9 公主之夢

公主之夢

天還未亮，京城內飄起大雪，飄飄然宛若雲霧凝結，如仙人之羽，覆蓋于京城花草樹木、殿閣樓宇之上。

清和宮內，嬌弱女娘自夢中驚醒，低呼出聲，捂着胸口喘氣，似乎快被窒息住。

宮殿內只餘一盞殘燭，燃着微微的光亮，勉強能夠看見殿內光景。

床榻之側，炭爐裏炭火燃燼，室內溫暖如同春室，只剩下窗邊一條縫隙，透着新鮮空氣，帶着飄雪的風灌入窗內，散去室內一點悶熱。

有宮女自外間提燈而來，小心翼翼探頭，見到那人安坐，頓時放心舒緩一口氣。

采薇提燈上前，輕喚“殿下”，待到那女娘擡頭，借着燈燭看見她面上神色，才完全放下心來。

蕭知棠覺着那燈籠些許刺眼，輕輕拂過去，靠在采薇給她擺放好的墊子上，搭着一件毛絨袍子，面上驚厥之色褪去，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殿下可是做了噩夢？”采薇将燈籠提遠，點了燭臺上幾根蠟燭，殿內明亮起來。

蕭知棠接過她遞過來的一杯熱水，沾了沾幹燥的唇，小啜一口，只覺熱氣入喉，暖和起來。

她眉眼帶笑，微黃的朦胧燭光下笑意融融，“無事，夢斷魂勞，不過常事。”

采薇聽得心驚肉跳，但她的小殿下卻是帶着幾分玩笑意味，坦然自若。

蕭知棠今年不過金釵之年，身形比之同齡的女娘要瘦弱許多，看着不過幼學之年①。

她莞爾一笑，眉眼皆是嬌柔。不同于她柔弱身形的是她面上神情，泰然穩重，帶着與她外表迥乎不同的釋然通透。

“采薇莫急，不過是幾分玩笑話罷了。”蕭知棠淺笑。

她看向窗外，隔着縫隙也能夠看見外面紛飛的鵝毛大雪，似乎想起什麽似的，眉頭微蹙。

“采薇，我确實做了個噩夢。”

采薇坐在榻下矮凳上，将暖手爐子遞給她，又掖上被角，順勢問道：“殿下做了一個怎樣的夢？”

蕭知棠微微阖目嘆息，微白的唇輕啓：“我夢見關外寒風刺骨、萬裏冰霜，安和姐姐一身紅衣金甲持長刀立于馬上，渾身是血。”

“殿下，夢都是相反的，謝将軍武藝高強，京城內誰人不知，她不會有事兒的。”采薇連忙安慰她，夢裏都是些沒影兒的事。

“我看不清安和姐姐的臉，只覺得邊關真冷啊。她也不說話——你說，安和姐姐會不會回到京城就認不出我了？”蕭知棠嘆氣，目光帶了一絲憂心，她不憂心自己體弱，怕的是安和姐姐戰場上遇見危險。

采薇手心溫暖蓋住她微冷的手背，溫聲哄道：“怎麽會，謝将軍說過，會回來參加殿下及笄禮，謝将軍從不食言，殿下知道的。”

蕭知棠點頭，神情快慰些：“這倒是。”

說罷她又想起前些日子的事情，低頭問道：“聽說陛下派遣丞相公子前往北城關駐地，也不知他到了沒有。”

采薇手指微動，猜測道：“大概快了，陛下差遣雲中君前往北城關，也許能夠幫上謝将軍大忙。”

丞相府大公子自小聰慧，學貫天人，且姿态玉秀，有天人之姿，京中許多公子女娘都仰慕欽佩他，他也有“雲中君”之稱。

蕭知棠點頭，她心有餘力不足，也幫不上什麽忙。

邊關戰事吃緊，宮中朝中皆是節儉，陛下以身作則，吃穿用度皆是最低的标準。

朝堂皇宮捐出許多俸祿銀兩，她也捐出自己那份，雖然不多，但是也希望盡一點綿薄之力，不要讓邊關将士們寒了心。

“希望一切安好。”

燕雲軍營帳中，謝雲昭正俯身一幅展開的地圖前，修長手指劃過泛黃卷邊的地圖。

她高高束起的馬尾英氣利落，垂在背甲上，帶着幾分沉浸專注。顧安之在身側聽她說話，不住地點頭。

有人掀開門簾呈上信物：“禀報将軍，駐地門外有人求見，說是——京城來的雲中君。”

雲中君？他怎麽來了？

謝雲昭眼神一凜，手上動作頓住。

等反應過來，她大步流星掀開門簾出門，顧安之迅速跟上。

謝雲昭步履如飛，黑靴踏過雪泥，留下幾個淺淺的腳印。

一路經過的将士都駐足觀看，頗有好奇，謝将軍向來穩重冷靜，今天怎麽那麽着急。

但她面上沒有急色，衆人猜測并非戰事，但也不知是何緣故，臉上露出幾分疑惑。

謝雲昭步子很快，她幾乎是飛奔出現在駐地門口。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白馬側邊，馬兒身上搭着包袱，在雪地裏不斷擡腳，馬蹄似乎凍得很，口鼻噴出熱氣。

那人一身寶藍色雅致長袍，黑靴雪白大氅，長發束起玉冠，墨發如瀑，有金質玉相之面容。

他在雪地中肅立，像一棵巍然屹立的雪松，雍容不迫，只擡眼瞬間，望進他如春日碧波的眸中，便能感受到溶溶春色。

謝雲昭看見他，急行幾步。他也上前，還未走進，手臂已經擡起，手中還拿着一柄銀色長劍，劍鞘包裹劍鋒。他寬大衣袖繡紋精致，整個人莊重溫和。

“下官蘇續，見過謝将軍。”

他聲音溫潤，清耳悅心，傳入謝雲昭耳朵，像一陣暖風拂過心尖。

謝雲昭伸出指尖，輕輕擡手扶起他，忍住澎湃心潮，語氣盡量淡然：“雲中君不必多禮。”

“将軍喚我延之便好。”蘇續擡頭，目光流轉于她臉上，很快又垂眸，聲音輕和得柔軟。

是了，她未在京城的五年時間裏，蘇續已經及冠，行過及冠禮，族中長輩也定了字。

蘇續，字延之。

大概是取延續之意。

謝雲昭轉而問道：“延之此次前來可有皇命在身？”

蘇續雖是丞相府公子，有功名在身，但是之前都是處理一些小事，未曾參與過國家大事。

邊關兇險，軍隊駐紮之地更是辛秘。他此次帶着信物前來，想必不會是前來敘舊，必是陛下有什麽任務在身。

蘇續輕笑，從袖中取出一卷小小的金竹密封卷軸雙手遞給她，“将軍看看便知。”

謝雲昭甫一接手，眼神一暼就猜測到事情來龍去脈。陛下禦封的卷軸，可不是誰都能有的，也難以僞造。

她打開卷軸，抽出裏面字條打開，仍是熟悉的字跡。

這卷軸裏不像蕭翊和其他的密軸那般嚴肅端莊，裏面他态度親昵，帶着幾分少年的意氣傲嬌。

蕭翊和先是詢問了她的近況，又說出了蘇續的來意——作為軍師輔佐燕雲軍。

這就是蕭翊和給她的驚喜？

謝雲昭見過密印，辯識過真僞後封好密軸，插入自己腰間，目光注意着蘇續，感嘆萬分。

确實是好大的驚喜。

丞相府的大公子，京城名師贊譽的雲中君，受人追捧崇拜的天之驕子，确實是個好幫手。

“延之可同丞相大人說過？”謝雲昭擡頭看他，有些好奇。

雲中君來，她不算詫異，她與他同窗數年，知曉他定國安民的志向，只是他更适合安撫民衆、出治國之策。

戰場之上，即使是軍師，也是兇險萬分，他一皎皎如月的文人公子，大戰來襲，怕是難以保全自身。

但真正讓她心中驚愕的是，蘇丞相這個老狐貍，竟然舍得讓家族中這位寶貝公子上戰場。

蘇續坦然，眸光中帶了幾分笑意，“下官同家父說過，他應允了。”

謝雲昭卻是不信的，要說蘇丞相能夠應允此事，除非是蘇續到蕭翊和面前來了一出先斬後奏。

蕭翊和希望她兵強馬壯多幫手，自然會同意蘇續要求。他要是應允過，蘇丞相可就是有苦難言了。

謝雲昭幾乎能夠想到蘇丞相在金殿前是怎樣一幅驚駭震怒，又不得不把話往肚子裏咽的模樣。

她輕笑點頭，卻不置可否，只道：“延之同我來。”

蘇續将手中白馬缰繩遞給馬官，拿好包袱和長劍，一邊向前進一邊應答她問的話。

兩人從京中朝堂形勢聊到京城閑事，即使五年未見，但是話語間皆是熟稔，關系也瞬間拉進。

蘇續五年間變化不算大，言行間仍然是她心中最當得起“端方君子”的形象，但是知識儲備越加淵博、也更加謹言慎行。

“将軍，蘇公子。”顧安之自旁邊上前，拽上旁邊急忙趕過來的宋策，兩人氣息微喘，顯然是剛剛跑過來的。

幾人都是京中長大，也算是見過。

謝雲昭笑道，重新引薦他：“延之此次前來，是陛下舉薦的軍師，他以後就入駐飛雲軍軍中，為我燕雲軍出謀劃策，還請諸位多多擔待。”

顧安之目光掃視一眼，蘇續站在雪地裏一副偏偏公子的模樣，她點點頭。

宋策考慮得不多，只是爽朗上前行了軍中之禮，“蘇軍師。”

幾人寒暄一番，謝雲昭又給蘇續安排好營帳和用具，吩咐好手底下的人。

蘇續全程帶着淺淡的笑意，謙恭但不卑微，微微颔首時儀态大方。

他潔白無瑕，比那新雪還澄淨幾分，似乎與這軍營格格不入。

讓人不由得升起一種感覺——這位蘇公子，怕是不适合在軍營中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