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持刀入宮
持刀入宮
京城的雪積得很厚,壓倒街邊幾叢矮樹。天未亮清道夫就已經将雪鏟得幹淨,此時地磚上只帶着些許冰碴,路面稍滑,來往行人皆是小心謹慎。
路上一駕馬車自皇宮方向向着官員府邸林立的長安大街而去,馬兒蹄子重重踏在地上,自遠而來,行人側讓躲避。
趙侍郎端坐車內撫着長髯,思忖方才朝堂之上的事。
他今日在朝堂上與陛下争論許久,又是為了女娘從軍參官那點事,陛下仍然是絲毫不讓。
蕭翊和在朝堂上威嚴冷肅,雖未成年卻偏偏擺出威嚴君王的模樣,始終冷靜條理,他挑不出絲毫差錯,反而敗在他執着之下。
陛下讓他退下時那眼神清冷,退朝時甚至帶着幾分嘲意,讓他摸不着頭腦。
先前與幾位有同樣想法的同僚聚在一起商讨此事,就怕這位親政不久的陛下又出什麽歪點子。
他不敢猶疑自己的立場,畢竟那位可是堅決阻止女娘參軍為官的。兩邊倒的牆頭草下場向來不好,他也只能一心一意。
孫禦史前些日子也反對,蕭翊和就将他女兒擢升女官與他同朝共事,惹得朝臣暗笑。不過他也算因禍得福,将自己從這場争端風波中摘了出去。
趙端風想到這裏,心情複雜,又隐隐有些寬慰。幸好他沒有女兒,不用擔心蕭翊和走這條野路子,也不用夾在中間難受。
他慢悠悠下了馬車走進侍郎府,思忖這件事,在心裏罵了那天子聖人千百遍。
前朝、他國的皇帝若是與朝臣争執,就娶人家的女兒來牽制朝堂。這位少年陛下不幹這檔子機關算盡的事,倒是盡弄些旁門左道。
趙端風內心對于兩者都是鄙夷,撫着他那引以為傲的長髯進了內門,沒見到自家夫人,疑惑問門口前來迎接的小厮:“夫人可在家?”
小厮恭敬答道:“老爺,先前宮裏來人,陛下将夫人請進宮裏去了,說是老爺回府,讓小的告訴老爺一聲。”
陛下、請進宮、還說一聲。趙端風兩眼一黑,萬千心思湧上心頭,差點破口大罵。
這奸賊陛下,說是把他夫人請去,其實就是脅迫他、想逼他就範!
他與夫人夫妻結發三十餘載,感情篤厚,雖然夫人剛毅潑辣,但是兩人相處也算是恩愛有加。
今日夫人受他牽連,被陛下派人帶進宮中,若他不從,夫人性命恐怕堪憂。
“夫人,我對不起你啊——”趙端風彎下老腰,拍着大腿朝着天大喊,跌坐地上,一時間竟然哽咽。
小厮吓了一跳,趕緊扶住他,低聲道:“老爺,您在胡說什麽呢!”
院中小厮丫鬟也吓得要死,将趙端風圍住扶起,面上驚慌失措。
這宮中将夫人接進宮裏去,乃是好事,自家老爺這麽一喊,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會怎麽樣夫人呢!
衆小厮與丫鬟都束手無策,只得扶住他,連連勸慰,詢問出了何事。
趙端風心中哀恸,淚涕橫流,往日種種與夫人恩愛情形浮上心頭,他咬牙切齒,揪住小厮衣襟,幾乎嘶吼出聲。
“夫人何時出的門?”
小厮冷不丁見他跌倒又揪住衣領,吓了一跳,老老實實回答,“一、一柱香的時辰。”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趙端風掙紮起身,沖進書房拿起匕首,又跳出去坐上馬車。
馬車得了他的吩咐,雖然不清楚是什麽狀況,但是還是朝着皇宮駛去,留下侍郎府門口仆人一臉茫然慌張,害怕老爺心急之下做了錯事,牽連整個府上。
趙端風馬車內還不斷催促車夫:“快些、再快些……”
他抱着匕首,面上焦灼之色顯露,長髯淩亂,一雙混濁的淚眼朦胧。
皇城大門處,守将威嚴,閑人禁步。
門口雪道被鏟得幹淨,只是還有些冰碴,進出的人都帶了宮牌,進出的檢查格外仔細。
禁衛軍統領周延正駐守門口,此時正值換崗之時,沉重的盔甲壓着步子,聲音響在皇城內外,即使只是換崗,也能夠讓人感受到其中軍士的力量與威嚴。
趙端風幾乎是跳下馬車,提着匕首健步上前,速度太快滑倒在地,匕首摔出手,“铿锵”落地,他又趕緊抓起。
遠遠地就被瞧見他的禁衛軍警戒,禁衛軍皆是列刀展槍,城牆暗處弓箭也拉滿,随時準備射出。
一時間,皇城門口氣氛緊張肅穆。
“趙大人這是何意啊?”
周延提劍上前,寒目淩厲,高大身形壓得趴在地上的趙端風喘不過氣。
他只能看見周延戰靴之上鞋甲構形精致,身上黑甲嚴肅,象征皇權威嚴的壓力。
還沒等周延反應過來,趙端風咬牙跪起,跪得端正。他抓起匕首遞上,老淚縱橫,一身朱紅官袍狼藉萬分,低聲哀求:“陛下若是要老臣這條性命,拿去便是,何苦為難老臣夫人。”
周延一身黑甲冰冷,在冬日雪光裏更是如此,他聞言輕笑,知曉趙端風的心思。
“趙大人是否有什麽誤解,陛下将你家中夫人請進宮中與太後殿下敘舊,這太後殿下與命婦感情篤厚,乃是好事一件。怎麽說起奪人性命的事來?”
“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周漾話說到最後,聲音壓低,帶上了幾分威脅。
好在這裏周遭無人,禁衛軍的其他人都守在崗位之上,并沒有人聽到他二人之間的對話。否則,這可就不僅僅是帶刀入宮、污蔑陛下這點事。
要不是陛下提前交代,憑着趙端風帶刀試圖闖入皇宮內這一點,他身為禁衛軍統領,就有資格先斬後奏,将他射殺在門前。
歷代禁衛軍統領皆是皇帝心腹,周延亦是。他知道內情,見到趙端風為了這件事狼狽模樣,也不免笑出聲,剛毅英武的臉上露出與平日裏不同的玩笑神色。
趙端風呆愣住,似乎仍是不解,眼中定住,半天回不過神來,被他奪去手中利刃,半捏着肩膀請入宮。
牆上弓箭收起,緊張氣氛霎那間消散,似乎剛剛皆是錯覺一般。
一切又恢複到原來模樣。
進宮的路上,一路都未曾遇見什麽人,即使是遇見,宮人見到高大威嚴的禁衛軍統領,皆是回避。
趙端風一路踉跄,借着他半扶着的力量,才能夠走到宮內,倒是沒什麽人看見他的醜相。
一路上紅磚青瓦,宮殿樓閣皆是雕梁畫棟之景。
他被帶至榮安宮殿前,門口的宮女甫一見他,就轉身入殿內禀報。
一眼望去,榮安宮歇山頂屋頂高大威嚴,屋脊之上安屋定氣的神獸蹲立,仰着午時的陽光,莊嚴得讓人敬畏。
榮安宮是鄭太後居所,先帝在時,她居住于懿安宮,先帝駕崩,她由皇後升為太後,遷往榮安宮。
這榮安宮雖然和懿安宮相比,絲毫不差,雕欄玉砌、樓閣水榭,皆是四通八達,層層疊疊,有意蘊之美,只是更加幽靜。
此時正是大雪覆蓋的季節,宮院內紅梅似火,點綴在白雪之下,豔麗妍美,凝着晶瑩剔透的水珠。
只是陛下召見,為何是到太後殿下的榮安宮?
趙端風有幾分疑惑,但是很快又想了過來,陛下身為男子,必定是要與命婦、臣妻避嫌,召到太後宮中,倒是免去旁人口舌。
他心中微定,在殿前立定,周延就站在他身後,低頭盯着他,那目光仿佛要在他背上盯出他的弱點和羸弱之處來。
宮中風也有些許大,寒風吹過,灌進寬大官袍袖口,冷得他手臂起了雞皮疙瘩,他回過神來,看見袖口衣擺出沾上雪泥,一瞬間寒毛倒豎。
若是陛下現在召他觐見,他豈不是禦前失儀?
趙端風內心掙紮,他今日腦子糊塗,從試圖帶刀到宮門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陛下若是想要開罪他,那麽無論是試圖帶刀入宮還是髒了官袍殿前失儀,都是他可以用的借口。
自古以來,想要與皇帝對着幹的,無論是正一品的丞相太傅,還是綴在文武百官最後的官吏,哪一個不是懸着腦袋在朝堂上唇槍舌戰?
趙端風敢在朝堂上公然跟陛下叫板,并不是他身後人給他的底氣,而是他隐約地知道,現在這位少年陛下,心性與性情都是極好,并不是一位昏君。
但是真要是惹惱了他,怕是背後那位大人,也保不住他吧。
趙端風輕輕嘆氣,微微顫抖着的手撫上長髯,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如何能夠将今日度過去。
正當他想着,宮門猝然打開,有褐衣長袍、面白無須的宮人踏出宮門,那人面色和氣,讓人見而生出幾分和善笑意,是陛下身邊的康澤。
“陛下召趙大人觐見。”
趙端風回神,正準備應聲,就被身後雷厲風行的周延推了一把,踉跄一步。
他卻是敢怒不敢言,周延雖然比他小上一輪,但是出生百年将門世家,現在是正二品武官,官級比他高,便是宮中的貴人也要高看他幾分。
何況,他今日主動持刀入宮,雖然不曾有行刺陛下的意圖,但是早已授人以柄,不好發作。
趙端風左右搖擺身體,掙脫他的桎梏,快步上前,提着官袍上了臺階。臨進殿門,又整理一番着裝,深吸一口氣,這才踏入這威赫的榮安宮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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