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秋後算賬和論功行賞其實是一回事
第9章 秋後算賬和論功行賞其實是一回事
杜秋肩膀一緊,走到父親面前,小心翼翼道:“爸,怎麽了嗎?”
杜守拙哼了一聲,雖在發火,倒也笑,“真搞不懂你有多少能力?大的公司管不好,小的事情也不做好,口氣倒是不小。”
“到底怎麽了?”
“你現在還來問我?沒人給你打電話嗎?”
“沒有啊。沒有人和我聯系過。”
“那你該好好管管你手下人了。多用點心思,別結婚也結不成,工作也做不好。早知道別讓你讀書了,二十歲結婚,現在我孫子都上學了。”他的眼睛一眯,眉毛朝中間擡,一種很客氣的輕蔑,甚至都懶得花大心思為她惱火。失望也算不上,本就沒放什麽希望。
這個眼神太似曾相識。她怎麽就對葉春彥的那一瞥反應過激,原來病根在這裏。
“好了,你自己看着辦吧。”父親起身,回房間去了,留下杜秋已經站在客廳裏,低着頭,回味着那片刻的屈辱。
杜秋立刻給王秘書打電話,她那邊也一頭霧水,但立刻道:“請等我一下,我馬上幫您去問。”二十分鐘後王秘書的電話過來,“媒體那邊出了些問題,網上鬧起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麽沒有直接聯系到我這裏,底下人在自己在開會。是我失職了。”
“把參會人員名單給我一份。”
杜秋的手抖了一下,不是怕,是怒。這件事她不知情,父親卻知道,也就是部門裏有人越級上報把她架空了。雖然她是新官上任,底子薄,但鬧成這樣子,一點面子都不給,難怪父親生氣。她怒極反笑。
名單拿來了,果然組織會議的就是周長盛,幾個中層骨幹都在列。多少有法不責衆的意思,就算她秋後算賬,總不能把人全一撸到底。态度倒是很明确了,這才是部門裏做實事的,一呼百應,誰才是空降的領導,衆叛親離。
簡單上網搜了搜,原來這次的公關危機是父親的采訪惹出來的。采訪視頻上了網,他的那句‘一頓飯花一百塊錢叫外賣,可以買多少方便面?’惹了衆怒。網上都罵他是不食肉糜,尋常人家哪裏會一餐吃掉一百塊,再加上他說自己每月吃一次方便面,更像是逢場作戲。之前福順旗下的方便面統一漲價,本就有怨氣,這次一點火星,立刻就引爆。或許其中有競争對手在推波助瀾,但這種事不好好處理,難免影響品牌形象。
她再登錄公司的內網,原來周長盛也不是沒通知她,他是在辦公系統上發了個加急申請,說要開個緊急會議。她當然沒看到。 他打了個半天的時間差,就越級彙報了。真要刨根問底,反倒責任還出在她這裏。誰讓她周末不去公司,又一天只檢查一次辦公系統。
裝得好像他沒有王秘書的電話一樣。他要真是毫無辦法,她父親又是怎麽知道的?處心積慮,也不過是給她上眼藥。
這種事也不方便她親自出面。她讓王秘書連夜給羅記者打電話,故意興師問罪道:“怎麽這麽大的事情我作為杜小姐的秘書不知道,杜小姐卻知道了?”公司裏的內鬥不能說給外人聽,秘書就是派這用處,“還有為什麽你們沒有好好審稿子?當時拍了這麽多素材,全放出了?”
羅記者也大呼冤枉,說是網友仇富心理重,一點小細節就揪着不放。他們事先也沒想到,出了事也是第一時間郵件通知他們。最早知道的是周長盛的下屬小鄭,一向是他負責和媒體接洽。
話全套出來了,杜秋再打給周長盛,開門見山問他有沒有讨論出公關方案,準備如何處理。
周長盛在那邊伏低做小得厲害,“對不起啊,小杜總,之前怎麽都聯系不上你人。只能先找你爸爸,杜總說時間要緊,所以我們就先開會了。畢竟公關有黃金 24 小時,事情越拖越壞,網上輿論發酵就不好。這件事都是我的錯,等這件事一結束,您想怎麽處置我都好。”
杜秋笑道:“怎麽會呢?你也是一心為公。你說的對,時間最重要。你去安排一下,明天六點我們公司開個會,盡快出一個處理結果。”
到公司的時候,天還沒有全亮,會議室裏倒是燈火通明,亮光往外漲滿,像是疲倦的人刻意瞪大的眼睛。已經到會場的人,人手一杯咖啡擺在面前。
杜秋笑着走到桌前,道:“大家辛苦了,都是為了公司不容易。這件事結束後,我一定會好好犒勞大家的。”
周長盛抓緊道:“小杜總這次也是第一時間趕過來。相信在領導的指揮下,大家只要齊心協力,肯定能解決的。這也不是什麽大事。”
在場的人有幾個捧場笑了笑,另有幾個面無表情,還有一個打哈欠的最搶眼。杜秋一一掃過他們的臉,要細細分辨,卻也分辨不清。那一張張笑臉,有多少是陽奉陰違,有多少是落井下石?而那些沉默的人裏,又有多少稱得上忠心不二。
咖啡店照例是禮拜天閉店,葉春彥把湯君送去上興趣班,自己去見姨媽。他和姨媽家很不熟,但又不得不打交道。這其中有許多舊恩怨,拖到現在,一代人老了死了,成了新煩惱。
外婆有兩個女兒,大女兒樣子端莊,性格活潑,更讨喜些。八十年代随大潮去日本打工,那時候彙率高,一個月能賺一年的錢。可外面讨生活也不輕松,找不到什麽正經工作,出去無非是女的在洗盤子,男的去搬死人,十來個年輕人安排在一間房睡,像罐頭似的。晚上總能覺得有人在偷偷摸她。
她熬不下去,在飯店裏經人介紹,去了銀座當招待。自此以後,境況大不相同,工作清閑,客人大方,送她的禮物連包裝都精致。她一個月向家裏寄兩次錢。不過風聲也傳回了國,都是當年和她一起出去的朋友,衆口一辭說她在外面給人當情婦。既是笑話她吃不得苦,又恨她錢來得太容易。
一年後她回來,完全成了時髦的異國女郎,卻肚子卻大起來。家裏人要打,要罵,她也不吭聲,直接把包拉開,把一疊一疊的鈔票鋪滿整張床。于是,都不說話了,睜一只眼閉一眼。
為了給孩子上戶口,她胡亂找了個人結婚,孩子跟母親姓葉,男人連她的手都沒牽過就離婚。家裏又買了一套房子,給妹妹添置了許多首飾。不過來得太快的錢又散得快。她原本想在日企當職員,可做了半年就不做了,孩子沒人帶。後來又和人合夥做生意,虧得血本無歸。她沒了錢,娘家也愈發冷淡她,就徹底劃清界限,只拉扯着兒子,相依為命。
但是娘家也不好過,當年的錢誰都不敢動,就存在銀行吃利息。十年一過去,貶值貶得可憐兮兮,結果到頭來可依仗的只有老人的一套房。
葉春彥也是為這房子來的,湯君要上對口初中,需要學籍和戶籍一致,就必須把戶口遷回這套老房子。外婆過世前想着大女兒的好,明确說這房子有葉春彥一份,不過到底是口頭協議。這套房子如今落在姨母手裏。
在他母親的印象裏,姨媽是個沉默寡言的妹妹。但他所見的,不過是個刻薄老太。越是上了年紀,命運加諸給她殘酷底色就越是鮮明。她的眉毛朝上吊,眼皮向下墜,鼻子兩側是深深的法令,嘴角往下一瞥,嗓子就捏尖着要吵架。她四十歲離了婚,兒子只上了大專,後來托關系進了地鐵站當臨時工。
每次葉春彥說戶口的事,姨母都岔開話題。起先還打感情牌,後來讓他問煩了,就只說要錢。葉春彥前前後後給了二十多萬。到上個月是最後一筆款子,她那頭也松口了,把他叫來面談。
姨母住在工人新村的二樓,此地前年就說拆遷,但總有幾戶不同意,拖到現在進退兩難。老房子,位置好,面積小,拆遷補償不如房價高。可設施老化,久住不便利,只等着哪個冤大頭橫空出世,高價買下。不過真拿了錢再買新房也困難,只能看起了郊區的別墅。
先繞過一個垃圾桶,上一道窄樓梯。一戶人家門口貼着張褪色的福字,葉春彥敲門,開門的是他表弟,幾個月不見,似乎又胖了。他是很能驗證心寬體胖這個道理,身高與體重在數字上趨近,微微駝背,從背後看像是能直立起身的龜,圓而寬厚的肩背,見不到腰。
姨母新燙了頭,怕卷便直,頭上還頂着發圈,也不避諱,見他來,先寒暄幾句,又把地上的禮盒往他面前一推,道:“你表弟的單位又發東西了,這個牛肉幹挺好的,你等會兒帶一點回去。”
葉春彥道:“謝謝,不用了。”
“你那咖啡館現在還好嗎?有人去嗎?”
“也就這樣,做的是熟客生意。”
“現在很多生意的都不景氣了,不像前幾年勢頭好。所以說現在還是有編制最吃香。”姨母扭頭對兒子笑道:“你也就熬一熬,過兩年等編制空出來,日子就好過了。”
“我女兒的事情可以談了嗎。我的錢你們應該收到了。”
表弟低頭讪笑,姨母扭頭過去,眼睛望了一番,明白還是只能自己開口,“我和你講,你還是要放寬心。現在這種好初中收人都是從小學和幼兒園看起來了。你家小孩,讀的小學也一般性。學校還要看父母背景,你又這個樣子。就算讓她把戶口遷進來,學校也不一定要她。”
“上次不是這麽說的。”
“上次是上次,這次是這次,我們也是為你好,不想你白開心一場。小孩子嘛,讀書是一回事,開心最要緊。”
“你們到底想要什麽?之前的錢不夠,還要多少?”
“二十萬那是去年的事,你看看現在房價是什麽水平呢?話說難聽一點,你小孩讀書着急,我們沒有幾百萬把房子賣給你已經很客氣了。”她把一只手伸出,五指張開,“現在至少要這個數,五十萬。”
葉春彥不聲響,略擡了擡眼,拖長音噢了一聲。
姨母怕他發火,索性站起身,語速飛快,先聲奪道:“你也不要覺得我們對不起你。真對不起你的還是你媽。那時候和她一起去日本,現在混成大老板的都有好幾個,再不行,房子總是有了一套。她倒好,大着肚子回來了。坍臺哦,連我也要早點嫁人怕受她拖累。要不是這樣,我會和那種人結婚的。”
“媽,別說了。”
“什麽叫別說了,我講的對不對啊?你那個爸靠不靠得住啊,你讀書,讀書他不管。你工作,工作他不管。兩手一攤,說沒辦法。那誰有辦法?還不是我拉着個臉給你去想辦法。”她把臉一別,手埋緊臉,佯裝又要哭。
葉春彥依舊面無表情,問她道:“是不是一定要這五十萬才行?”
“對,你有怨氣也沒辦法,事情就是這樣子了。大家過日子都不容易。錢拿來,話才好說。不然只要我有一口氣,絕對不給你女兒上戶口。”
“我知道了。”葉春彥推門出去,穿過兩條街,到了菜場買了點西紅柿和牛腩,預備回家給女兒炖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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