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貧窮下戰戰兢兢的體面,近于一種屈辱
第20章 貧窮下戰戰兢兢的體面,近于一種屈辱
時間如夢一樣過去,并不是因為歡愉,而是因為疲倦,到了年底雜事繁多,每一天不經細想就逝去了。
年會上的發言稿是王秘書幫她撰寫的,她只提筆改了幾個小處,在把開會前把稿看熟。“希望新的一天,大家攜手同行,再創輝煌。”光是這句話,她就說了不下五次。
今年的業績并不好,年底必然有個動員會。她是有些竅門在的,先發年終獎再開動員會,拿了錢,員工挨訓時也多心平氣和些。 結果靜不下來心的反倒是她。
開會她晚到了兩分鐘,人已經齊了,門虛掩着,能依稀聽到裏面在聊年會活動的事。有人問要不要請她一起做游戲。另一個人說不妥,游戲裏有肢體接觸不太雅觀。
忽然有人笑道:“說不定杜總挺喜歡的。”
“你這是占杜總便宜。”
“杜總這麽漂亮,大家都想占便宜。”
然後是此起彼伏的嬉笑聲。杜秋推門進去,立刻沒有人說話了,各個都是西裝革履,正襟危坐着。王秘書偷偷來找過她,問要不要去私下調查這話是誰說的。
杜秋猶豫之後,還是算了。太計較,就顯得開不起玩笑。其實聽聲音,她隐約知道是哪幾個。就算抓出來了,又該用什麽名義呢?是治一個‘不敬女性罪‘’,還是治一個‘不敬女領導治罪’。一字之差,差出千裏,一個敬的是人,一個敬的是權。
也難怪父親不當她一回事。‘權’的便旁是個木,持杖之後才有權,改成個女,反倒成了個‘奴’。
好在公司的事總算料理妥當了,杜秋也收拾起家裏,準備過年了。幾個做飯阿姨是做久了,要不要休息的都清楚,不夠的人再雇外面的私廚補上。留下來的是三倍工資,另外包了禮金。剩下留下的人也都有紅包。老周過年也随叫随到,這麽多年鞍前馬後的,除了錢還送了禮。家裏過年收的禮用不上,基本都轉手送給了他。
老周還特意問道:“這些東西印的都是外文,要不要放冰箱啊?我想留給我兒子回來吃。”
狄夢雲是本地人,過年也願意來上班,幫着杜時青趕一趕進度。杜秋知道她辛苦,特意買了一套首飾送給她,鑲瑪瑙的手鏈和耳釘,小五萬,也不至于太貴重,但也算得上是份心意。她把狄夢雲叫來書房,把袋子給她,“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明年我妹妹也要麻煩你了。”
她還想婉拒,怯生生叫了句杜小姐,并不敢收。杜秋笑着往她手裏一推,“我給你的,你就拿着吧。喜不喜歡,明天都戴來讓我看看,我覺得紅色很襯你,過年也要喜慶一點。”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了謝,拎着袋子走到門口,又想起些什麽,躊躇着開口,“有件事我想問一下。因為我也叫你妹妹杜小姐,可能不太能區分,我以後能叫您秋小姐嗎?”
杜秋笑了,沒想到她為這麽些小事也要瞻前顧後,“當然可以,這麽叫還挺特別的,別人都沒這樣的。”
畢竟是初一,提早放她下了班,狄夢雲拎着袋子回家,到家門口先把袋子丢掉,耳釘和手鏈先戴上,絲絨盒子揣進包裏。她知道母親是不會同意她收雇主的禮,被知道了又是一頓鬧。
當初她接下這工作時,母親就萬千叮咛,“除了工資之外,你千萬不能拿別人的東西。拿了就丢臉了。也不要因為你學生和你差不多年紀,就拿她當朋友。”
狄夢雲不甘心,“我們雖然是沒錢,可也不是低人一等,我為什麽要低聲下氣的?”
“不是你這樣想的,你要守住尊嚴。你去給他們當老師,不比在學校裏當老師,他們面上客客氣氣的,背地裏只覺得是花錢買你。你稍微對他們主動些,他們就覺得你巴結。”
母親明明把錢看得最重,她一工作,母親就讓她把工資上交,嘴裏念着,“我是幫你存起來,以後結婚的時候一起還給你。你要的話,随時和我說。”
話是這麽說,但母親自然是舍不得,狄夢雲是依照她的期望成長:文靜,博學,擅長讀書,只會讀書。狄夢雲是名校畢業,雙學位,正攢錢去美國深造。完美契合母親心中一個女人最完美的形象——清貧的知識分子,富貴不能淫。
母親是為了體面才淪落至此。她是讀過大學的,也算是個高材生,混得卻遠不如旁人。許多年前名辦教師轉正,她本是有這個機會的,可恰巧外公病了,怕她有了工作要忙,就反對她去。他雖然待她很不好,打她打得雞毛撣子都斷了一根。可她還是淚盈盈放棄這個機會,要當個孝女。
為了個給外公治病,掏空了家底,她只能一個人兼兩份職,累出了許多病。在學校裏她不會巴結,也不會和學生搞關系。有一次她班上的學生受了傷,不是她的課,她也沒為自己辯解,覺得清者自清,差點被開除。
同事都覺得她有些神經症。他和狄夢雲的生父離婚後,他的撫養費時斷時續,她再缺錢也不去讨。選了現在的超市老板,也是因為他讀過尼采。她并不覺得他們是姘居,堅持有精神上的交往。
她振振有詞道:“如果結婚了,別人反而覺得我是貪圖他的錢。感情的事,不用外人懂。”
狄夢雲用鑰匙開門,家裏還是老樣子,母親在廚房忙碌,超市老板在客廳看新聞。當真是十年如一,只是他手裏的報紙換成了手機,人又日趨臃腫。他朝狄夢雲一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母親系着圍裙出來,招呼她快洗手吃飯,“初一也不是多特別,現在過年也就這樣,走個過場。平時好好過日子,也不差這幾天,我們就随便吃幾口吧。”她原本還有淡淡的笑意,望她臉上一掃,就冷了,“你怎麽突然戴手鏈和耳釘了?”
“我在回來路上買的。”這是早就編好的借口。
“不對吧,今天商場都沒開門。你哪裏買的?發票給我看看。”
狄夢雲低着頭不應聲,臉已經紅了,她一說謊就是這樣。母親眉毛垂下來,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臉,“ 唉,你這孩子,我和你說過,不要去拿別人的東西,你怎麽還是收了。你拿了之後,他們怎麽看你啊。都是我不好,沒教好你。”
她的手捂着胸口回房間,狄夢雲追着要解釋,她自然不聽,眼淚滴答道:“你還能不能還回去?能還回去的吧,就還了吧。算是媽媽拜托你了,算我我求行不行?”她母親是個軟調子的人,很少動氣,總是落淚。但刀子能刺人,繩子系在脖上也是絞刑。正是她的和風細雨,狄夢雲才總是無從反抗。
她叫叔叔的男人無奈何地沖她微笑,“那你還是去吧,別讓你媽媽傷心。早去早回,等你吃飯的。”
“不用等了,我在外面吃。”她摘下耳釘時,順手拭去了眼角淚。
出了門,再走二十分鐘去地鐵站,她的皮鞋穿舊了,一路上有小雨,濕進襪子裏,腳趾冷得麻木。她也在風裏瑟瑟發抖,人凍僵了,也就顧得不傷心了。
再回到杜家時,天已經黑了。她在地鐵上寫了一長串話準備發給杜秋,都覺得不合适,又全部删掉,越想越恥辱,只恨不得找條河跳進去死了幹淨。她拼了命讀書,不是為了争氣,而是迫不及待要插上翅膀飛離這個家。尊嚴本是使人堅強的,戳在她身上,卻是更易碎,盡是玻璃的渣子。貧窮下戰戰兢兢的體面,近于一種屈辱。
不知不覺到了杜家門口,她躊躇着不敢進,還是保姆透過窗戶看到她,過來開門,又把杜秋叫來。杜秋見她眼眶微紅,瑟瑟發抖的樣子,也吓了一跳,問道:“你怎麽回來了?凍成這樣子,不要緊嗎?”
“我沒有地方去。我爸媽離婚後都再找人了,他們忙着和那個家過年了,我沒帶家裏的鑰匙,沒人給我開門。”坦白實在太屈辱了,連這工作都會保不住。她忍不住撒起謊來,倒寧願現實如此。
“你也不容易,進來吧。在我們家吃個晚飯吧。等你家裏有人,我再讓司機送你。”她側身讓她進來,又見她已經把耳釘戴上,不禁微笑,“你這麽白,果然紅色合适你。”
“是您的品味好。”她低頭,面頰也是微微發紅,說不清是不是風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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