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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十四章

大地開始震動。

天理的代言者已經死去,方舟的維系者已然到來。原本光潔平整的地面慢慢開始搖擺,龜裂,最後崩落。

毀滅之時已至,新生之時開始。

腳下的土地開始震顫,達達利亞微微擡頭,颠簸之中他勉強看清了頭頂天空的原貌——虛假之天如牆皮逐漸剝落,永晝之光被撲面而來的暗色吞噬,宇宙的全貌逐漸倒映在青年的眼中。蒼穹如巨碗,銀河如發旋,紫色的粉色的藍色的星雲在引力的作用下拉扯旋轉,回旋的星光于黑暗之中更加幽深,延伸之處如大把頭發倒插入頭皮之中,讓人不寒而栗。

達達利亞拄長槍起身,趔趄不已。一旦失去了對手,積攢至今的疲憊就徹底湧上身體。左腳踝早已燙得發痛,腹部被元素擊中的傷口也開始流血。疼痛讓青年感到眩暈,面對這樣的異景,他無法思考太過複雜的東西,只本能地想到大概是有什麽概念要在這個宇宙之中。

但是那并不重要……又或者是,有那麽重要嗎?宇宙什麽的,概念什麽的……

大殿徹底崩落,光潔的地面也分裂成幾塊不相幹的空間,透明的階梯騰空架起,将所及之處堪堪相連。

這就是勝者能夠得到的獎勵嗎?達達利亞沉默片刻,握緊長槍,一瘸一拐地邁向階梯——卻只一步,便踏空着,墜落下去。

并非腳滑或是眼花,只是階梯拒絕了無心成神的人類。這個人擊敗了塵世的執政者,擊敗了天理的維系者,明明有着成神的資格,卻沒有做足成神的打算。

這個人什麽都沒有想,這個人只是忠實于自己的身體,這個人只是想要戰鬥,所以就戰鬥到了最後一刻。太淺薄,太無知,太可笑了。這樣的人不能登上大殿。這樣的人怎能成為神祇?

【不是他。】

【不是他。】

【不是他!】

自宇宙而來的聲音,自星河而來的聲音,聲音如流水,聲音如狂風,聲音四面八方地席卷而至,嘲笑着不斷向虛空墜落的青年。

達達利亞,至冬國的子民,最年輕的愚人衆執行官,最英勇的鬥士。明明是提瓦特的子民,明明是天空之下的子民,他竟然不想成神!他竟然不想成神!他竟然不想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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亵神!亵神!亵神!

沒有什麽比這更可笑,沒有什麽比這更可笑!達達利亞弑殺了舊的神祇,他發紅發燙的眼梢就是證明!達達利亞創生了新的概念,他手中的超越常識的岩水長槍就是證明!舊世已死,新時将立,在這提瓦特的子民實現畢生渴望的一刻裏,他竟然什麽都沒想!竟然什麽都不做!

可笑!可笑!可笑!

孩童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千萬個聲音化作新星,在無數個瞬間之內爆炸,燃燒,坍塌,又堪堪墜落。星系在旋轉,銀河在顫抖,以太與塵埃在黑暗中放肆起舞,一整個宇宙都在積極地嘲笑都這個不知好歹的癡昧武人。

追求極致的武藝又如何?追求痛快的戰鬥又如何?在最後的最後,你還是失去了一切!自诩兵器的白銀利刃,将銀戒套于小指的絕情之人,你明明願以此身換取家人平安喜樂之人,你明明願以此身交付于君主完成使命之人,在即将實現畢生夙願,即将按照自己的喜好盡享這一切的瞬間,你竟然什麽都不想做!

你竟然什麽都不想做!

無知!無知!無知!

可達達利亞只覺得好吵。他稍微一動,發現有什麽東西戳到了胸口。青年恍恍惚惚地掏出,那是一枚車型的棋子。金石的質地,流水的光澤。可那是什麽?那還有什麽用?身軀消亡,靈魂消散,徒留一顆真心又有何用?

他知道是自己贏下了這一切,用武力,用權謀,而宇宙也正在被按照自己的意願改寫。可是他沒有什麽意願。

達達利亞的內心渴望争鬥,但他并不祈禱人人都深陷充滿争鬥的世界;達達利亞的內心喜愛團聚,但他也不覺得自己可以與親人一直囿于海屑鎮的浮冰之中。

達達利亞沒有什麽成神的想法。

舊日的權能正在漸漸消逝,天之理者與塵世七執政都在從這片宇宙中概念褪色,唯有那半顆交付于己的神之心還在青年的手中握緊。就要這樣永遠地混沌下去嗎?就要這樣什麽都不做地等待自己與這座方舟共同沉寂嗎?還是就此成神?可達達利亞又實在沒有那種足以說服宇宙的決意。

他不想成神。

而宇宙也不認可這樣的人成為方舟的管理者。

【你就沒有成神的願望?】

【你就沒有成神的渴望?】

【你就沒有對此世的不滿?沒有對此世的不甘?你生來本可平安度日,卻在深淵與寒潮席卷,被人當作兵器使用!】

被當作兵器有什麽不好嗎?我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是戰士,是利刃,是尖兵……我從一開始,就享受這樣狂亂且美妙的時光。

屠殺魔獸也好,颠覆證券(二聲)也罷。我不曾殺死一人,但雙手早已染滿鮮血。然我從不為此感到後悔和遲疑。因為嗜血是兵器的宿命。

而我不曾殺死一人……

……

不。

“我是殺過人的。我不會忘記。我親手殺死了我的戀人。”

達達利亞說着,将那顆神之心放在唇邊,張開嘴。他用犬齒咬住那顆心髒。鈍痛從胸口傳來就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懷緬那段可戀可悲的過去,即使不能以吻,也要堅持以痛。

在這無止境墜落的空間,在這無止境崩塌的世界,他把此世最為艱難的一場戰鬥挺過來了,然後殺死了自己的戀人。他的戀人是誰?他的戀人是舊日的概念,是昔日的執政者,是與女皇大人平起平坐的神明。他與自己在舊日的世界裏相遇了一萬零一次,将各式各樣的事情做了一萬零一次。

那些記憶,都還留存在這枚神之心之中嗎?

摩拉克斯,你的記憶還在這枚神之心中嗎?

達達利亞垂下了頭。并不是放棄掙紮或是放棄思考,只是他現在真的有些累了。這場戰鬥到底持續了幾天?自己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就連左眼都開始感到疼痛。

是的他的左眼,金色的左眼,摩拉克斯的左眼。

那是創造了契約這一概念的左眼……

…………足以創造此世全新之概念的左眼。

——達達利亞猛地睜大了眼睛。

長槍化水,幻作投錨。水色四爪仿若自深海而來,金光一閃,将青年身後的绶帶呼啦啦地揚起。達達利亞用力拽錨,将整自己抛上了地面。

長筒靴踏上地面,只是腳踝早已腫的不像樣子,青年一時沒能站穩,大頭朝下地栽了下去。半顆神之心骨碌碌地滾到一旁,立刻被黑色的手套捉住,握緊。

是的,他的戀人在最後一次輪回開始之前,就将自己的左眼交付給了自己。他曾告訴過自己,這只眼睛不可用來實現此世已有的任何願望,卻足以創生新的概念。

他的戀人,摩拉克斯,以左眼創造了契約的概念,又以血肉之軀創造摩拉,來維系這份概念的穩定。

而現在,天理被颠覆,方舟在隕落,舊日的執政之理已經在稀釋……

所以,至此,過去的一切,反倒成了全新的概念。

想到這裏達達利亞不禁笑了,他先是微笑,然後大笑,最後狂笑,徹底仰面倒在懸浮于空的石板之上,閉上眼睛:

“哈……你可真是個,老謀深算的家夥……居然連這點都想到了嗎?原來你早就……計劃到了這裏……”

“過去那麽多次輪回,我總是被你耍得團團轉,本來還有點不甘心,現在倒是徹底心服口服了。”

【可悲的人類!膚淺的人類!短視的人類!】

【你想循規蹈矩!你想默守陳規!提瓦特即将迎來全新的時刻!你卻想要将一切推翻成灰!】

大概是意識到了達達利亞的所想,宇宙中嗤笑的聲音更甚,激烈的情緒如飓風将破碎的空間托起,撕裂,為成神者準備的的階梯也在逐漸崩落,破碎,在下一個瞬間,便被其他的世界泡吞噬吸收,不見蹤影。

【你打破了舊日的一切,竟要讓一切回到過去?】

“不,這不是我來決定的。抱歉了,我對你說的那些不感興趣,也聽不太懂。”

達達利亞一捶地面,借力爬起。他定了定神,随後将摩拉克斯的神之心置于掌中,伸平:

“既然在那家夥的安排下,我已經有了成神的資格……”

“那麽,創造嶄新的概念應該不成問題吧?”

既然創造契約的概念,需要以摩拉維系……

那麽喚醒我亡去的戀人……喚醒我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戀人……

“——我以藏在神之心之中的半分回憶,和我擁有的半分回憶作為你我之間存在的維系。”

達達利亞閉上眼,此刻他竟有些驕傲自己諸武精通的實力——把神之心想做此世最高級的法器即可,盡管沒有人告訴他要如何創造概念,但既然只是吟誦咒語,難和用弓相比,實在沒有什麽好難的。

【不肯成神之人,竟敢創立概念!】

【不肯成神之人,竟敢喚醒神明!】

【不肯成神之人,畏縮不前之人,竟敢憑空捏造新生事物,……】

“——沒什麽敢不敢的。”

“我當然知道這東西很危險,也知道如果自己稍微搞錯了一步,就容易創造出不倫不類的東西……”

說着,達達利亞睜開了眼睛。

那是比此世所有的金色都更加明亮,奪目的亮色。

光潔,耀眼,有如從黑暗之中舀出的,真真正正的,第一枚摩拉。

摩拉克斯的左眼。此世的第一枚摩拉。

“——一萬零一次的相遇。一萬零一次的輪回。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摩拉克斯。也沒有人比摩拉克斯更加了解自己。所以,我将我們所有的經歷,還有這半顆神之心中的所有記憶,都托付于創生的此刻——”

回應我吧。摩拉克斯。

回應我吧。摩拉克斯。

回應我吧。鐘離先生。

鐘離先生。

我的

戀人。

——

達達利亞閉上了眼睛。

視線一時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明,睜眼便是熟悉的璃月景色。卻砂木向上生長,葉片簇擁天空,陽光游出縫隙,天空析出色彩斑斓的光,又被風吹散了,化作納塔的游魚,自瑤光灘逆流而上。

司空見慣的景色被歲月蒙塵,溫吞朦胧的景色本沒什麽不好,可偏偏現在又被誰人拂拭,擦淨,喚醒。

被自己喚醒。

像被一顆橙色的橘子砸中腦袋,藍色的波光是那人明亮的眼,深紅色的绶帶是那人鮮活的魂。塵封已久的靈魂被歲月的長河打磨,每一顆記憶的鵝卵石都變得圓潤光滑,然後被人拾起,躺在手心,擁進懷裏。

荻花洲的溪水流淌,沿途的霓裳生長,琉璃百合層層疊疊地自歸離盛放,親吻輕策莊的精靈,托起摘星崖的月光,如天階螺旋,如螺旋深淵,如天空将星辰倒扣,銀色天河自高空傾瀉而下,有群星在其中閃耀翻騰,光芒如流蘇碎片來到宇宙的盡頭,來到初為原神之人的手上。

回應我。

回應我。

回應我——

——

【看來還不是時候呀。】

風之神回頭,對尚且徘徊于原地的神明一笑:

【老爺子,你聽,有人在叫你呢。所以,你還不能和我們一起走呀。】

——但這不公平。同為舊日塵世的執政者,我們理應一同前往毀滅。

【哈?沒什麽不公平吧?這可是你和那小子努力争取來的結局啊,我們都看在眼裏的。而且,把那小子孤零零地丢在那裏也太可憐了吧?別這麽絕情啊,你這個死腦筋的老爺子。】

火之神不屑地擺擺手,一頭紅發如瀑布垂于腰間:【去吧去吧,雖然很不甘心,但你的确是我們這裏最有資歷的了。切!】

——……如此,便可以了嗎?

【或許不是最完美的選擇,但把恢複方舟的重任都丢給我的下屬,太殘酷了。他是我的戰士,我了解他,那孩子不适合做這麽繁雜的工作。所以,摩拉克斯,你得去幫幫他。】

冰之神輕撫長發,纖長的食指纏繞發尾,勾起一個又一個雪色的圈圈:

【雷電的将軍啊,你也是這麽覺得的吧?】

【……身為戰敗之人,我無話可說。只是……我清楚,把重要的人丢在原地,是一件很殘酷的事情。】

【所以,去幫幫他吧。公平與良知在上,是你們重新審判了這片大地……你們現在就是最有資格的人。】

所以,去幫幫他吧。一切還沒有結束,我們都會祝福你們的。

去吧,摩拉克斯。

去幫幫他……

去幫幫他吧……

去幫幫他吧,摩拉克斯——

——

有誰的手心搭上了達達利亞的肩膀,然後,

将他一把攬入懷中。

光芒自群星而來,随金石隕落于此。天星與流水交融,半分記憶與半分軀體至此終于合二為一。神明的心髒重新回歸軀體,每一次躍動都像是要将這片宇宙的光芒全部喚醒。黑色的長發如流光溢出,束于腦後浮于空中,襯着如白璧無瑕的神之禮服,有金色的水波花紋自腰間繁複展開,向上纏繞,直到白色的兜帽随風揚起,掩住了二人交疊于此的雙唇。

——摩拉克斯吻住了達達利亞。

金的身軀,珀的靈魂。連摩拉克斯自己都沒有想到會被對方以全盛期的姿态喚醒,但事到如今已經不再重要。

天空拒絕了無心成神的青年,在即将湮沒于塵埃之前,達達利亞将他的戀人呼喚于此。

是的,與輪回的對抗也好,與天理的抗争也罷,穿越一萬零一次的絕望來到此處,再也沒有什麽比相信彼此的力量更加強大。他們的靈魂是堅石與雪片,是山川與河流,即使無處所容,亦要不斷生長,相互環繞,互為倒影,方可重逢。

方可重逢——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鐘離先生。”

說完,達達利亞垂下頭,放心地暈了過去。

這一場戰鬥實在是消耗了青年太多的體力,與元素的戰鬥也好,與天理的對峙也罷,還有耗盡全部力氣來發動左眼的創生之力——即使是以一敵百的執行官也難免感到疲憊,達達利亞實在是撐不住了。不過,撐不住就沒有必要硬撐,燃盡在這裏并不是青年想要的。他還有很多沒做的事情,他的生命要繼續延續,然後做很多很多想做的事情。

做很多的事。

和摩拉克斯一起。

摩拉克斯攬過達達利亞的腰身,讓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肩膀。盡管為了對方的舒适程度考慮,還是把青年抱起來比較好,但既然要發動自身的權能,那到底還是應當更加莊重一點——

【創生嶄新的方舟嗎?這樣的事情我并不陌生。只是,從前是由七名塵世執政一同負擔,一同創造。所以,在下不便逾矩。】

摩拉克斯說着,擡起頭。白色的兜帽被翻湧的元素浪□□落,金色的魔神之眼成了宇宙中最為明亮的色彩。

他擡起手臂,鎏金的花紋附于岩之雙臂,與空間之中的以太相互呼應。宇宙的意志似乎也被這舊日神祇的威壓所懾,惱人的叫嚣聲已然消逝,整個空間都在回應着方舟舊主的神力。

【我不創生。亦不毀滅。我負諸神與摯友之托,只讓一切恢複原貌。】

吟誦着比世間一切祝詞都更加莊嚴的詩句,摩拉克斯的身形逐漸被權能具現而出的金色所籠罩。星雲在這一刻停止轉動,世界泡在這一刻停止蒸發,就連異世的觀測者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座業已衰頹的方舟湧現出新的波動,命漂浮于量子之海的魂靈紛紛駐足,向光芒回首。

摩拉克斯聲音低沉,不疾不徐,如晨星初升,如鴻蒙初裂。所有世界的可能性都在這一刻屏息凝神,見證着舊世光芒之複蘇,見證着原初意志之降臨。

這便是最古老的塵世執政之人的真正實力了嗎?若說此刻的他們身影更神于天,更聖于地,那麽是否只有二人真正共存于此,才能發揮出舊日執政之神全部的威能?

——此後,陽清為天,陰濁為地。

——此後,起一立三,成五盛七,相去九萬,天地分離。

——此後,天之蒼蒼,其非正色;天之高遠,無所至極。

——此後,山陵巍崔,萬竅怒呺;廣莫之野,大塊噫氣。

……

【但,如此便可以了嗎?你與他都不想要成為新世界的神祇,只待舊日的故事被人重新提起,只待異鄉的來客踏上成神的階梯?】

——是的。

說着,摩拉克斯珍惜地,珍惜地,

珍惜地将達達利亞的腰身攬得更緊。

——畢竟,破鏡重圓,何其不易……

——既見【公子】,雲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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