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02

從機場高速彙入四環後，車流明顯緩了下來。

朝陽區天色比大興又要暗幾分，空氣波動，霧塵纏繞。

許月怡聽着車載廣播的藍色預警忍不住抱怨：“都十二月中旬了還下雨，今年京城初雪有夠晚的。”

辛願聞言卻去搜橫店歷年一月天氣，低聲盤算道：“要是月底能順利開機，拍到名場面時趕上下大雪，倒可以省筆人工造景的費用。”

許月怡蛐蛐她：“你個內卷狂魔，掉錢眼子裏去了……不過我倒希望下個項目能遇上你這種專業又精打細算的制片人。”

辛願低頭翻起手邊劇本，心不在焉，“等你加上宋總的微信，說不定有機會合作。”

“擎等着吧！”許月怡自信地擡擡下巴，轉眼朝副駕瞥過去，那沓厚厚的劇本不知道被辛願翻了多少遍，邊角已經有磨損的痕跡。

她被封皮上的名字吸引，笑眯眯道：“《明燭天南》，我前兒酒局上聽人說過，是你喜歡的題材，夠正！”

辛願沒擡眼，“嗯”了一聲。

正巧遇上紅燈，許月怡鬼鬼祟祟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小願願，跟姐說實話，比起《千葉栀》，你是不是更想拍這個戲呀？”

“從哪學的這些油腔滑調？”辛願終于阖上劇本，稀罕地看了她一眼，把褶皺部分捋捋平，小心翼翼放進包裏，“不過你說得對，我确實更喜歡《明燭天南》的本子……但這是S+主旋律，肯定由Yulia親自負責。”

“……争取一下嘛。”

辛願打了個哈欠，聳肩笑笑。

這麽直白地跟領導搶項目，就差把我要升職寫在臉上了。

許月怡習慣單打獨鬥，靠本事說話，不明白公司裏上下級之間不可明說的那些彎彎繞。

辛願有時還怪羨慕她的。

五十分鐘後，GLA在寶麗影視門口徐徐停下。

這是幾幢老洋房改造的園區，背後插入雲端的摩天大樓就是華天傳媒總部大廈。

辛願下車，朝許月怡遞了個“晚上見”的眼神，推着行李箱進園區，走向灌木帶圍起來的停車場。

她住得近，平日除了出短差和跑飯局，很少開自己車，這臺白色沃爾沃XC60大多情況被用來休息和存放東西。

辛願掀開車罩，把行李端正放入後備箱，鑽進車內借後視鏡理了理鬓角碎發。

那張臉即便素顏也瑩瑩發光，只需塗一點口紅便足夠潋滟，她思忖着脫了運動鞋換上高跟短靴，再次走下車時，已經恢複了平日的神采奕奕。

Yulia讓她直接回公司八成是為了項目，沒想到就在她拎着電腦包推開大門的那一刻，周遭掌聲雷動，爆發出一片歡呼。

出身豪門的女leader穿了條燕麥色的羊絨連衣裙，肩頭圍着迪奧真絲披肩，笑盈盈站在最前方。

一見辛願走進公司，便帶着一身香氣，不容分說地送上一個擁抱。

Yulia語氣裏有一種難得的親切熱情，“恭喜我們的辛制片被評為寶麗影視年度最佳執行制片人，華天傳媒集團年度優秀員工！”

辛願還沒反應過來，但已下意識擠出一個微笑，“大家都這麽厲害，我不努力不行，不能拖大家後腿啊。”

Yulia受用地哈哈大笑，打了個響指，助理從後面走出來，向辛願送上一大捧鮮花。

同事們應該提前排練過，掌聲和祝賀聲節奏整齊得像一群AI。

就在辛願抱着花束、快要控制不住尴尬表情的時刻，Yulia大将風範地一揮手，“好了好了，到此結束，各忙各的去吧。”

人群散去，辛願回到辦公桌前坐下，臉頰因室內幹熱的暖氣和方才的吵鬧而迅速升溫。

這樣的待遇還是頭一遭。

雖然寶麗最佳執行制片人稱號幾乎年年被她收入囊中，但是華天優秀員工只有三個名額，向來被集團內部包攬，極少落到子公司頭上。

手機嗡地一振，Yulia給她發來微信：“現在只是提前祝賀哦，晚上有特別驚喜。”

辛願看着對話框，用冰涼的手背貼了貼顴骨。

剛才那麽大的陣仗，說不定已經引起其他同事的反感，驚喜不驚喜的根本不重要，只要別是驚吓就行。

她回了個期待的貓貓頭表情包，端起茶杯走向茶水間，果然看見玻璃門後面有幾個人頭攢動，語氣酸溜溜的，在抱怨Yulia過于明目張膽的偏愛。

“做古偶有這個熱度不是應該的麽，我們正劇組就只能吃這個啞巴虧咯！”

“你不知道她和藝人經紀那邊小宋總的關系嗎？”

“知道……可我聽說那位小宋總的父親是老爺子私生子啊，大boss沒必要賣這個情面吧？”

“不管怎麽說，人家就是有背景。唉，靠臉真好，我也想靠臉吃飯。”

辛願站在那裏靜靜聽了一會。

暖氣密不透風撲來，她像一只孤獨的海鳥，被圍困于暴曬的海面之上。

直到說話聲散去，辛願才轉身回到辦公桌前，擰開瓶裝水潤了潤嗓子。

前一晚約好的導演組此時剛好抵達，她立刻抓着移動硬盤走向會議室。

職場麽，總歸少不了無端臆測，尤其在娛樂圈這個名利場，長得漂亮的女性本就是被花邊新聞圍獵的對象。

況且他們說的沒有一句不屬實。

導演對她這次去橫店出差勘景的結果很滿意，美術部門負責人已經開始暢想如何設計場景。

辛願立在旁邊，彎腰向他們說明構思。

站得久了，脊背微微發酸，她用一手撐着會議桌面，一手輕輕捶向後腰，強迫自己沉靜下來，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

工作能隔絕掌聲，工作也能隔絕是非。

前期調研做得好，開會流程也被縮短許多，午飯點沒到，導演組已經完成照片驗收，商量着讓美術組回去出畫稿。

辛願将他們一行人送出寶麗，轉身回來時辦公區又是一片轟動，比給她的迎接真情實感多了。

辛願眉心一跳，循聲望去，本該在晚上年會時出現的宋知樾在Yulia的擁簇下信步走來。

宋知樾穿了整套冷煙灰西裝，內搭質地優良的黑色襯衣，鼻梁上架一副金絲眼鏡。

因為樣貌身材比不少明星還高大俊朗，這樣略顯古板的搭配倒被他穿出了一種沉靜儒雅的感覺。

他一路微笑着，朝寶麗的每一位工作人員點頭，辛願甚至聽見了幾名同事倒吸涼氣的聲音。

“傳聞大boss不是個I人嗎？他竟然對我笑了！我去我去我去，宋總這麽E？”

“也不是……我進寶麗三年，這還是第一次見真神。”

“氣場好強！啊啊啊啊我要激動死了！”

辛願站在原地沒動，宋知樾也像是有意等大家将熱鬧看得差不多了，才不緊不慢地踱過走廊，在她面前停了一停。

他微微點了點頭，用沒什麽起伏卻好聽的聲音說：“辛制片，恭喜。”

周邊瞬間安靜下來。

男人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帶來極強的壓迫感，沒系領帶的襯衣領口微微敞開，露出鎖骨正中那一小片凹陷的陰影。

再往下，布料包裹着一片薄薄的豐隆，那是良好審美和健身習慣營造出來的胸肌輪廓。

辛願不敢直視，趕緊垂下眼眸，唇角禮節性地微微勾起，“謝謝宋總。”

宋知樾清淡地笑了一聲，裹挾着蒼翠綠意的淡淡煙草香飄然遠去。

Yulia笑着拍了拍辛願肩頭，領着宋知樾走進後面的總經理辦公室。

門一阖上，八卦聲再次響起，不過這次比在茶水間裏的議論要好聽不少。

“宋總主動和辛制片打招呼……被評上集團優秀員工就是香！”

“你是不是傻！我覺得這說明人家和那一位小宋總好事将近！”

“喔——難怪要恭喜呢，辛制片，事業愛情雙豐收啊！”

辛願不好解釋，只能回複道：“其實我讀研時就在集團實習，和宋總見過。”

這是實話，六年前她在傳媒大學讀現當代文學碩士，院方和華天是校企合作關系，導師為了掙一筆科研資金，讓她整個研二暑假都在華天幹活，那會兒就認識宋知樾了。

不過大家只是嘻嘻哈哈地打趣着，對她的說法置若罔聞。

辛願彎唇笑笑，不願浪費口舌。

好在手頭工作已經完成，離年會開始還有整整五個小時，她回到辦公桌前坐下，待情緒稍适緩和後，拎起包離開公司，與一名抱着玫瑰花束的快遞小哥擦肩而過。

-

Yulia要秘書孟樓煮咖啡，宋知樾看了眼埃塞俄比亞豆子的标簽，擺了擺手，走到立櫃前親自挑選茶葉。

“平日不上我這來，差點忘了尋常咖啡你看不上……”

Yulia朝孟樓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外面等候。

門開合的剎那，一句話飄了進來。

“辛制片剛剛離開……是宋樘先生訂的玫瑰嗎？哦，那放她辦公桌上吧，喏，就在那邊。”

宋知樾耳廓一動，撚起茶包的手指輕頓，旋即不動聲色地放下。

他随便選了款毛峰，端着杯子坐回沙發。

Yulia觀察他面色，笑着問：“又拒絕爺爺安排的相親了？”

宋知樾噙了口茶，不置可否。

Yulia無奈嘆氣：“爺爺一心将集團交給你好頤養天年，就是怕你沉溺工作，這麽多年，你身邊一個姑娘都沒有……”

宋知樾笑起來，“你不是也單身至今麽，怎麽，給爺爺當起了說客？”

Yulia抿抿唇，“或許在他老人家心中，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是人生一大樂趣。”

宋知樾嗤笑一聲，“他的家庭确實夠完整。”

宋老爺子年輕時的荒唐事鬧得滿城風雨，當年那位小三抱着私生子找上門時，宋太太氣得心髒病發，直接進了醫院。

往後幾十年，兩位女人明争暗鬥，未曾斷絕，直到宋太太去世，私生子宋文和他的兒子宋樘被宋家正式承認，才落下帷幕。

始作俑者在這樁往事裏美美隐了身，宋知樾雖是爺爺帶大，心中對此一直頗有微詞。

“知樾，你和爺爺不一樣……”

“我心有所屬，不想耽誤別人。”宋知樾目光幽深，“這個解釋可以嗎，堂姐？”

Yulia一時語塞，露出了“真的嗎我不信”的表情。

不過堂弟再怎麽執拗，也改變不了他是集團未來掌門人的事實。

很顯然，此刻未來的掌門人已經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

她垂眼一笑，推了推茶幾上早就準備好的文件，審時度勢地談起工作。

“我的體檢報告昨晚發給你看了，過完年就得去瑞士療養，《明燭天南》要交出去，人選有兩個。”

Yulia言簡意赅，手指在紙張上敲了敲，“賀婷，她是我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很會來事兒，不過我也不瞞你，她剛離婚，這段時間狀态不行……還有辛願，能力不錯，但是一直做偶像劇，我擔心她挑不起這個大梁。”

這個項目不僅是歷史正劇題材，更是一部獻禮大戲，是宋知樾通過私人關系争取而來，可以說是整個寶麗，乃至華天集團明年工作的重中之重。

而Yulia得了結締組織病，需要長期調養，她要找人接手，在宋知樾意料之中。

兩個人選被推出來，宋知樾一雙漆黑的眼在數據表格上停了片刻，沒有說話。

Yulia也不急，神色淡然。

很快，宋知樾擡眸，目光平和地說：“在商言商，我只看數據。”

Yulia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