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04

電梯裏空無一人，LED面板上的猩紅數字正不斷上升。

辛願抱着手臂靠在冰涼的金屬背板上，心頭竟出奇平靜，無波無瀾。

在這段感情開始之初，辛願不是沒想過分別，作為方永萍和辛滿的女兒，她扪心自問，算不上一個合格的愛人。

比如她總會将工作放在戀愛前面，約會時也會分心，抱着手機回團隊消息。

她總擔心這段感情會讓旁人指責她靠關系博上位，一如今天在茶水間裏聽到的議論，辛辛苦苦得來的成果也會因宋樘女友的身份而被抹滅。

是以她小心再小心，從不曾在公共場合公然同男友撒嬌，或是如照片這樣，這般親密地摟抱在一起。

電梯頂燈明晃晃，似乎能照出她的內心，辛願看着金屬背板中倒映出來的影子，默默問自己：是喜歡得不夠多嗎？

辛願很久以前就發現，似乎打從一開始，她就極其自然地在心底設置了一堵象征着邊界的屏障，就連酒仙橋那所屬于她自己的公寓，都沒有讓男友進過門。

宋樘對此一直耿耿于懷，好幾次在外吃飯時拐彎抹角地說：“願願，我可以嘗嘗你的手藝嗎？”

辛願看出他的暗示，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你還看不出我不會做飯嗎？不過我媽開徽菜館，燒一手好菜，對了，你還沒去過魏公村的總店吧？她老人家親自下廚，味道和朝陽這邊不一樣，有機會我帶你探店。”

宋樘抿着唇笑起來，顯然他誤會成了另一種含義。

辛願本沒打算這麽快見家長，類似情境上演幾回，再加上方永萍那邊繼姐的壓力和辛滿的念叨，辛願最終領着宋樘去見了母親。

方永萍行走江湖，見多識廣，對宋樘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一頓飯吃畢，送走女兒的男友後，她收拾着那些高檔香薰和工藝品抱怨道：“那小夥子有點油頭粉面的，送的禮物不實用，我看也就比你高半個頭……做藝人經紀的啊？老魏有個親戚也幹你們這行，哎呦呦，天天和明星啊網紅啦混在一起，願願啊，他不會背着你亂搞關系吧？”

辛願以前從沒擔心過宋樘會出軌，試鏡試多了，就會發現這些帥哥美女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他們滿腦子都在琢磨如何不勞而獲，或是怎麽把自己捯饬的更得金主爸爸欣賞，至于男男女女那些事，對他們來說宛如家常便飯，根本犯不上拿出來明說。

更何況大多數明星真人遠不如電視上好看，鏡頭會放大面部留白，縮小五官比例，一丁點腫脹都會無所遁形。

是以屏幕上美豔生輝的俊男靓女，私下只像一把濃妝豔抹的骨頭，同他們挨得太近，還能聞到因節食而産生的口臭。

辛願對母親的擔憂回以一笑，而方永萍也在得知宋樘是“那個宋老爺子”的孫子，能讓她在魏生的女兒面前掙足臉面後，立刻轉變态度，再三催促兩人盡快定下來。

宋樘對她的感情什麽時候發生變質，辛願并不知曉。

但說實話，她早因敷衍父母的期待而感到精疲力盡，直到此時此刻，在得知宋樘出軌後，她下意識松了口氣——終于，她可以從這段關系裏解脫了。

電梯輕柔“叮”了一聲，在頂樓停下。

走向天臺前，她再次拿起手機放大照片看了幾眼，心底升起古怪的念頭——

紀雪珍身量瘦小，演員登記表上顯示她身高一米五八體重四十千克，而宋樘也不算高大，比他兄長宋知樾矮了足足一個頭。

從這個角度看，兩人背影竟還挺般配，用他們影視行業的話來說，cp感十足，很有賣相。

外面快要起雨，空氣迷蒙渾濁，被燈光照得斑斓的夜幕上，來自珍技公司的無人機排列組合出“華天傳媒美好無限”的字樣。

空檔寂靜的天臺圍牆邊，宋樘與紀雪珍依然維持着照片上的姿勢，親昵甜蜜得仿佛一對連體嬰兒。

纏綿癡話模糊不清地傳了過來，辛願在十步開外的地方停下腳步，沒有打擾這對愛侶。

夜空變幻，天臺上的塵露因光線折射而跳動，像暗潮洶湧的浪滔。

在無人機煙花綻放最後一個絢爛的花樣時，宋樘側臉望向懷中女孩，目色溫柔如水。

而紀雪珍也會意地湊上前，幹瘦手臂勾住男人的脖子，在他嘴角自然地烙上一枚唇印。

風獵獵地吹，辛願裹緊那件沾上泥水的大衣，面無表情站着，看兩人情到濃時，越吻越深。

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煙花之吻，氣氛旖旎，讓她恍惚覺得像在看場電影。

如果不是宋樘鬼使神差回頭壞了氣氛，她還能再欣賞半個小時。

“……辛願？”宋樘猛地一驚，放開懷中的紀雪珍，“你怎麽在這裏？”

辛願沒有說話。

紀雪珍輕飄飄朝她看了一眼，轉頭捧起宋樘的臉，手指不安分地游走，“一個執行制片人而已，怕什麽，我們開個房繼續……”

宋樘驚慌失措地掙脫她塗滿蔻丹的指甲，“不是，珍珍，對不起，辛願是我的……她是我……”

紀雪珍也不傻，神色一變，立刻反應過來。

她抓着宋樘手腕不放，蛾眉一擰，“你們什麽關系，宋樘，你跟我解釋清楚！”

宋樘卻啞了聲：“我，那個……”

看着男友支支吾吾的模樣，這一瞬辛願很想笑。

遠方煙花表演完畢，無人機像一盞盞燃盡的星火，飄向都市叢林深處。

餘情已逝，她抱起雙臂漠然張口：“宋樘，我們分手。”

不等對面反應，她下意識轉身離去。

宋樘甩脫紀雪珍追上來，“辛願，不要這樣，我錯了，我有理由的，能不能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不能。”辛願感覺臉上有點濕漉漉的，被雨水浸透的高跟鞋鑽得腳心生疼，她卻低頭走得飛快。

比起被出軌的惡心，她更憤怒于宋樘的背叛。

她自認并不感情用事，宋樘也是個講道理的人，雙方感情出了問題，一方偏離軌道，愛上別人，在這個浮華而速食的圈子裏并不算新聞。

但他們明明可以把一切攤開來說，好聚好散，為什麽非要用欺騙的手段把場面弄得這麽難堪？

“辛願，願願！”宋樘步子邁得大，趕在辛願轉進玻璃走廊前抓住她的手，壓低嗓子，“我跟她只是第一次約會，真的，剛才那個吻你也看見了，是她主動……”

“夠了！”辛願冷漠而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卻被他狠狠鉗住。

她偏了偏頭，模糊的視線裏能看見紀雪珍在後方捂臉大哭，再擡眼看宋樘，眼前男人的清俊五官仿佛被雨水扭曲，變得可憎起來。

早上在紀雪珍緋聞事件裏看見的“真男友照片”忽然浮于眼前，一切昭然若揭——

一直以來，他就這麽堂而皇之地腳踏兩只船，在兩個女人間游走，說不定還為此自鳴得意。

昨晚不回消息，只怕是正在安慰風口浪尖上的紀雪珍。

這一刻，她對宋樘的厭惡達到頂點，她企圖回憶過往一年的點滴，或許他們之間也曾有過甜蜜瞬間，只是眼下竟連一個畫面都記不起來。

她只慶幸，如此卑劣，如此虛僞的一個人，還好自己沒同他走入婚姻的深淵。

辛願沉下嘴角，竭盡全力壓住聲音，沒讓自己怒吼出聲，“宋樘！不要再騙人了，好麽？”

許是第一次在辛願臉上看見這麽決絕的表情，宋樘猛地一愣，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咽了下去，手上的力道漸漸松懈。

辛願終于抽回自己的胳膊。她深吸口氣，頭也不回地朝電梯間方向走去。

經過特殊加工的玻璃牆幕隔絕了寒氣和争吵，暖黃燈光從頭頂射下，一切變得遙遠而清亮。

她按下下行按鈕，努力平息方才因憤怒而急促的呼吸。

一聲輕柔的“叮”在耳邊響起，金屬門向兩邊徐徐滑開。

辛願還沒來得及擡腳邁步，便有一道高大颀長的身影自更暖而明亮的光帶裏踏了出來。

淡淡煙草香氣随年會上浸染而來的熱意蒸騰至眼前，男人面無表情，氣場壓人。

辛願覺得剛剛平複下去的心跳又再次提了起來。

“宋總，您現在不是應該……”

“應該坐在宴會大廳裏，聆聽那些沒意義的恭維和充滿矯飾的報告？”

宋知樾語氣輕輕的，朝前的腳步卻不容置疑，徹徹底底堵住她的去路。

室外狂風驟起，裹挾起碩大雨滴，轟然墜入這座鋼鐵森林，遠處散落的燈光被晃碎，奇幻如夢境。

而玻璃牆內，電梯門于男人身後緩緩阖上，廳內的聲控燈光倏然暗下。

原本明亮的空間沉在一片晦暗不明的光影裏，像一片幽暗卻洶湧的海洋。

宋知樾微微颔首擡眸，那雙向來幽冷的眉眼看向辛願琥珀色的瞳孔深處，出乎意料的，帶上一縷溫柔。

他看得很認真，說話的語氣也很平靜，平靜到辛願簡直以為他要跟她談一樁重要的工作。

他張口，說出來的話語卻是——

“辛小姐，同我結婚，感興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