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手術

第28章 手術

顧念一拿着住院條站在護士臺前面, 詢問注意事項。

好在護士小姐姐比較溫柔,對她的咨詢有耐心地回答,細心說了許多容易忽略的東西。

好在婦科的護士和心血管外科診室的護士不是同一批, 不用擔心認得她。

顧念一一一記下,打車回到她租的公寓。

有段時間沒來, 櫃子上落了一層薄薄的灰, 陽光斜射進來, 仿若鋪上毛茸茸的亮晶晶保護罩。

不讓自己瞎想, 顧念一拿起抹布進行全屋大掃除。

甚至連冰箱縫裏、床底下, 她都 細致清掃。

當做完一切之後, 不得不面對現實問題。

顧念一坐在床邊的地毯上,點開日歷,住院大約一周, 加上術後休養時間,前後需要一個月。

除了明悅,她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不想讓別人覺得她可憐,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脆弱的一面。

害怕看見熟人同情的眼神和慰問。

最重要的是,害怕麻煩別人。

敏感、擰巴, 典型的回避型依戀人格。

而這件事又不能告訴明悅, 明悅大概率瞞不了謝昀庭, 謝昀庭知道等于陸今安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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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找什麽理由請假、找什麽理由和陸今安還有明悅說呢。

她又不擅長說謊。

節後複工第一天,顧念一叩響程方林辦公室的門,得到準允後,發現局長陳謙修也在。

顧念一站在辦公桌對面, 低着頭欲言又止。

手指摳着針織衫, 不知如何開口。

程方林:“局長又不是外人,有話就說。”

顧念一深呼吸一口氣, 壯着膽子,“程主任,我家有點急事,想請一個月的假。”

一周的假都難批,更不必說一個月。

屬實難為人。

程方林:“什麽事?”

“不太方便說。”

她已經做好辭職的準備,如果不批準,就直接裸辭。

辦公室立刻安靜下來。

陳謙修無所謂,“準許了,誰家碰不到點事。”

顧念一禮貌微笑,“謝謝局長。”

等到顧念一離開辦公室,程方林不解,“局長,這可是一個月的時間。”

陳謙修喝下一口茶,“老程,顧念一是個好苗子,你別忘了,她是筆試、面試雙第一進來的,當時多少公司搶着要,再說你哪次的報告不是人小姑娘加班完成的。”

顧念一加班他都看在眼裏,他們這個行業,面向大衆,更需要腳踏實地的年輕人。

如果不到萬不得已,她又怎會請假。

陳謙修這一席話噎得程方林說不出來話。

原以為局長身居高位不會知道,結果什麽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程方林舔着臉笑,“領導教育的是。”

顧念一給沈靈雲她們的借口一樣,說家裏有事,同事自帶邊界感,不會過問太多。

搞定工作這邊的請假,顧念一給明悅發消息,拿出想了兩天的理由。

【寶,越溪鎮的氣象數據損毀了,要重建氣象站,我要下鄉一個月,嗚嗚嗚。】

配了一個貓貓哭泣的表情。

顧念一緊張地手心出汗。

幸好不是面對面,不然以明悅對她的了解,撐不過一秒鐘,會被拆穿。

明悅不清楚她具體的工作,不疑有他,【那我寶好辛苦,周末我會去看你的。】

同一個理由,顧念一手指顫抖,發給陸今安。

沒有面對面,看不到他幽黑的眼睛。

但比和領導請假煎熬數倍,顧念一的掌心摳出了一個個月牙印。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陸今安得空休息,有時間回複顧念一。

【什麽時候走,我送你。】

他無條件支持她的工作,不會想着她要為家庭犧牲。

顧念一:【不用,不用,我自己開車方便,到了和你報平安。】

陸今安:【那好,路上随時和我聯系。】

說謊比想象中簡單許多,一個小時的時間,顧念一說了三個。

其中有兩個還是她生命中最親近的人。

這天以後,顧念一利用白天的時間備齊手術所需的物品,藏在望月灣。

此外見了幾個護工。

最終敲定了一個阿姨,顧念一喊她馮姨。

馮姨踏實、肯幹,重點是話少,不會問她為什麽一個人。

臉上始終挂着笑,一直安慰她,說睡一覺就好了。

入院、術前檢查一切順利,等着動手術。

腹腔鏡手術,在肚子上打三個洞,全麻。

手術的前一天,顧念一若無其事地發消息給明悅,哭訴鎮上網絡不好。

找鄉鎮的同學發了幾張照片給她,編得她自己都要信了。

至于陸今安,他們聊天本就不多,每天常規報平安。

隔壁床是一個比她大幾歲的姑娘,父母和男朋友全在。

她孤零零一個人,陪着她的只有護工阿姨。

人在極度脆弱的時候,格外羨慕別人。

那一家人比較熱情,也比較樂觀,“你家人呢?”

家人?

顧念一:“他們比較忙,在外地打工,趕不回來。”

阿姨遞過來一個蘋果,“姑娘,給你蘋果,平平安安。”

“謝謝。”

顧念一一整天忙忙碌碌,抽血、拍CT、喝瀉藥還有灌腸。

很難受,很難受。

但她一滴眼淚都沒掉,護士都說她很能忍。

如今,面對陌生人小小的善意,顧念一鼻頭酸澀,眼眶發紅。

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告訴別人又沒關系。

轉念一想,還是不要了。

手術後好醜,需要插尿管,需要人攙扶去衛生間,完全沒有隐私。

就是在明悅面前,她都做不到,更何況陸今安。

翌日,顧念一準備進手術室。

“姑娘,你放心,我在外面等你。”

馮姨看着她一個小姑娘,獨自在異鄉,生了病都沒人陪同。

推己及人,看着怪可憐的。

護士術前詢問:“沒有家屬陪同嗎?”

顧念一:“沒有,我自己可以簽字。”

她查過資料,病人在清醒的狀态下,可以自己簽手術同意書。

終究是解鎖了孤獨的最高等級。

一個人做手術。

顧念一在手術知情同意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患者姓名:顧念一。

簽字:顧念一。

與本人關系:本人。

顧念一打完全麻,被推進手術室,麻藥很快見效,意識全無。

阮知許來看生病住院的朋友,兩個護士和她擦肩而過。

“一個人做手術的還是少,而且填的是已婚,即使沒有朋友,老公呢?這樣的老公要着有什麽用。”

“是呀,顧念一名字還挺好聽的,可惜遇人不淑。”

“也許有事呢?”

“什麽事比自己老婆做手術還重要呢。”

阮知許怎麽隐隐約約聽見顧念一的名字。

當即打電話給她,直到鈴聲結束,電話都沒有人接。

又改撥陸今安的電話,倒是很快接通,“陸今安,一一呢?”

陸今安尋思,阮知許又去家裏突擊檢查了,“下鄉了,去一個月。”

阮知許坐在凳子上,胸口悶悶的,扶住把手,“那她怎麽電話不接,信息不回。”

“興許在忙,沒看到。”

“不行,我問問氣象局的朋友。”

“怎麽了嗎?”

阮知許已經挂斷了電話,聯系老朋友。

朋友很快打聽好了,阮知許将結果告訴陸今安,“領導說她請了一個月的假,家裏有事,不方便說。”

理由不一樣,陸今安打電話給謝昀庭,“我找明悅。”

開門見山地問她,顧念一有沒有和她聯系。

明悅:“一一說她下鄉一個月,每天給我發了照片……”

定點報備,反而不正常。

明悅挂斷電話,找老家的人問情況,“沒有回老家,家裏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兩個人對了下說辭,大概明白了。

只是不知道顧念一到底在哪兒,發生了什麽事。

陸今安脫下工作服,撈起車鑰匙,和阮知許通氣,“她連朋友都沒說,我去她的公寓看看。”

阮知許:“你來樓下的婦科手術室,查查有沒有一一?”

說是這樣說,基本已經确定了。

如果不是生病,不必大費周章地隐瞞。

電梯一層一層停靠,遲遲不來,陸今安轉去樓梯,以最快的速度下樓,直奔護士臺。

“陸醫生,來會診嗎?”

婦科的護士認得陸今安,有些特殊的病患需要多診室會診。

陸今安:“不是,病人裏有沒有叫顧念一的?照顧的顧,想念的念,一二三四的一。”

護士在電腦裏搜索,“有,早上剛推進手術室。”

陸今安看了下患者信息,姓名、電話、身份證號,全都對得上,“謝謝。”

阮知許在一旁,全看在眼裏,兩個人快步走到手術室門前。

做手術的還有其他患者,門前聚集了不少家屬。

卻沒有人等顧念一。

阮知許喊陸今安到窗邊,壓着聲音教訓他,“陸今安,你就是這樣照顧一一的,連她做手術都不知道。

你眼裏是不是只有工作,從來不關心一一,感情的事我不強求,一步一步來,我以為你有分寸,會有基礎的關心,但你太過分了。”

阮知許想得透徹,顧念一生病不願意告訴他兒子,一定是陸今安的錯。

讓她無法依賴他。

或者根本沒有交流,就像兩個陌生人,怎麽會願意說呢。

陸今安靠在牆邊,眸色漸漸晦暗,“是我的錯。”

一周前,他們從北城回來,他工作忙了起來,兩個人偶有見面,每次都如往常一樣。

他以為,顧念一不和他生分了。

阮知許問:“手術大概多久?”

“三個小時。”

還剩下兩個小時。

“你去安排VIP病房,最次單人間。”

陸今安跟随護士的指示,找到顧念一的病房,收拾好她的東西。

進去一眼看到哪張床是她的,床頭放着esther的聯名水杯。

旁邊床鋪的阿姨眼力十足,猜測可能是顧念一的另一半,見縫開口,“小姑娘可憐哎,自己一個人跑上跑下,術前準備再難受都沒有哭。”

陸今安自然知道阿姨說的是什麽意思,是他的錯。

他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

明悅很快趕來。

推進去之前只有護工,現在朋友來了。

幾個人在門外來回踱步,誰都沒有說話,心高高懸起。

手術室的燈熄滅,醫生走出來,陸今安立刻上前詢問。

“一切順利,她在觀察,放心。”

“謝謝楊主任。”

顧念一術後留觀結束,麻醉藥的勁漸漸過去,她被推回病房,慢慢睜開眼睛。

看清了眼前的人之後,吓了一跳。

床頭圍着一圈人。

一圈熟人,有明悅、謝昀庭、阮知許,還有陸今安。

他站在人群最外側,眼神裏意味不明。

“你們怎麽都來了?”長時間沒有喝水,顧念一嗓音沙啞,聲調極低。

她沒有力氣,其他人努力分辨她說的是什麽。

顧念一左手打着吊瓶,右手摳着床單,緊張無措,攥緊又放下,反複循環這個動作。

害怕被罵,以前父母就是這樣做的。

明悅握住她的右手,嗓音哽咽,“來看你啊。”

本來想在顧念一醒來大罵她一頓的,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嘴唇幹裂、面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

怎麽都罵不出來,只有心疼和難過。

顧念一将臉轉到另一側,“媽,你也來了,那爺爺奶奶他們。”

阮知許拍拍她的額頭,柔聲說:“你放心,爺爺奶奶不知道,你繼續睡,別說話了,好好休息。”

很快,顧念一的眼眶蓄滿了淚水,強忍着不流下來。

明明身體更痛,但現在被人突然關心,她的心頭、鼻頭滿是酸澀。

阮知許抽出幾張紙巾,替她擦掉眼淚,“不哭,好孩子。”

顧念一聽話閉上眼睛,意識昏昏沉沉。

身體插着尿管、引流管還有血氧儀、止痛泵,她不能動,而且很痛、很痛。

她睡得并不安穩。

一行人退出病房,留下護工在那看着。

去門外商議晚上誰留下來守夜。

陸今安微一斂眸,“我留下,我是醫生,加上護工。”

“不行,他是男的不方便。”

明悅不放心旁人,她不留下來不安心。

謝昀庭:“聽陸今安的,他比你經驗多,力氣也大。”

“可是一一都沒和他說。”

“她也沒和你說。”

明悅垂下了頭,在這件事情上,顧念一一視同仁。

阮知許嚴厲地說:“陸今安留下,他贖罪。”

傍晚,其他人都走了。

陸今安看着躺在床上的女生,好像更瘦了,一陣風就可以吹跑。

纖細的手背上插入一個針頭。

輸的是氯.化.鉀,他知道,很疼很疼。

調到最慢,還是很疼。

陸今安起身用棉簽蘸水,給她潤嘴唇,6個小時內不能進水。

他是氣她不告訴他,更多的是想罵自己。

這麽久以來,竟然什麽都沒發現。

子宮肌瘤會導致月經失調,會小腹痛,甚至可能惡心。

而他什麽都沒察覺到。

甚至在北城帶着她走了那麽久的路。

陸今安不斷和她說話,朗讀散文詩,像她當時在爺爺病床前一樣。

像他第一次見她時那樣。

“春天裏的事物都太淺薄,我不要春天,不要玫瑰,不要你眼裏的淚光,我只要你一個完整的朝夕。”

“黃昏是一天最美麗的時刻,願每一顆流浪的心,能在一盞燈光下,得到永遠的歸宿。”

男人充滿磁性的嗓音,在房間裏回蕩。

顧念一時而清醒、時而沉睡,她能聽見陸今安讀詩的聲音,每一次醒來都能看見陸今安。

他始終陪着她。

陸今安不敢阖眼,握住顧念一冰涼的手,給與她溫暖。

告訴她,他在。

顧念一睡了一會兒,嘴唇翕動,“陸醫生,對不起。”

聲音很小,幾不可聞。

但在深夜中,陸今安聽清楚了。

她真的很能忍,再痛、再難受,都自己忍着。

确診到現在,忍受着難過、折磨、焦慮,還要想怎麽瞞住他們。

自己做了手術出來,面對其他人的關心,第一反應竟然是道歉。

她覺得自己說謊欺騙了人,她覺得給別人惹麻煩了。

明明她才是最疼的那個人。

陸今安握緊她的手,輕聲說:

“顧念一,對不起。”

“你一個人,一定很辛苦吧。”

一句“你一定很辛苦吧”,顧念一的眼淚從眼尾無聲落下。

寂靜無垠的黑夜,月光朦胧,淺淺光暈灑向窗臺,靜靜落在黃色玫瑰花束之上。

陸今安傾起上身。

親了她。

潮濕的眼睛。

以及幹燥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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