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停煙·22

一停煙·22

總算平安到獲鹿,任不平與陳希風照陶仲商的指點,在一家藥鋪找到接應人,陶仲商到時已徹底昏迷,坐堂大夫被從床上鬧起來,給陶仲商把了脈,開了一副藥給病人硬灌下去。

見陶仲商把藥咽了下去,大夫才向陳希風與任不平交代,陶仲商傷雖然兇險,萬幸之前任不平一顆藥吊住了命,現在能喝下去湯劑,就只是等時日休養。

陳希風放下心,揉着眼睛去找房間睡覺,任不平不屑地說了句:“禍害遺千年。”也哈欠連天地去休息。

在獲鹿停留幾日,陶仲商內傷雖未愈,臉帶病容,但已行走坐卧自如,任不平都暗暗驚嘆了一下。

獲鹿這邊安排送他們去太原的人已經到了,獲鹿也不可長留,幾人上了馬車,陶仲商每天喝藥睡覺喝藥睡覺地睡到了太原府,一日更比一日精神。

正統元年,于謙巡撫河南、山西,踏遍轄區,卓有政績。

太原府,一輛馬車停在一座宅邸的角門前,幾人下了馬車,走進宅邸。

陳希風自太湖起就一直繃着一口氣,經過內邱一夜更是繃到了極點,到了太原于大人的宅邸,這口氣才算放下。于大人不在府中,管事招待幾人安排了飯食客卧,陳希風用了飯,便去睡了一個昏天黑地。結果第二日仆從敲門無人回應,推門進去才發現,這位客人身上發燙昏睡不醒,又是一通兵荒馬亂看診煎藥。

病來如山倒,陳希風這半年飲食勞倦,一朝受風邪傾體久燒不退,成日睡多醒少,每日醒的時候看見的不是侍女就是大夫,陶仲商和任不平不曉得哪兒去了,昏睡中被不知何人強灌了湯藥,滿嘴苦澀難消。渾渾噩噩十餘日,才抽去抽病絲,正好趕上于大人回府。

銅爐裏炭火燒得通紅,桌案上的膽瓶裏斜插着一枝臘梅,書房內除了書和幾幅字畫再沒多少陳設。陳希風與于謙對坐,木格窗雖緊閉,但室外大雪如撕棉扯絮,雪光映入室內一片明亮。于謙親自為兩人沏了茶,陳希風隔着滾水激出的袅袅熱氣,看着端坐對面的中年人:一身暗紅色的厚袍子,年紀應在不惑,方面大耳、鼻如懸膽、長眉入鬓、唇上下颌的胡須被修剪得整整齊齊,一個普普通通溫和儒雅的中年文士。

茶葉在水中慢慢舒展葉片,清淡微苦的香氣從杯中散發出來。

陳希風注視着于謙,忽然想到了林寔,恍惚了一下。

于謙見陳希風一直盯着自己看,微微一笑:“郎君何以目我?”

陳希風回神,颔首低眉做後進晚生狀,口中卻揶揄:“我觀——紅孩兒,騎黑馬游街。”

于謙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紅袍子,失笑道:“分明是——赤帝子,斬白蛇當道。年少稚語,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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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相視又是哈哈一笑,笑罷,陳希風自袖中取出一個荷包,從荷包中取出一枚玉石棋子,推到于謙面前,鄭重地道:“于大人,晚生受林公所托,幸不辱命。”

于謙盯着那枚棋子,笑容一點點斂去,他将那枚棋子捏在指尖輕輕摩挲一會兒,忽然往桌上用力一敲,竟敲得那棋子四分五裂,一層玉片下塞着一張被疊地極小的紙團。陳希風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于謙将那紙團小心展開,壓進手旁的一本書冊裏。

陳希風不多問這棋子裏是什麽,于謙也不再談。

兩人對啜了口熱茶,于謙放下茶盞,正色道:“半載奔波,多謝郎君,慕之若有所求,凡我所有,無不應承。”

陳希風玩笑道:“既然于大人這麽說了,那我好歹也值個三千兩,便請于大人給我三千兩。”

于謙自嘲道:“那慕之比我值錢多了,這樣,且等幾日,我變賣了家産看看湊得出多少。”

陳希風搖頭道:“罷了,窮鬼何必為難窮鬼,我慕于大人風儀已久,于大人多和我閑談幾句,這三千兩就揭過吧。”

于謙笑道:“敢不從命?”便當真擺開閑談的架勢,正兒八經和陳希風閑聊了起來。

陳希風師從吳康齋,學崇仁理學,又博聞強記,于謙學的是儒家正統,但雜學旁收,儒理又本一源,兩人都不拘泥,聊起來正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不知不覺說到陳希風身上,陳希風這麽個考到二十二歲不中幹脆棄考的人,面對做官的前輩多少有點不好意思,自暴自棄地說:“我不是做官的材料,朝廷有我不如我,朝廷無我亦無損,反正有大哥,父親都不管我考不考了。”

于謙沉吟片刻,道:“我與令尊因政務相識,也算半面之交,今年因慕之才常有書信往來。”

陳希神情窘迫,半晌才低聲道:“我……讀書不成,一事無成,着實不肖只能令父母憂心。”

于謙輕輕笑了笑,道:“讀書不成,便是一事無成?洪武年間的空印案,寧海鄭士利不過白身,但直言上書,慕之以為他是一事無成嗎?”

陳希風反問:“大人難道以為我能與鄭士利相比?”

于謙溫聲道:“為何不能?鄭士利不懼殺身之禍直言上書,慕之這半年風波亦有殺機四伏,你受林公之托将這封信交給了我,便已救下了很多人性命,雖不能如鄭士利一般名留青史,但正是我輩所為,廟堂江湖,人各有志,何談讀書不成便一事無成?令尊的信中曾道長子忠正勤勉,次子聰敏散漫,一如歸雁一如雲鶴,憐也愛也。”

陳希風一怔,眼眶慢慢變紅,于謙膝下也有一子一女,他溫和地看着陳希風,像在看一個小孩子。

陳希風擡起頭,對于謙道:“多謝大人,願為歸雁,晚生明日便啓程回順天。”

于謙點點頭,道:“我會令人安排。”

次日清晨,汾河渡口,一輪慘淡白日高挂,被一層層薄薄雲霧蒙住。

一艘小客船停泊在渡口前,大概能載客四人,舟子立在船頭等着陳希風與于大人派的護衛上船,于大人送陳希風到了渡口,剛剛才離開。

寒風凜冽,陳希風搓了搓臉頰,他昨日詢問了于大人陶仲商與任不平的下落,結果于大人說陶仲商為了躲任不平不告而別,任不平聽了之後大怒,也離開去抓陶仲商了。陳希風見渡口前人來人往、車如流水,卻遲遲不見熟悉的身影,心中感慨江湖中人果然是神出鬼沒,但未免太過無情,相識一場,連告別都沒有。

陳希風嘆了口氣,和護衛登船,一進船艙,卻見船艙內已經坐了一人,陳希風一愣:“陶大俠?!”這名護衛也識得陶仲商,猜這位是來送行,便先不入船艙,讓船夫不急發船。

陶仲商內傷仍未痊愈,面色有些蒼白,他對陳希風微微颔首,神情倒是陳希風熟知的傲慢漠然。

陳希風見到陶仲商,略略一想,道:“看來之前的不告而別是為了騙走任少俠?陶兄今日是來送我,還是也要坐船離開?”

陶仲商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陳希風一番,眼前人神色中殘存兩分病氣,精神倒還不錯,他簡單答道:“送了你就走。”

雖然陳希風之前在感慨江湖中人太過無情,但按陶仲商的脾氣真的來送他,他又受寵若驚。陳希風看着陶仲商,語氣快活地問:“那陶兄之後要去哪裏?若是還沒想好,和我去順天府怎麽樣?”

陶仲商問:“和你去順天府,順天府有什麽好?我為什麽要和你去?”

陳希風見陶仲商追問以為他有意,便搜腸刮肚地回答:“各地有好地的好,順天府嘛……绮樓燒鹿肉與羊羔酒是一絕、什剎海頗有可玩之處、玉泉山的水好茶也好、脫貓兒巷的付記醬菜極好吃!至于為什麽要和我去,我與陶兄君子之交,願為朋友一盡地主之誼。”

聽來聽去都是些吃的,陶仲商忽地笑了一下,如春風化雪、冰破泉出。陶仲商慢慢道:“你這個除了吃就會念詩的少爺——”他伸出手捏住陳希風的下巴,向前傾身低頭印下一吻,幹燥溫暖的唇輕輕蹭過嘴角,一觸即分。

陳希風徹底呆住,随即猛地向後一退,陶仲商卻先松手退回去,他耳根微紅,傲慢地審視着眼前神情狼狽的青年,輕嗤了一聲繼續說:“憑什麽和我做朋友?”言罷,起身出了船艙。

卷一 一停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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