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無覓風·24

無覓風·24

成都到嘉定州不過三百餘裏,三人騎馬趕了三天路,第四日于雅州青衣江換船走水路到嘉定州。聶朱言與任不平和陳希風混了這幾日,三人慢慢熟稔,陳希風從旁觀察,心中暗嘆夜航樓盡是非凡人物,閻鐘羽待人接物十分周到,聶朱言舉止談吐則令人如沐春風,最難得聶朱言年紀尚小剛及舞勺,所知所學卻能叫許多名宿大儒甘拜下風。

任不平對夜航樓的人本無好感,但經過幾日相處,已對聶朱言十分照顧。

小舟在水上飄了兩日,這一日天色尚早,陳希風裹着被子窩在船篷中酣睡,迷迷糊糊中被一陣茶香從夢中拽出,他睡眼惺忪地穿好袍子循着酒香掀開棉簾走出船艙,立刻被迎面而來的江上寒風吹得一個激靈,整個人立刻清醒。

天色灰沉,任不平與聶朱言圍坐在一個小爐前,聶朱言左手抓着蒲扇右手拿着銅钹,爐上吊壺白煙彌漫、水汽升騰,茶香直撲人鼻。任不平擡眼瞧見陳希風,關懷了一句:“陳兄醒了,昨夜睡得如何?”陳希風應道:“挺好,兩位醒得真早。”聶朱言撥着火道:“醒得早不如公子醒得巧啊。”陳希風笑道:“小先生這是怪我醒得不是時候,原來沒我的茶吃嗎?”

聶朱言拿銅钹将爐內炭火捅散,他臉龐被炭火烤地微紅,也玩笑道:“怎敢,樓主可囑咐我照看好公子,我自己少吃兩口也要省給你。”

陳希風見茶煮得差不多,便取了骨刷牙粉刷牙,再伏在船邊掬了兩把冰冷江水洗臉。聶朱言從大包袱裏翻出三個茶盞,拿棉布握住壺柄向三個瓷杯中連點三點,便見绛紅茶水盈在杯中,色如琥珀。

天色稍亮,鐵灰色天幕翻出一道白邊,此時順風順水,小舟穩穩前行,江面雨見平闊,兩岸山色如火,是滿山紅楓豔豔欲燃。三人圍爐而坐,陳希風已經收拾齊整,他咬了幾口聶朱言給的糕餅,端起茶盞吹散熱氣啜了一口,濃烈香氣立刻侵占唇舌在喉間萦繞不散!陳希風不由得輕輕“咦”了一聲,問:“這是幾年的茶?”

聶朱言面有得色,道:“家姐準備的七年白牡丹。”

陳希風又啜了兩口,莞爾道:“怪不得,茶好,小先生煮茶的本領也好。”

聶朱言心滿意足地說:“公子誇我姐姐兩句,我就再少喝兩口多省點給你。”

兩人這邊說笑閑談,任不平一直一言不發,他坐在船頭手捧茶杯喝也不喝一口,只眉頭緊鎖望着江面出神。陳希風看任不平沉默不語,也沒了說笑的心思,開口道:“任兄?任兄?”他連喚兩聲任不平才回神,神不守舍地應了一聲:“怎麽了?”

任不平秉性剛直,說話做事一向幹脆利落,現在這副神思不屬的樣子實在古怪,陳希風擔心地說:“任兄有什麽心事?”

任不平面露猶豫之色。

聶朱言将手中茶盞放下,忽然道:“任少俠是在為我之前說的話煩憂?”這個“之前”指的自然是陳希風睡醒前。

任不平的眉頭不自覺擰地更緊,陳希風也将茶盞放下,道:“看來人果然不能貪睡,我錯過了什麽嗎?”

天色已由鐵灰色慢慢轉為灰白色,聶朱言正色答道:“陳公子知道我也是觀察使,但我與公子不同,公子作為觀察使只司記錄一職,而我還要往來各地遞送戰帖。”陳希風會意,趙若明也是這樣,元震亨挑戰張道長的戰帖就是趙若明去送的,被他抓了個現行。

聶朱言繼續說:“我這次回成都之前,是去鎮江送了一張戰帖。”他這句話一說完,任不平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聶朱言說話只愛說一半,但看任不平的臉色,陳希風立刻明白鎮江這個地點是關鍵,鎮江……鎮江……任不平曾說過拂劍門在鎮江。陳希風睜大眼看向任不平,聶朱言在旁邊說:“這張戰帖就是陸兼下給現任拂劍門的何天寧掌門。”

陳希風第一個想法是:陸兼約戰拂劍門的掌門,是想将陶仲商引出來。但他又想了想覺得不太對,梁小茵和陶仲商的對戰近在眼前,要找陶仲商,陸兼何必舍近求遠?那陸兼是為了什麽?想的簡單一點,陸兼挑戰魏朗是看中了魏府在成都的百年基業想據為己有,而拂劍門是吳越第一大劍派,陸兼約戰何掌門是想拿下拂劍門?但拂劍門與魏府不同,魏府雖是蜀地大族,但也只是一族一姓規模比拂劍門遠遠不及,旦暮崖可以滅掉魏府滿門,也能将拂劍門殺個雞犬不留嗎?

陳希風百思不得其解,把自己的疑惑問出。

聶朱言少年老成地嘆了口氣,說:“這正是陸兼的厲害之處,旦暮崖之前雖然威名猶在,但陸兼隐匿多年聲名已不如當年,他再入江湖第一個約戰魏朗真是上上之選,魏朗是白譜第十七,能配得上陸兼的身份,而且魏府雖強也強不過旦暮崖;陸兼十招擊敗魏朗後威名大振更勝當年,旦暮崖接管魏府在蜀地的勢力後也實力大漲,一些邪門外道見旦暮崖勢大就去依附,前幾日血印派就歸附了旦暮崖,現在旦暮崖能不能吞掉拂劍門已不好說了。”

任不平滿心焦慮與煩躁終于按捺不住,他一拳砸在了船板上。

陳希風心中一沉,他思索半晌,道:“如果夜航樓放棄編錄灰譜呢?”

聶朱言與任不平同時看向陳希風,聶朱言神情略有變化。這一言點破,任不平也反應過來:閻鐘羽編灰譜重論天下英雄給了陸兼可趁之機,陸兼就是打着灰譜約戰的幌子,才讓人避無可避也恥于回避,若是夜航樓不再編錄灰譜,許多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聶朱言稚氣臉蛋上露出愁苦神色,道:“公子看得很明白,樓主也想過放棄灰譜,但一來編錄灰譜是樓主夙願,夜航樓下上下為此籌備良久,就這樣放棄怎麽舍得?二來樓主現在也騎虎難下,合并三色譜江湖上已無人不知,至今大大小小的約戰已過百場,現在說放棄編錄灰譜,得罪旦暮崖是小,失信于天下人夜航樓在江湖上還能有立足之地嗎?”

任不平眼神一黯,陳希風忍不住道:“小先生有什麽主張盡可直說。”聶朱言說話只愛說一半這個習慣,急不壞陳希風,卻能急死任不平。

聶朱言與陳希風明亮的雙眼對視片刻,轉臉去看任不平,道:“我沒有什麽主張,我知道任少俠光明磊落,從不屑暗箭傷人、以衆敵寡,只是君子手段對惡徒無用,現有一群俠士以刺鹿為盟請任少俠加入共誅陸兼,任少俠是否願意?”

天色徹底明亮起來,一輪紅日自水天接處升起,天邊染上一層金粉薄紅。小船随波繞過一座高大山峰,頓入三江交彙之處,滿眼白浪滔滔、江流翻湧,小舟颠在浪頭被急流挾裹而前。

而不遠處,青天之下,碧水之上,一尊巨佛坐于岩崖之中,慈悲垂目靜觀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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