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chapter 2
chapter 2
烏泱的人群漸漸被隔開,濺起的水花在路燈下絢爛。
侍者井然有序的站在男人身後,一絲不茍的為他撐着傘,車燈透過傘面,在他臉上投下翳冷陰影。
水珠順着傘沿滴落在沈暮簾的鼻尖,她的眼皮微微掀起,濃密睫毛顫巍着撲扇。
雨幕之下,終于看清了他。
輪廓硬朗清晰,骨相立體淩厲,水珠自熨貼的西裝滑落,烏黑發絲沾了雨,垂落在深邃眼窩,冷峻而矜貴。
的确是如鷹隼般的狹長眉眼,但在她與他目光交彙的那一刻,也并未感受到他人所述的狠戾。
握住傘把的指節有力凸起,黑傘下的颀長身影在落寞的雨幕之中,顯得靜谧蕭瑟。
沈暮簾心口一動,指尖不自覺劃過傷口。
他身上裹着疏淡氣息。
熟悉又遙遠。
立在人群中,猶如神明俯瞰衆生。
她眼睑微壓,目光自他冷峻輪廓,劃過線條優美的喉結,最終落在他側頸的那顆痣。
真是奇妙。
報紙上令人畏縮仰拜的模糊剪影,此刻竟清晰的出現在她面前。
她抿緊了唇,剛要開口詢問他的來意,卻被一旁哆嗦着的女人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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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顧先生……”
她半鞠着腰走到男人面前,僵硬扯出市儈的笑,眼裏卻是止不住的驚恐:“我們做小本生意的,從,從來沒有得罪過顧家什麽人,不知什麽事,要您大駕光臨?”
雨勢漸大,水珠砸落地面的聲音清脆悅耳。
沈暮簾卻從中聽出了另一種細碎的動靜。
她緊縮眉頭,緩緩将視線落在一旁狼狽的女人身上。
原來。
是她的牙,在打顫。
究竟是怎樣的人,能讓她怕成這樣?
遠方大廈的鐘聲再一次敲響,沈暮簾如夢初醒般擡眸,像是意識到什麽,在下一陣冷風刮起之前,驀地回過頭——
周身驟然響起宿命的鳴笛。
沈暮簾終于屏不住呼吸,低低喘出一口氣,熱氣膨脹在空中,變成飄渺的白霧。
她的目光跟随霧氣抵上他挺翹的鼻尖,停下。
視線還未在他臉上聚焦,耳邊卻刮過一句低沉冷冽的:
“唐突了。”
只一瞬的怔愣,感官便猝不及防被陌生的雪松香侵襲。
酥麻熱氣噴在頸窩,令人瑟縮卻不由自主貪戀這不可多得的暖意。
沈暮簾驚呼一聲,在被男人攔腰抱起的那瞬下意識勾住他,指尖的血狠狠蹭過他側頸,為那顆痣蒙上一層妖豔單薄的紅。
她的潮濕漸漸浸染了男人內裏的馬甲,貼的太緊,甚至能感受到他硬朗噴張的肌理。
男人強勁蓬勃的心跳正順着她的手掌,渡到她的軀幹。
滾燙的指節一寸寸劃過她的脊背,惹她一陣顫栗,沈暮簾眼睫顫動,擡眸之間,猝不及防對上那雙狹長漆黑的眼。
就在那一刻。
雨絲仿佛被無限拉長。
空氣中震顫交雜着冷熱吐息。
是她的,也是他的。
直到侍者恭敬的打開車門,直到她被輕柔的放在後座,直到那塊溫暖的方巾披在她的身上,她才恍然從幻境蘇醒。
沈暮簾倏地攥緊指頭,快速避開他的眼神,往後縮了縮,嚅嗫片刻,卻只說出一聲:“……謝謝。”
一字一句,全是毫不遮掩的生疏、警惕、不知所措。
車內的閱讀燈漸漸熄滅,顧佑遠神色翳冷,指節轉動表盤的動作微乎其微的頓了片刻。
空氣便在這一刻凝滞。
他沒有回應她。
兩人的距離仿佛隔着整片海洋。
見他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沈暮簾長舒一口氣,緩緩扭頭看向車窗。
窗外犀利兇猛的雨拍打玻璃,随着雨珠共同滾落的,是顧佑遠鋒利又模糊的倒影。
沈暮簾抿了抿唇,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擦過那扇有他的窗口。
微阖的眼,繃緊的線條。
不難看出,他在心煩。
偏偏車旁的女人還想在這時候觸黴頭,看見了這樣的場景,卻還是顫顫巍巍走上車前:“顧先生,我不是有意這樣刁難她的,要是我知道你們有這層關系……”
女人淋着暴雨,妝花成一團,激動情緒下早已不再趾高氣揚,每走近一步,就被侍者拖得更遠,根本近不了顧佑遠的身,但她并未就此作罷,反而更加瘋狂的向前擠去。
嘈雜的聲音愈發大膽,簡直要劃破這個雨夜。
女孩縮在車窗旁,并未在意那些尖銳的吼叫,只是有些疲倦的靠在車窗,小心翼翼的将自己裹緊。
露出的白皙腳踝上,滿是斑斑血跡。
惹眼,又觸目驚心。
腕表的指針倏地被撥快了兩秒,顧佑遠徐徐擰起劍眉,擡眸朝外瞥了一眼。
雨幕傾盆,冷意幾乎要結成霜。
本就狹長的眼,銳利起來更是讓人脊背發涼。
那雙眼領略過各種爾虞我詐,越過重重雨幕,只餘涼薄。
女人眼皮顫了顫,嘴角抖動着想要再說什麽,最後卻脫力般跌落在地。
她的那些侍從早被震懾得瑟瑟發抖,驚恐的盯着黑色車身,不敢再有任何動作。
雷聲怒吼,飄閃的白光震起,落在顧佑遠清冽的側臉。
他垂下眼睑,指尖從容輕點扶手,聲線平緩淡漠:
“知道怎麽處理嗎。”
站在雨中的中年男人渾身濕透,卻不敢怠慢分毫,鞠身應着:“知道。”
車窗在電閃雷鳴間升起,雨聲與吵鬧驟然被隔絕在外,沈暮簾細微的鼻息裏,滿是車內淡淡的雪松香薰。
窗外零散的建築漸漸倒退,她沒有向他發問去哪,只是輕輕轉過頭,定定的看着他。
如藝術家精雕細琢的側臉淪陷在雨珠折射的光影中,細小的光斑自他的眉骨劃過挺直鼻梁。
疏冷、淡漠、望之俨然。
坐在他身側,就像跨進一部悠長沉靜的黑白默片。
沈暮簾緩緩收回目光,斂眉沉思。
顧佑遠。
塢港令人聞風喪膽的三個字。
年紀輕輕接手顧氏家族企業,握住顧氏大權就是握住塢港半邊天的命脈,圈內不知多少女眷拼了命想要爬上他的床沿。
沈暮簾別過頭,攥緊身上單薄的布料。
她心知肚明,今夜并不是他們的初見。
他的身份,也不僅僅是顧氏太子爺這麽簡單。
半年前,她顧及他在塢港的地位,曾對他信誓旦旦:“若非必要,我不會麻煩顧先生。”
而這樣輕易就能攪弄風雲的人,此刻卻絲毫不顧及自己的影響,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她接到他的身邊。
又是一記驚雷,刺目的閃電惹得沈暮簾蹙眉,只是一晃眼,車便駛入了市區最大的私立醫院。
她太陽穴跳了跳,看着面前雅典的歐式建築,尖利的虎牙猛地咬緊。
急促的呼吸被極力壓抑,心髒卻控制不住的下墜。
陽和國際醫院。
她的夢魇。
門前那束板正猩紅的十字架,她無論如何都忘不了。
父親當年,就是在這裏宣告死亡。
-
“腳踝軟組織挫傷,幸好來得早,身上這些傷口拖久了要感染的。”
諾大的私人病房燈火通明,落地窗明淨透亮。
醫生用無菌針頭把沈暮簾傷口中的短刺挑出,消完毒後認真叮囑了幾句,轉身離開病房。
随着門鎖輕微的響動,四下開始蔓延着窒息的沉默,她低下頭時,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呼吸。
她從前行事張揚個性,在圈內也算半個人物,陽和本就是塢港鼎鼎有名的私立醫院,在這裏遇到幾個熟面孔也不奇怪。
只是她沒想到,那些所謂的“交心摯友”,竟與曾經待時她有雲泥之別——
“那不就是沈大小姐嗎,當初風光無限,怎麽如今淪落成這樣?”
“不就是家裏出了事,沒了避風港,你現在過去甩她兩巴掌,她估計都不敢吱聲。”
“你瞧,她居然還能住得起私人病房?”
“她被哪個老男人包.養也不奇怪,勾男人不就是她最擅長的事嗎?”
……
那些竊竊私語化作冬夜最刺骨的刀刃,一把把插在她的脊梁上。
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的确是令人摒棄的惡行。
但,這裏是邬港。
在這裏,牆倒衆人推,好像也不是什麽稀奇事。
她眨了眨酸澀的眼,苦水仿佛哽在喉間。
窗外閃電又開始在烏雲下蠢蠢欲動,突如其來的一陣雷鳴驚得她狠狠一顫,毛衣不知在何時纏上了落地燈的挂鈎,扯動之下,竟晃動着朝她搖搖欲墜。
沈暮簾眉心一跳,下意識伸手阻擋,卻在電光火石間,觸到了熟悉的體溫——
雨滴敲打露臺,清脆聲響悅悅在耳,彌漫的消毒水氣味中,夾雜着淡淡雪松香。
落地燈墜在半空,被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掌穩穩托住,撲朔暖光影影綽綽,在這之下,就連淩厲的黑色西裝都顯得柔和溫潤。
心髒跳得沉緩,沈暮簾愣了片刻,徐徐擡眸。
立體輪廓在暖燈下明暗交錯,颀長身影逆着光,一如往前,在衆人面前為她擋去風雨時一樣。
那雙低垂的狹長眼眸以一種近乎悲憫的姿态,掠過殘破的毛衣,沉靜的睨着她。
沈暮簾深吸一口氣,按在床沿的掌心有些木然。
她很清楚自己的處境。
即使雙方說過互不打擾,可顧佑遠若想帶走她,就像帶走一只落難殘雁那般容易。
強烈的戒備心讓她迫切想了解他這麽做的意圖。
是源于最純潔的憐憫。
還是想将她淪為商圈玩.物,尋幾夜的歡愉
哪怕她與顧佑遠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傍身。
她始終不相信,他在魚龍混雜的圈子裏這麽做,會毫無目的。
雨聲漸散,那陣雪松香卻在緘默中随着潮濕蔓延得愈發濃郁。
沈暮簾咬緊牙關,終于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率先敗下陣來。
“顧先生。”
她聽見自己因長時間沒有說話而沙啞的嗓音。
綿柔,卻擲地有聲。
“你為什麽幫我?”
夜色濃烈,顧佑遠清逸的側影在模糊暖光下矜貴鋒镌。
那只扶正落地燈的骨感手掌頓了頓,他垂下眼睑,在電閃雷鳴間對上她坦蕩的眼。
明明看起來是那麽柔弱,可她那雙流光溢彩的雙眸卻隐隐映照着堅硬的倔。
不只是單純的不屈。
這是在多舛命運中,她最舍不得放下的靈魂碎片。
一滴水珠自顧佑遠微濕的短發墜落,劃過那顆帶着血漬的痣,沈暮簾的目光便跟随着着那串水珠,蜿蜒至他微敞的領口。
襯衫被雨打濕了大半,隐約可見蓬勃性感的肌理,他的神色卻一如既往的淡薄,旖旎間平添幾分禁欲。
虎牙輕輕磨過下唇,沈暮簾在略顯暧昧的氛圍下,不自然的移開目光。
但就在她垂頭的那一刻。
身旁驟然狹起一陣涼風。
沈暮簾微愣,不自覺屏息。
映入眼簾的,是顧佑遠在吊燈下映得金黃的短發,寬厚的肩,淩烈眉眼掩在朦胧燈火中,讓人看不真切。
他蹲在她床沿,修長骨感的手指輕挑,将她吊在挂鈎的毛線一圈圈繞下。
淡漠的神色竟隐隐透着冥頑的認真。
那紅線纏繞在他指節,圈得沈暮簾心底猝不及防蕩起幾分漣漪。
顧佑遠睨着手中那串紅色,自持中終于有幾分細微裂痕,拇指寸寸碾過粗砺衣料,指尖勒出淺淡的痕跡。
下一秒,他就在暖燈忽明忽暗的交界線,緩緩擡起頭注視着她。
沈暮簾呼吸倏地一窒。
暴雨交加的背景中,是他灼烈、虔誠、猶如信徒祈願般的目光。
從他的俯視到仰視,原來只在一瞬之間。
愣神片刻,沈暮簾深吸一口氣,緩聲開口:“帶來這些麻煩我很抱歉,日後這個恩情一定還你,如果顧先生有任何困擾,我可以……”
話音未落,手腕卻忽地蹭過他的手指,指紋粗粝的紋路滾燙,在頃刻間镌刻進腕骨。
她心底一顫,呼吸漸漸無法平穩,耳蝸掠過的卻不再是窗外淅瀝的雨,而是一串低沉暗啞的聲線:
“沈小姐。”
一瞬間,狂風大作,吊燈閃爍着晃動,沈暮簾下意識擡眸,卻撞上他如黑曜石般的瞳孔。
她便在這近乎呢喃的低語中,看見他睫毛極輕的顫動——
“你是我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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