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修文

修文

話音方歇,屏風之後,一人步出,燈光映射下,黑衣加身,身姿如松之挺拔,氣勢似日之熾烈,此人非他,正是久違的木公。

顧星舒起身向他拱手行禮:“木将軍,久仰大名。”

木公從他進來便盯着他,此刻眼光如距依舊盯着他那看不清的臉:“顧三公子,木某千裏迢迢來赴約,你卻連面都不能示人?”

顧星舒沒回話,坐下搓了搓手才不情願道:“不是見不得人,是這屋子太冷了。”

也不是他嬌氣,是顧衡這副身體太弱了。

“……”

木公從頭到腳将他打量了一遍,坐下後譏笑道:“男子漢大丈夫,怎的如此嬌氣,顧三公子,你要是去了我遼東,就你這樣的可是要被凍死的。”

顧星舒氣得雙頰抽搐,但不發作。

“倘若木公多燒一些碳火,顧某也不至于這樣嬌弱。比起大将軍自然遜色了點,若是有一天死在遼東了,那也算如願了。”

顧星舒暖和了一會才擡手慢慢将鬥篷取下。

坐在對面的木公由最初的輕蔑轉為驚愕,目光逐漸凝重,當那熟悉的面容緩緩顯露在他眼前時,他不禁低聲喃喃:“你……顧将軍?”

顧星舒嘲笑一聲:“在下顧府三公子,顧将軍乃是大楚一品鎮國将軍,小人可比不得。”

說時遲那時快,木公擡手便向他砍去,要是前世顧星舒會和他比一比,如今嘛,算了,保命要緊。

于是他淡定地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反正你也不敢打我,更不敢殺了我,想試探他的武功,偏偏他就不出手。

眼看那勁兒有力的手刀馬上劈到顧星舒臉上,奈何本人絲毫不慌不忙,還在整理他的衣服。木公轉而将手一掌劈在桌上,那圓桌頓時成了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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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舒:“……”

在外面守着的順滕聽到聲音破門而入,木公不理還在原地不動的顧星舒,轉身将沖進來的順滕一腳踢了出去,又将門關上。

顧星舒站起來疾言厲色:“木公欺負我這個羸弱也就罷了,怎的堂堂一個将軍連我家孩子都要欺負?”

木公拍了拍手對着外面喊了一聲:“好好看好你的門,不然我揍你家公子!”

顧星舒:“……”

順滕拍拍屁股上的雪,怕打着門:“……你,你欺負人!我家公子身體不好,要是今日公子有個三長兩短,我順滕一定跑去木府門前上吊自殺!”

“……”

顧星舒心裏偷笑,這孩子從哪學來的耍潑,不過對付木公這種無賴子,還挺管用。

“顧公子,我想知道你為何曉得這個地方?”木公将劈成兩半的桌子又重新對在一起,随便拿了條繩子固定住,就算複原了。

顧星舒說:“受故人之托,自然知道。”

“哪個故人?”木公盯着他,咄咄逼人,再問,“是皇城這位,還是為國捐軀那位?”

“兩者都有。”顧星舒看了眼桌腿,覺得不靠譜,于是起身搬着凳子坐在碳火跟前,這才覺得全身都暖和了,“木公不如先與我講講當年顧将軍去和親以後營地發生的事情吧。”

語氣平和,話裏卻是充滿了命令的意思。

木公不動,遠遠望着他的側臉,眯着眼睛突然說:“如果你承認是顧将軍之子,那麽該喚我一聲叔叔,有求于人,可要先學會低頭。”

顧星舒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

他沒聽錯吧?

木公懷疑他是顧星舒的兒子,他……他居然懷疑自己是自己的兒子?

“怎麽樣?被我說中了吧?”木公一臉得意。

顧星舒騰一下站起來,提起裙擺指着木公就罵:“你特喵腦子進水了?顧将軍死時才多少歲,你哥哥我如今都二八了,比那位顧将軍都大,你哪只眼睛看到他生了龍鳳胎?!”

木公瞪大了眼睛:“……”

回神後才反應過來,心中叫苦:我滴個爺爺啊,皇上怎會想到問這個沒頭腦的問題?

太丢人了!

顧星舒作勢還要罵人,木公趕緊起身掃了眼暗處,咳嗽幾聲來掩飾尴尬。

他道:“如不是親兒,那又怎麽解釋你與他那般相似?木某可不信巧合這種事情。”

顧星舒哼笑一聲,并不回答他這個問題。

“顧公子,若是你說謊了,你顧家上下幾十口人可就得被你連累了。”木公望着他一字一句說,“可要想好了怎麽回答。”

“說出來不怕木公笑話,我顧衡有幸能與大楚一品鎮國将軍相識,十年前顧将軍又救過我顧家,所以。”

木公看着他,顧星舒也盯着他,露出淡淡而又讓人驚駭的笑容,說,“我要為顧将軍平反昭雪!”

木公在其深沉而狠辣的目光震懾下,陷入了沉思。這并非出于恐懼,而是他回想起了當年滿都拉圖的那場烈焰風暴,他焚燒了大楚衆多士兵,将焦黑的遺體棄置于城門前。顧星舒望向滿都拉圖的眼神,亦如現在這般深沉。

狠,忍,悲,卻依舊堅定的讓人害怕。

“平反昭雪?”

木公随意地在指尖把玩着一柄精致的匕首,顧星舒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熟悉的物件——正是他昔日贈予楚蕭的珍貴之物。這把匕首,究竟如何在木公的手中重現?

“顧公子怕是要鬧笑話了,顧将軍為國捐軀,你要為他平什麽反?昭什麽雪!”最後那幾個字木公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如果不是不允許,他現場就能立馬殺了顧衡!

顧星舒從那把匕首上挪開視線,冷笑道:“顧将軍究竟怎麽死的,木公當真不知嗎?”

他不給木公反駁的機會,看着碳火憤憤道:“當年他去和親以後發生了什麽讓你們認定他就是賣國賊,為大楚苦守遼東五年有餘,每日都在刀尖上活着,回來卻被皇上亂箭射死!顧将軍是否叛國賊?是否真的手握重權不肯交與皇上,難道你木公真的不知嗎?!”

顧星舒最終忍不住大聲咆哮起來,他眼眶泛紅地瞪着木公,再次激憤地質疑道。

“當年顧星舒去和親壓根就沒給你傳過任何書信,當時你作為主帥第一時間不是驗證真僞,而是将此信交給皇上。我想問問木将軍,顧星舒若是真要叛變,為何他殺了達爾罕還要回來?為何他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一個不足以讓他付出生命的人去冒險!”

顧星舒的情緒愈發激動,言辭間透着顫抖,最終他的聲音中摻雜了嗚咽與低吼,至今仍舊有人聲稱他是為國捐軀的英雄?然而,為國捐軀的真正含義,難道就是未經審訊便遭亂箭穿心,草率喪命?甚至那些與他容貌相仿的無辜之人,也難逃被斬首的命運!

“何為忠臣?何為誓言?在我眼中,不過是虛無的妄談!”顧星舒緊握着不住顫抖的雙手,他對楚蕭懷有深深的憎恨,同樣對木公當年作為統帥,未曾細查便将密信直接交付楚蕭的行為,也感到切齒的憤怒。

楚蕭心眼很小,他眼裏根本不容沙子!

木公默默聽着,一句話都沒反駁出來。

當年的事情他後來查證過,可不論哪一項證據都在指向顧星舒要謀反,他是個武将,他的命令只聽于皇上,他不懂顧星舒和皇上之間有什麽問題,他只清楚,當時那封信是他的親衛許虎送來的。

良久後,木公從懷裏掏出一沓東西放在桌上,他看着那些泛黃的紙張,輕聲道:“你說我們誣陷顧星舒謀反,你既然要為他平反,也能找到我,說明你已經知道了當年空寂崖的事情。”

“那麽,你知道這些東西都是什麽嗎?”

顧星舒立刻起身趨前審視,那些信件均為他當年遠赴和親之後所寫,每一封都明确無誤地标注着日期,意圖與達爾罕聯手,企圖吞并大楚。更有甚者,其中不乏他與朝中重臣相互勾結的證據。

每一紙函件都足以讓他身首異處,件件皆蓋有他私人印章的烙印,筆跡更是如出一轍,毫無二致。

“你說顧星舒不謀反,皇上不同意他和親,京城已經想到了對策讓他返京,可他做了什麽?他不僅違抗聖命,還私自将遼東幾百名婦女送給達爾罕部落享用!”

顧星舒目光凝滞,面對那些信件已是無言以對,眼中布滿血絲,雙腿不自主地顫抖,手中那薄弱的一張紙仿佛承載着千鈞之重。此時,他聽聞此言,便定格在原地,動彈不得。

木公狠狠地說:“他作為臣子,該聽皇命,三番五次違抗聖旨,私自調動大軍前往番屬邊境埋伏,我想問問顧三公子,你要替他平反昭雪,你哪裏來的自信!”

“不可能!”顧星舒将信拍在桌上,他紅着眼義憤填膺,一字一句道,“顧星舒沒有叛國,你們所謂的這些信他根本就不知道!”

“我憑什麽相信你?”木公嗤之以鼻,“你以為你是誰?今天你敢在這裏提顧星舒,我就可以将你交給皇上!”

“那你交啊!”顧星舒也怒喝道,“你告訴他,我顧衡只要活着一天,顧星舒的事我就要查個水落石出,還他清白!”

“找死!”木公掐住了他的脖子,顧星舒怒目而視,絲毫不怕,“有本事你殺了我!”

木公出身行伍,臂力驚人。他僅需一掌,便能将堅固的桌案輕松裂開;單手提起重達五十斤的兵器,亦是不費吹灰之力。

要掐死一個顧星舒,輕而易舉。

但他不能,理智告訴他,這個人問題很大,他不僅知道當年的事情,還知道顧星舒死在了空寂崖,更奇怪的是能夠送信給他,那信和顧星舒的字跡也是一模一樣。

甚至如今腳下踩得這片土地,當年只有三人知道,顧衡卻準确無誤的找到了這裏!

誰也沒法解釋這詭異的一切,顧星舒确确實實死了,他親眼看到皇上将他葬在皇陵旁邊,至今那墓穴都未封住。

這個人的身份有沒有問題那不是他該關心的事,但他至少要幫楚蕭驗證這個人到底是怎麽知道顧星舒,為什麽會替顧星舒平反。

“殺了你,太便宜你顧家了!”

“咳咳咳!”

顧星舒被狠狠地摔倒在地,他手按着胸口,急促地呼吸着,那令人窒息的感覺雖令他不适,但他更懼怕的是,即便再次含冤離世,依舊難以洗清自己的冤屈。

“顧三公子,木某乃是一介粗人,不如公子嬌貴,若是你就這點本事,恕在下才疏學淺,告辭!”

“木将軍!”顧星舒閉了閉眼睛,将那些不堪全部藏了起來,他顫聲道,“能否聽顧某講完,将軍再給定罪。”

木公緩緩推開了一扇閉合的門扉,冷風如刀,一陣陣地侵襲而來,激蕩在顧星舒的心頭。他靜坐于地,無意起身,周身寒意逼人,卻不及心底的那股寒意。

在此時,唯一能給予他援手的人唯有木公。木公今日獨自前來相見,顯然是暗自隐匿了楚蕭,他對往昔之事亦心存疑窦。

“公子!”

順滕見門開了,連忙跑進來将坐在地上的顧星舒扶起來,将他的披風系好,起身就要去找木公,胳膊卻被顧星舒拉住了。

“去告訴二哥,我晚點回去。”

“公子,你身體……”

“去!”顧星舒沉聲道,“不要讓我再講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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