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修文

修文

楚蕭在外面等了一會還沒見人下車，等候在此的人已經前來迎駕。

“末将參見皇上！”

“嗯，都忙去吧，今兒朕過來就是轉轉。”

楚蕭走到馬車旁邊，敲了敲顧星舒坐的那個位置：“三郎，朕還需要等你多久？外面太陽很大啊。”

裏面的顧星舒沒有說話，過了一會楚蕭才聽見動靜，過去站在前面等他。

顧星舒經過一番心理掙紮，終于鼓足勇氣掀開簾子，踏步下車。穩穩地站在地上，他不禁驚訝地發現，眼前并非荒涼的空寂崖，而是莊嚴的皇陵之地！

顧星舒心中莫名一陣絞痛，唇色發白。

“怎麽？和你想的不一樣？”

楚蕭此刻臉上收起笑容，再也沒有那可以僞裝的笑容，态度變得嚴肅，就連那語氣也是顧星舒從沒聽過，冷得像冰霜一樣，這樣讓人站一會就能出汗的天氣，顧星舒卻冷得抖了抖身體，臉色蒼白。

段笑天從不遠處過來：“皇上，已經安排妥當了。”

楚蕭點了點頭，不容置疑道：“走吧，顧三公子，你敢暗中查朕的人，難道就沒想過有一天朕會察覺？！”

楚蕭的态度，語氣顧星舒已經無法再理會了，他被那‘朕的人’三個字砸的體無完膚，一股劇烈的疼痛油然而生，刺激着他的神經。

他的軀體仿若遭受萬千熾熱尖刀的攢刺，劇痛穿透每一寸肌膚，如潮水般連綿不絕，一波又一波，宛如錢塘江潮，洶湧澎湃。

顧星舒感覺自己仿佛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連第一步是如何邁出的都不得而知，唯一清晰的只是那随着每一步傳來的心髒如同被撕裂般的痛楚。數次他企圖停下腳步，但雙腳卻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

宛如一具毫無生氣的行屍走肉，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召喚他，去看看，去探究自己是如何被禁锢在這片土地，是如何被楚蕭親手終結了所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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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星舒無心理會楚蕭，但楚蕭卻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他故意放慢了步子在前面走着，目的就是為了看他的反應。

皇陵很大，這裏沉睡着大楚歷代帝王，還有許多皇子皇孫以及整個楚家的家眷。每個人的陵墓都修繕的不一樣，有的奢華，有的簡單，甚至有的只是個簡單的木碑。

墓碑只有犯了大忌的人才會普通埋葬在皇陵，比如太子楚淵，他的陵墓就一個普通的墳堆，連皇陵都沒進，只埋在了旁邊。

顧星舒想，楚蕭會将他如何鎮壓呢？桃木釘館？還是黃符貼在棺材上？

他一路走來看到了順安帝，太祖，以及被楚淵一箭穿心射殺的十三皇子，唯獨沒看到自己的墓碑。傳說他被鎮壓在先帝旁邊，可剛才他特意走慢觀察了，并沒有，而是跟着先帝一起走的皇太後。

皇陵入口也沒有他的墓，難不成……

楚蕭連個碑都不曾給他立過嗎？

想到這裏顧星舒眼角已經濕潤，心痛讓他難以邁出腳步。前面走着的楚蕭什麽時候停下他都沒發現，一不留神便撞了上去。

“……到了。”楚蕭沒有回頭，看着面前的陵墓輕聲道。

顧星舒聞聲趕緊背過去擦了擦眼角，他不希望自己這樣狼狽的樣子被楚蕭看到，就算是以顧衡的名義，他也不希望。

楚蕭沒有看他，而是望着陵墓的門黯然神傷，其實這裏他常來的，帶上兩壺酒，在這裏睡一晚，算是他這些年唯一堅持做的一件事。

顧星舒平複好心情，這才轉身望去，看到那陵墓後，他愣住了。

面前的這個陵墓并不普通，為什麽這麽說，因為這是大楚歷代皇後才會有的陵墓。

然而面前這個，比以往的更豪華。

陵墓的石門上，精雕細琢着一對龍鳳，它們相互纏繞，宛如騎龍弄鳳，栩栩如生，令人矚目之餘，不禁為之震撼。兩側守護着石獅，威嚴肅穆，而鎮守兩旁的，正是那著名的遼東軍！

顧星舒邁步向前，細觀之下，他用手輕輕描繪那些石雕将士的面容，每一張面孔都獨具特色，盡管他們只是石像，但他卻能夠一一叫出這些遼東軍将士的名字。

更讓他意外的是那陵墓并未封門，石門周圍甚至沒有一點灰塵，這……這是一個活人墓！

他似乎心裏有了一種猜測。

楚蕭過來推開石門，微微側頭：“跟朕來。”

話罷楚蕭先進去了。

顧星舒緩緩步至那幾位遼東軍士身旁，雙手顫抖着，仿佛想要輕撫每一位軍士的肩頭，盡管間隔僅有咫尺，卻感覺那雙手已無法觸及。

楚蕭這是什麽意思？

這裏葬着誰？

又住着誰？

帶他來不是要看顧星舒的墓嗎？

他帶着一肚子疑問走了進去，然而墓穴裏的景象更是讓他目瞪舌彊，映入眼簾的一切讓他停滞不前，顫巍巍地雙腿甚至連站都站不穩了。

他扶住旁邊的石牆，望着這裏的一切。

與其說這裏是陵墓，還不如說，這是他和楚蕭曾經生活過的寝殿，這裏的一草一木，小到喝茶器具，大到床帳凳子，都和他當年離開帝都時，記憶裏的寝殿一模一樣！

他磕磕絆絆往前走去，楚蕭就站在不遠處，背對着他。而他的面前，放着一口棺材，顧星舒幾乎不用猜也知道，裏面躺着的是誰。

楚蕭不是将他鎮壓在皇陵外嗎？

為什麽，會是這樣？

“過來。”楚蕭聲音很輕，生怕驚擾了誰休息一樣。

顧星舒腳步似有千斤重，托着沉重的腳步慢慢靠近，在看到那裏安靜躺着的冰棺時，心髒瞬間被揪緊了。

那是他嗎？是前世的他嗎？

突然他痛苦地扶着胸口蹲下，只覺頭腦一陣天旋地轉，這雙腿根本無法支撐現在的自己站立，臉色慘白，一點血色都沒有了。

“你不來看看嗎？”楚蕭的聲音再次響起，但帶着悲傷讓人心疼，“你們真的長得很像，像到有時候，朕都會出現錯覺，覺得小舒還活着。”

顧星舒哪裏還有力氣走過去，他跪在地上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如今他已經顧不得自己反常的行為了。他只清楚那裏躺着的是他的屍體，是曾經肩扛鮮活的身體，是曾經扛起八十公斤盔甲上戰殺敵的英勇将軍！

如今躺在那裏的卻是一堆腐肉，沒有了體溫，沒有了血肉，是一具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或許還沒有五官的腐爛□□，這世上還有何事比見到自己屍體更殘忍的呢。

顧星舒想沒有了吧？

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雙唇顫抖着，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那種無法宣洩的痛苦徹底将他壓倒了。

“當年空寂崖并非朕的決定，可卻是朕一手造成了。”

楚蕭仿佛進入了一場長久地回憶，輕輕摩挲過冰棺，透過厚厚的冰棺深情、悲痛地望着裏面躺着的人，這麽多年，他第一次正面解釋當年的事情。

時間回到顧星舒掉入空寂崖後。

顧星舒跌落懸崖的那一刻，楚蕭驚愕至極，待他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被李順德緊緊握住，僅餘的半只腳在寂靜的懸崖邊搖搖欲墜。

他心急如焚，迫切想要尋回顧星舒，倘若李順德未能及時将他拉回，此時的他恐怕早已與顧星舒一同長卧于此。

當天在空寂崖，他不惜一切下令調動四五萬禦林軍下去找顧星舒，若是誰找到顧将軍有賞，找不到顧将軍全部下去給他陪葬！

那天，楚蕭并未返回宮中，而是尋覓着通往山下的路徑，探尋一切可能通往崖底的入口。他向附近的村民求助，由他們引領，深入了崖底的秘境。

在那幾日裏，整個帝都氣氛緊張，無人敢稍有松懈，即便是權重一時的聞太傅，也只得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

大臣們更是不敢議論皇上此行的目的是什麽。

終于在三天後，衆人不眠不休的情況下，楚蕭在空寂崖下找到了顧星舒的屍體，那空寂崖不止萬丈高，深淵下面是一條急流大河，誰掉下來都不可能有活路。

找到顧星舒時，他全身已經被血染紅了，甚至屍體在水裏泡了三天，已經浮腫了，傷口處已經多處腐爛，散發着一股臭穢味。

士兵在發現顧星舒時，僅是輕柔地将他擡上擔架。相較之下，那些皮肉筋骨的破碎只是輕描淡寫。他死後，遺體又遭受了一次撞擊，多處骨頭刺破肌膚外露，頭部更是裂開了一道縫隙。

好幾個沒忍住當場吐了，被楚蕭直接一劍封喉殺了。

楚蕭就坐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守護着他，替他擦幹淨身上的髒東西，生怕再弄疼他一樣，喚着他的名字，告訴他不疼了，馬上就好了，想抱住他卻又怕讓顧星舒身體再次發爛。

他就像個驚慌失措的孩子擡起雙手卻不敢觸碰他……

“為什麽不等等朕？為什麽不再堅持一會！”

楚蕭聲音沙啞，臉色慘白，形神消瘦，三天沒吃沒喝，夜不能眠找顧星舒，都是靠着一份執念讓他堅持了下來。

“朕說過會來接你的……顧星舒，為什麽……為什麽要這麽離開朕，你答應過朕要活着回來，朕答應你要封你為皇後！顧星舒！你給我起來！”

楚蕭淚涕縱橫，滿臉狼藉，此刻的他已無暇顧及禮儀。他對顧星舒的愛意深沉，無法割舍，面對這具冰冷的遺體，他跪伏在地，頭部緊緊依靠在顧星舒腫脹的手旁，嘴裏發出壓抑的悲鳴。

他心裏清楚自己如今能夠坐穩這個皇位都是顧星舒的功勞，而顧星舒能夠義無反顧的這麽追随他，也是對他有情的。

有時候他累了，就會想，這皇位到底有什麽好的值得讓大家衆叛親離，不惜一切對自己兄弟下殺手。

他當皇帝，只為活下去，并不是想得到什麽，他清楚自己對顧星舒的感情，他愛他，他不想因為江山而放棄顧星舒！

楚蕭以為自己已經有了足夠的實力保護他，他甚至都做好了和大臣們對抗的心理準備，他要娶顧星舒，要封他為皇後。

可惜他最後還是沒有保護好這個人，甚至讓他死無全屍！

他呆呆地看着顧星舒的屍體，就像是一具空殼一樣，萬念俱灰。

“皇上，宮裏出事了！”

李順德神色慌張，又不敢前來催促楚蕭，話罷只能急得在原地跺腳，

良久，楚蕭緩緩擡頭，面對顧星舒身上的異味，他未曾有絲毫的嫌棄，心中唯有對未能保護好顧星舒的痛惜。他微微前傾，輕輕在他的唇角，印下一個溫柔的吻。

“小舒，朕帶你回家。”

當天楚蕭親自将顧星舒抱上他的馬車，回宮路上讓李順德去吩咐，盡快建一個陵墓，再去通知太醫院前去寝殿等着，要告訴他保證屍體千年不腐。

沒錯，顧星舒的屍體雖然受了二次重創，但楚蕭要讓他千年不腐，一直待在自己身邊，等到他百年以後，他會讓人将他和顧星舒葬在同一個墓穴。

幾百年來，也有帝王要求死後龍體不腐而做一些特殊處理，這一點在太始祖那時候就有過，只是人死不能複生，很多人都不願意再這樣折騰自己的身體。

但楚蕭知道，大楚太醫院有那麽幾個人，他們是有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