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救命稻草（下）

第一章 救命稻草（下）

她拖着不合腳的舊運動鞋踢踢踏踏地上樓梯，隔壁鄰居家的男生嬉皮笑臉地甩着書包跟在她身後。

“叫哥。”

“滾開。”

男孩比她大幾歲，剛上初中，仗着跟她一個姓氏，非說他倆是一家人，每天放學遇到她都讓她叫他哥。

“不叫哥，我就到你們學校去告老師。到時學校就開除你。叫哥。”

“叫你奶奶個腿。”她轉身，拿起旁邊不知道誰家放在走廊裏的掃帚就往他臉上甩。仗着樓梯上居高臨下，掃把的尖劃破了男生的臉。男生氣急敗壞，閉着眼睛捂着臉嗷嗷叫，她把掃帚一扔，輕車熟路一溜小跑回了家。

每次別人吓唬她說學校會開除她，她都用她新學會的罵人詞彙惡狠狠地罵回去，才不管是隔壁的讨厭男生，還是看她不順眼的老師，是同一個大院光着屁股鼻涕拖了老長的小屁孩，還是喜歡搬弄是非的鄰居老大爺老大媽。

小時候的她也不會想到後來一語成谶，但她不曾在乎，畢竟被學校開除算是她聽到的最沒有震懾力的威脅。

她七歲那年來到這裏，确切地說，是被她父母扔到這裏。姥爺和姥姥是師專的老職工，姥爺去世之後，姥姥一直獨自住在家屬院，父母為了生弟弟，躲到了他們打工的南方，就把她留給了姥姥。

姥姥八十多歲了，身體不好，最多能平日裏給她做口熱飯吃，其他時候顧不上她，她便成了這院子裏唯一一個“放養”的小孩，像北方幹燥氣候下的一棵野草，雖然缺水缺日曬，卻能拼命地汲取每一分生命力頑強地抽絲拔節。

同學跟她打架的時候，說“我要把你告老師”，但她并不害怕老師，甚至在理不服人的時候跟老師梗着脖子對罵。

老師批評她的時候，說“你把你家長找來”，但她并沒有家長可以找，連開家長會姥姥都不會去，因為老人家耳朵背，老師說話姥姥也聽不清。

姥姥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能夠在這裏野蠻生長下去的理由，也是她父母不要她之後答應給她一個家的唯一的人。她在外面闖了禍，只要回家姥姥罵她，怎麽說她都不會還嘴，打她她也不會躲。不過姥姥不打她，一是打不動，二是姥姥看過她小時候被她爸媽打的樣子，便舍不得再打她了。

于是什麽都由着她來。整個師專家屬院都知道，老李家一個孤老太太帶着一個沒人要的丫頭，人不大脾氣倒不小，院裏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旦惹到她，絕對沒好果子吃。

她平日裏上課也不聽講，一會玩鉛筆盒裏的螞蟻，一會鑿木頭桌子上的碎屑，老師們管不了她，說她是野孩子，她卻反以為榮，偶爾逃出去一節課都沒人抓，樂得逍遙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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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平日裏惹是生非多了總不是好事，那天她在獨自放學回家的時候，遇到隔壁男生和他的幾個同學一起在路上走。她一看趕緊轉頭想躲，但男生還是看到了她，上前幾步就把她堵住了。“哎，”男生跟他哥們兒說，“就是那個小兔崽子，上次不叫我哥，還拿掃帚劃我臉。”

幾個男生攔住她不讓她跑，她一邊盤算着怎麽才能找順手的東西來打架，不小心在退後幾步的時候自己把自己絆倒了。她心裏這才開始害怕了，覺得自己打不過，可能晚上回家要被姥姥罵了。那個時候，她對打架最惡劣的後果設想，就是晚上回家被姥姥罵。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她聽到由遠及近的幾聲自行車鈴，接着一個聲音響起。“李宏峰？你們幾個放學不回家在這幹嘛呢？”

男生一擡頭，立刻畢恭畢敬地站好。“韓老師。”其他幾個男生也參差不齊地叫，“韓老師。”

幾個人一散開，她立刻抓住機會，連頭也不回地就跑了，甚至都沒看清來的那個韓老師是誰。她一路狂奔沖回家，直到奔進熟悉的家屬大院，看到院裏有晾白菜的，收衣服的，來來往往放學下班回家的，她才喘着氣放松下來。

身後又響起兩聲自行車鈴，她猛然回頭，一個戴着眼鏡的中年男人騎着車過來，沖她善意地笑。“小丫頭跑得還挺快，騎車都追不上你。你是哪家的？叫什麽名字？”

男人身後，從自行車後座上跳下來一個比她年長的女孩，穿着她經常見到的初中校服，戴着眼鏡，紮着規矩的馬尾辮，也沖她禮貌地笑了笑。她想，班上那些成績又好長得又漂亮的班長，學習委員，課代表什麽的，将來也會是這個女孩的樣子。

“我姓李。”她有些謹慎地說，“我家住這個樓。”她伸手指了一下。

“哦，”中年男人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這個院裏的小孩我基本都認識，沒怎麽見過你。我姓韓，你也可以叫我韓老師，我們家在最裏面那個樓，一樓，有機會去玩啊。”

她雖然性子野，但都是自己一個人跑出去玩，到別人家裏玩還是幾乎沒有過的事。那是因為全院的大人都不喜歡她，認識她的真怕她帶壞自己家孩子，不認識她的看她那邋邋遢遢沒爹教沒娘養的樣，也會叫自己家孩子躲遠點。

但她當時還是很沒禮貌地，一句話都沒再說就轉頭跑回家了。

第二天是個周末，她在下午的時候趁姥姥午睡一個人溜出來玩，想來想去，就繞到了樓後面。家屬院不大，樓後面往裏走到頭，就是昨天那個“韓老師”說的那幢樓。雖然他說的模糊不清，但她一走近，就知道他為什麽說得模糊不清了，因為整個一樓只有他們家最顯眼，有一個自己擴出來的小小的院落，裏面種着花和蔬菜，遠遠地看過去，就看到昨天那個美麗的女孩在客廳裏彈鋼琴。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鋼琴，雖然她也不知道那叫什麽，但女孩彈奏的簡單的練習曲，在她看來都是既神秘又新奇的戲法。

那個秋日的暖洋洋的午後，她就那樣站在別人家的院子外面，呆呆地聽癡了。

直到琴聲戛然而止，彈琴的女孩看到了她，就站起身，從窗子裏面跟她招招手，讓她進來。

“我才剛學兩年多，彈得不好。”女孩說，“我叫韓俊骁，你呢？”

“我叫李芊舒。”她愣了好一會才答。

後來她回想起當時只有九歲的自己，真的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樣，打開了一扇神奇的大門。她班裏也不是沒有乖巧伶俐的女孩子，但她對她們并不能産生真切的羨慕和好奇，當然也可能是因為她并沒有去過她們家，她們平日裏也嫌棄她，不願意跟她說話。

韓老師從書房裏出來，笑着和她打招呼。

“每個小朋友來家裏，都喜歡看我們家韓俊骁彈鋼琴。”他說。

“整個大院就只有我們家有鋼琴，”韓俊骁驕傲地說，“整個班也就我有。整個年級我就不知道了。”她輕輕揚起下巴，李芊舒從來沒有見過那麽高貴而優雅的神情。

“你沒見過鋼琴嗎？電視裏經常有啊！”韓俊骁說。

李芊舒搖搖頭。一向對人張牙舞爪的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說話那麽沒有底氣，憑空心虛起來。

“那你也不看電視嗎？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作業寫完了，我爸就讓我看半個小時動畫城。”韓俊骁說。

李芊舒還是搖頭。她家裏根本沒有電視。

“那，你想摸一下嗎？”韓俊骁慷慨地把她拉到鋼琴旁邊，“也可以按一下，就按一下。”

李芊舒莫名地尴尬起來，連忙偷偷把自己的手往背後挪，使勁在褲子上擦了擦，剛剛午睡的時候睡不着，她一直在用手摳角落裏的牆皮，摳得指甲縫裏都是零落的灰泥。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還差點被韓俊骁的琴凳絆了個跟頭。她虔誠地把一個手指頭觸到琴鍵上，良久，良久，輕得不能再輕地按了下去。

竟然沒有聲音？她小小的內心升騰起驚恐，為什麽韓俊骁按下去就有聲音？

韓俊骁就笑了，伸手過來，耐心地按着她的手指彈了下去。“你要用力才有聲音。力氣大，聲音就大，力氣小了，就沒人聽得見你在彈什麽了。”

如果說韓俊骁的鋼琴是打開她新世界的大門，那麽當她走進韓俊骁爸爸的書房時，那密密麻麻排了一整面牆的書，更讓她的心靈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沖擊。

那些書脊上的文字她根本不認識幾個，但卻覺得，她們每天上一節課只學一頁書，一本書有那麽多頁，能夠有人把這些書全都讀完，是一件太了不起的事情，比她們班上每次都考雙百的學習委員還要了不起，比她們老師還要了不起，比她知道的最了不起的人還要了不起。

這一間小小的書房，裏面竟然有那麽多她沒有聽說過的事情。

在她尚未成熟的認知裏，從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有人可以這樣生活，而且就在她身邊，就在她每天生活的圈子裏，就隔着一棟樓的距離。

“我爸爸的藏書是遠近聞名的，”韓俊骁說，“我們班老師去年還組織同學來我家參觀過呢！要是平常，我爸都不開放他的書房給人參觀呢。”

李芊舒不記得自己後來是怎麽離開韓俊骁家的，但是她記得，那個晚上，小小的她平生第一次失眠了，滿腦子都想着韓俊骁嘴裏說出的每一個她沒聽過的詞。那是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和別人所生活的世界，竟然有這樣巨大的差距。

她突然開始讨厭起自己的生活了，也突然開始想通，為什麽別人都讨厭她，不願意跟她講話了。後來她回憶起童年的時候明白，就是從那天起，她找到了她生活中的救命稻草。在別的同學還在忙着笑話她邋遢，笑話她沒人管的時候，她已經意識到，她遲早要擺脫她的生活，變成她想變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