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易碎輕放（下）

第二章 易碎輕放（下）

“知道錯了嗎？”

“知道錯了。”

“行，站好了，別動。”

韓俊骁每一年都是學校推選出去的市三好學生，只有初二那一年落選了。

雖然她成績仍然第一，還是優秀班幹部，但老師在期末之後特意找了她談話，“你每年都是三好學生，今年就大度一下，他是農村考上來的，學校準備幫扶貧困生，打算樹立一個榜樣。你就友愛一下同學，好不好？”

韓俊骁就點頭說好。

回到家，她拿了期末考試第一名的成績單給她爸看。她爸點了點頭，問，“今年三好學生的獎狀呢？”

她說：“今年沒有。”

“今年為什麽沒有？”

她就把老師跟她說的話原樣重複了一遍。

那天晚上她是一個人在她爸的書房度過的。書房不僅僅是書房，還有另外一個功能，就是韓俊骁專屬的禁閉室。一旦她沒有完成她爸交給她的任務，或是完成得不夠滿意，或是在學校沒有拿到她爸要求的成績，就會按罪領罰，在禁閉室進行自我反省。當然，反省的前提是她知道錯了。

“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不能讓。”她爸說，“該獎給你的就是你的，別人不夠格就是不夠格，憑什麽要讓給別人？你忍讓，別人就會欺負你，将來怎麽能成事？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

在書房罰站是韓俊骁認為最好熬的懲罰。她的班主任老師帶全班同學來參觀她爸書房的時候，她爸指着牆角，驕傲地對同學們說，“看到沒有，我們家韓俊骁就在那兒罰站的。”

同學們紛紛仰起小臉，作出驚嘆不已的表情。只有一個男生在出門的時候，偷偷轉過身來問韓俊骁，“你爸為啥要罰你站？你要是不服，可以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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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俊骁愣在原地，還沒回答，她爸就在身後喊，“韓俊骁！過來，說什麽閑話呢？”男生也就跟在同學們後面灰溜溜地走了。

她也就沒再思索過那個問題。

她爸以前是師專的老師，後來去了她所在的中學教歷史，有時趕上她放學，她爸就會騎自行車帶她一起回家。有時他還要留下來在辦公室忙別的事情，她就一個人走路回家。

韓俊骁有很多朋友，如果那些來她家書房參觀，充滿驚嘆地欣賞她罰站的牆角的那些同學算是她的朋友的話。

所以韓俊骁沒有朋友。平日裏都是一個人來來往往，老師和同學提到她會說是“韓老師的女兒”，但下課或放學後，別的女同學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說笑，或者讨論昨天的電視劇，或者研究誰的頭繩更好看，然後要麽相約去學校門口的小賣部逛一逛，要麽順路的一邊聊天一邊回家，只有她一個人，目不斜視地穿過人群，孤傲地獨自走路回家。

她爸告訴她，不要與那些人為伍，她和他們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的父母不過是工人或農民，而她可是出生在一個飽讀詩書的家庭，将來也會是萬中選一的棟梁之才。

在放學回家的路上，她意識到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後，就奇怪地轉過身去四處尋找，“跟蹤”她的人沒什麽技術，很快就從路邊電線杆後面探出頭來，被她抓了個正着。

正是李芊舒。

韓俊骁對這個比她小幾歲，還在讀小學的女孩沒有什麽好感，那天只是靠着大人教的虛假的禮貌才請她進門做客。這個女孩和那些仰視着參觀她家的同學又不一樣，眼神和表情雖然不冒犯別人卻顯出不自覺的攻擊性，總覺得看起來很不好惹的樣子。她甚至嫌棄那髒兮兮的衣服會弄髒她的琴凳和書房裏的書。

“有事嗎？”她擺出一副學校裏高年級同學對低年級同學的高貴态度，說。

李芊舒看她并不太友好，語氣上順勢就又矮了一截。“我……我是那天去你家的，李芊舒。”

“我知道，”韓俊骁說，“有事嗎？”

“……沒有。”

韓俊骁就繼續往家裏走，李芊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後面。

“你家裏有那麽多書，你都看過嗎？”李芊舒問。

“沒有。”韓俊骁說，“那些書都是我爸的，他會給我挑适合我看的書。而且我平時要學習，沒有那麽多時間看書。”

“你是在五中讀書嗎？”

“嗯。”

“五中很難考嗎？我聽老師說，今年我們小升初要按分數線錄取了。”

“不清楚，反正我去年是全市第一名考進來的。”

“……”

一直走進了家屬大院，李芊舒還跟在她後面。韓俊骁有些煩，就問她，“你家住哪個樓？”

李芊舒順手指了指，“就那邊。”

走過了那個樓，李芊舒卻還跟在她後面，一路走到了韓俊骁家門口。

韓俊骁愈發不耐煩，如果她爸看到她放學不回家，在外面跟不認識的其他孩子說閑話，是會生氣的。

“我到家了。”她說。希望李芊舒能明白她的意思，然後趕緊走開。

但是李芊舒猶豫着，像是想說什麽話，卻又一直遲疑不肯說出口。韓俊骁嫌惡地看了她一眼，就打算開門進屋，把她關在門外。但就在她進門的時候，李芊舒終于問出了口。

“……我那天在你家的書架上，看到了《城南舊事》。”

“什麽？”韓俊骁問。

“我們班讀書小組要做這個的讀後感，但是，他們都不借給我。”李芊舒說，雖然語氣小心翼翼，但一雙古靈精怪的大眼睛轉來轉去，讓韓俊骁莫名覺得反感。

“什麽意思？你想讓我借給你？”韓俊骁說。

李芊舒沒點頭，也沒搖頭，咬着嘴唇小心地看着韓俊骁。

“我們家的書是我爸的，他輕易不借給別人，這個我說了不算。”韓俊骁說，轉身就要關門，但她爸聽到聲音，從書房裏出來。“怎麽了？”

韓俊骁怕她爸說她在外面逗留，有點心虛，立刻說，“她非要跟着我到咱家來，還要問我借書。”

“是嗎？”韓俊骁的爸爸踱步出來，上下打量着站在門口探頭探腦的李芊舒。“哎，這不是那天來看你練琴的那個小姑娘？”

“嗯。”李芊舒連忙點頭。“韓老師好。”

“嘴倒甜。”韓俊骁她爸笑了笑，“想借什麽書？”

“《城南舊事》。”李芊舒立刻說。

“你怎麽知道我家有？”韓俊骁她爸問。

“我那天看到了，”李芊舒說，“在你書櫃右邊靠牆第三排。”

“咦？”韓俊骁她爸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李芊舒，“小孩眼力還不錯啊。”

李芊舒得到表揚，眼前一亮，說，“就在《邊城》和《駱駝祥子》中間。”

韓俊骁她爸聞聲大笑，手一揮，“你去拿吧，借你了。”

李芊舒大喜過望，興高采烈地說了聲謝謝，就徑直進了門，絲毫沒有理會站在一邊的韓俊骁。

韓俊骁心裏就有點不是滋味，說，“爸，那我去幫她拿吧。別把屋裏東西碰壞了。”

韓俊骁跟着進了書房，果然就看到李芊舒手裏已經拿到了那本《城南舊事》，但眼睛還不安分地在開着櫃門的書櫃裏四處亂看。

“別看了，”韓俊骁故作威嚴地走過去，“拿了書趕緊走，看完了趕緊還回來，別把書弄髒了。”她審視着李芊舒斷了一邊帶子的破舊書包和不合腳的鞋，不屑地說。

韓俊骁她爸在客廳裏正倒着茶，就聽到書房裏傳來一聲脆響。

他連忙走到書房門口，就看到韓俊骁和李芊舒在書櫃前面面相觑，地上是摔得四分五裂的一個玻璃獎杯。

“爸，”韓俊骁驚恐地說，“我告訴她了，不要碰別的東西，她就把你的書法協會獎杯摔到地上了！”

李芊舒手裏還拿着書，臉漲得通紅，緊緊咬着嘴唇，看看韓俊骁，又看看她爸，卻也不說話。

韓俊骁眼看着她爸原本平靜的臉色隐隐現出了怒氣，滿地的玻璃碴子在燈光的照射下明晃晃地刺得她眼睛愈發脹痛，心也砰砰地越跳越快。

過了幾秒鐘，但她卻覺得像過去了漫長的很久很久。她爸卻開口說，“沒事，你去吧。”他揮揮手，示意李芊舒離開。

李芊舒像是得到了特赦令，抱着書一溜煙地就跑了。

韓俊骁完全沒有預想到她爸就這樣把李芊舒放走了。但李芊舒走後，她爸看了看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樣子說，“是不是你打碎的？”

韓俊骁覺得自己的腿肚子抖得都要抽筋了，但她還是堅持說，“不是我。”

“行吧。”她爸輕描淡寫地說，“那你今晚就在這反省吧，明早跟我說實話。”

在關禁閉的時候，韓俊骁是不能動書房裏的任何東西的。她爸關了燈，順手帶上了門，就出去了。韓俊骁一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她專屬的牆角，黑暗中她不敢動，因為一動可能就會踩到地上的碎玻璃，她也不敢開燈，因為她爸沒讓她開。過了不知道多久，她累了，也困了，實在沒有辦法保持站立的姿勢，就靠着牆角緩緩地滑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在睡夢中，她還不忘謹慎地縮緊每一個腳趾，以免自己被地上的玻璃劃到。

再次見到李芊舒是幾天後，韓俊骁早上上學穿過大院，看到李芊舒拖拉着書包從樓裏出來，身後跟着一個年紀相仿的男生，男生不斷地用沒爹生沒娘養之類的話響亮地罵着她，她卻也沒什麽反應，一個人悶聲不響低頭往前走。韓俊骁見狀走過去，男生看到她過來似乎便慫了，自顧自背着書包上學去了。

“書可以還我了吧？”韓俊骁說。

李芊舒擡頭見是她，臉上不自覺露出有些心虛的表情，“我過幾天就還，”她說，“還沒用完。”

“這都幾天了？你怎麽還沒用完？”韓俊骁絲毫沒有容忍，“而且，你別以為你能闖了禍就跑，你把我們家東西弄壞了，你得賠。”

李芊舒盯着她，說，“我沒弄壞，是你弄壞的，你還推到我身上。”

韓俊骁立刻氣得小臉通紅，“是你弄壞的！”

李芊舒雖然年紀小，個子也比她矮上一個頭，但氣勢卻絲毫沒輸，“是你自己弄壞的。你爸是不是罰你了？”

韓俊骁吓了一跳，“你怎麽知道？”

“我就是知道。”李芊舒那雙眼睛看起人來讓人格外地不舒服，她盯着韓俊骁的時候，韓俊骁總覺得自己被一個小屁孩兒給坑了。

“……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才不會挨罰！”她已經有些氣急敗壞了。

“才不是。”李芊舒說，“沒有我你也會挨罰。你經常挨罰。是吧？”

那一刻，韓俊骁原本高高在上的态度，不知為何就崩盤了，她覺得她自己從小完美無缺的人生受到了空前的質疑。李芊舒和那些仰望她家牆角的同學不一樣，她的腦子裏不知道裝着什麽奇怪的東西，韓俊骁越想在她面前裝出不可一世的優越感來，就越會被她漫不經意地戳破自己不知為何就覺得恥辱的事實。

那是她第一次在她無比嫌棄的李芊舒面前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