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大錯特錯（上）

第三章 大錯特錯（上）

韓俊骁還在回去的地鐵上，就接到了剛才面試她的小姑娘打來的電話。李千書走後，那個小姑娘就進來坐在她對面，拿着她的簡歷問了很多問題，然後又發給她幾篇稿子和選題，讓她回去試寫一篇。

小姑娘說得頭頭是道，既客觀又不擺架子，真誠地誇了韓俊骁讀書時漂亮的履歷，但也誠懇地告訴她，第一她們只是招個寫稿子加運營的，薪資水平不會高，第二，她認為韓俊骁也不太适合這樣的工作方式。

高不成低不就，韓俊骁心裏很清楚，自己的學歷走到哪裏都是一樣的處境。

她的心裏積壓着隐隐的怒火，小時候被李芊舒諷刺的那種難堪的感受似乎又回來了。她甚至能夠想象剛才光鮮亮麗的李千書坐在她對面，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她的時候心裏是怎麽想的，估計巴不得看到她如今落魄的樣子。李千書從小就是那副樣子，看不慣自己的優越，絞盡腦汁要把自己跟她拉到同一個水平線上去。

“剛剛跟千書姐溝通過了，希望你能盡快把試寫的稿件發過來，也盡快考慮。我們很期待你的加入。”電話裏小姑娘和和氣氣地說。

這算是願意招她了，比之前當面婉拒或是面試都不給的大大小小的公司強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靠了李千書的人情。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嘲笑起自己來。李千書怎麽可能大發慈悲來給她雪中送炭？她盼着自己窮困潦倒無處可去，求之不得，要是有機會說不定還會落井下石。

但她的确無處可去，再找不到別的公司招她的話，她真的只能把李千書當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了。畢竟她如果想留下，要租房子，要吃飯，要有錢生存。

在樓下的便利店随便買了點東西果腹之後，她就回到住處，抱着電腦開始研究稿子。期間還忍不住再次搜索了李千書，看到了她微博的百萬粉絲，她出的勵志雞湯書，她參加的訪談，甚至連她接的廣告都搜出來看了。現在的李千書已經完全不是她印象中那個連書都沒得看，鋼琴都不知道是什麽，每天跟同院的男生打架打到鼻青臉腫，跟在她後面打着小算盤的髒兮兮的小女孩了，微博上要麽是完美無缺的精修圖要麽是自然不做作卻又生動好看的自拍，發一條生活微博是金句，發一篇長文，文化評論，或是回答一個問題更會有成百上千條評論點贊轉發，在那些金光閃閃的頭銜下面，是一個美麗卻陌生的面孔，無聲地宣告着，如今的她和如今的韓俊骁已不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而韓俊骁的每一分理智都在告訴自己，并不期待這樣的久別重逢，更不希望三十五歲之後的人生還要和李千書這樣的人扯上剪不斷理還亂的關系。

她關掉了視頻，越想越焦慮，面對着空白的文檔寫不出一個字。

熬到了深夜，突然手機響起信息提示音，她拿起來看，發現是她媽。

“你和葉曉楠出什麽問題了嗎？”她媽問。

自從她結婚後，她爸就對她失望了，從不過問她的婚姻生活，而她媽不是不過問她的婚姻生活，而是幾乎不過問她所有的生活。所以她只是叮囑了葉曉楠幾句，完全不擔心這件事情在父母那裏會穿幫。

不知道她媽是怎麽覺察到風聲的，她以為她媽根本不在乎。

“沒什麽。”她心存一絲僥幸地敷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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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框不斷地顯示對方正在輸入，輸入了好久，她媽發過來一句話，“別告訴你爸。”

韓俊骁覺得她媽一定是知道了。從小到大，她媽看似什麽都不管，但心裏什麽都知道。

這也正是韓俊骁恨她的原因。她什麽都知道，但卻什麽都沒有做。

好不容易熬夜寫完了稿子，韓俊骁一邊充滿期待地發給面試她的那個小姑娘，一邊恨自己賤。但又有什麽辦法呢？她在心裏暗示自己是屈尊接受這份工作，而不是李千書看在多年認識的份上網開一面，也不過是讓自己臉皮厚一點，姿态放低一點，期待再少一點而已。

如果她接受了，等着她的，就不僅是和二十出頭的小朋友們做同事，也不僅是在離開象牙塔五年之後從頭開始，而是真真切切地要在李千書手下當一個被呼來喚去的小兵。

心高氣傲的韓俊骁，終于還是在生存的壓力下低了頭。

在等待回複的那天裏，她問了莊磊。

“是李千書讓你給我她公司招聘簡章的？”韓俊骁開門見山。

莊磊過了好一陣子才回複，“不是啊，你在北京，她也在北京，我覺得你學文科還算對口，就順手發給你了。”

權且相信他。韓俊骁想了想，還是覺得奇怪，“你這些年一直有她的聯系方式？”

“是哈。”莊磊莫名發了一個害羞的表情包，看得韓俊骁突然起了雞皮疙瘩，“聽說她現在還挺紅的？看來也并沒有拉黑前任什麽的，有點良心。”

“什麽？”韓俊骁以為他打錯字了，“誰的前任？”

“啊，”莊磊說，“她啊。我也算是跟她有過一段。好幾年了，有點記不清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在韓俊骁的心裏，造成的轟動效應不亞于當年住的家屬院老樓在她眼前盡數倒塌。

好一個李千書。

似乎算準了她會去找莊磊敘舊，算準了她會自投羅網，甚至算準了莊磊會不經意地透露他當年和李千書曾經有過一段感情。

這一刀刀戳得真準啊。

莊磊是她年少的時候喜歡的第一個人，也是她這麽多年念念不忘的唯一一個人。

她對着心裏的白月光男神，不敢問他是什麽時候成家生子的，也不敢多說自己的近況，敘個舊都要如履薄冰，結果一說到李千書，男神就發來毀形象的害羞表情包。

讓人作嘔。

韓俊骁沒再和莊磊說一個字，在心裏狠狠地咒罵了李千書一整天，發誓再也不想見到那張虛僞做作的臉。然後在小姑娘發來信息問她什麽時候可以去上班的時候秒回：“明天就可以。”

生活所迫。她洗腦一樣在心裏跟自己說。別看李千書張牙舞爪的，樹大招風，她遲早有倒黴的一天。

但洗腦歸洗腦，她第二天乖乖地去了公司，還為了和年輕的同事拉近距離，特意化了妝，穿了顯年輕的衣服。

不過李千書沒在公司，她和助理去廣州參加活動了，兩天後才回來。

“這兩天你的稿子我來幫你把關，你有任何問題問我就好。”佳欣友好地把她領到座位上坐下，說。

韓俊骁在心裏安慰自己，別嫌棄錢少，就當是個玩一樣的活，等熬過這陣子，經濟上不那麽緊張了，再想別的辦法。

結果第一篇稿子就被佳欣改了好多遍都沒合格。佳欣耐心地說了好多次，讓她按照自己說的樣子去改，但韓俊骁就是怎麽改怎麽不對，還拿出自己的道理來，甚至把讀博時導師說的話都搬出來反駁，佳欣被她說得實在沒辦法了，又趕着要稿子，索性放棄了，自己拿着稿子去改了。

韓俊骁心裏還不滿着，出去上廁所，回來的時候聽佳欣在打電話，開着免提，裏面是李千書的聲音。

“你不用顧忌什麽，寫什麽都要有寫什麽的規矩，讀幾個博士都沒有用，有錯你就盡管給她指出來。”

“我都是盡量提建議了，但是……”

“什麽建議？說話太輕了，寫得不對就是錯，大錯特錯！讓她回去重寫，這幾天你辛苦些，多盯一盯她的稿子，盡快達到标準，咱們好多選題都還沒時間寫呢，不行就別浪費時間在她身上。”

佳欣遠遠地看韓俊骁過來，立刻把免提按掉了，但韓俊骁還是聽得一清二楚。當然了，佳欣應該就是為了讓她聽見。

她不由得在心裏冷笑，難不成佳欣把她當成李千書的關系戶了？罵不得教不得？就李千書這破地方，別人都不稀罕來，工資都發不出多少，還配有關系戶？

越想越氣，她甚至當場就想拍桌子起身說不幹了。她讀了三十年的書，還輪不到李千書一個被學校開除的小混混來教她怎麽寫文章。

“韓姐，”她坐在座位上正在出神，一個聲音從她頭頂上方傳來。她一擡頭，佳欣正一臉溫良無害地看着她。

“韓姐，你下班記得去交行開一個戶哈，咱們以後的工資都走交行。”佳欣微笑着說。

韓俊骁立刻就又投降了。

下班之後，她還在電腦面前研究以前專欄裏的稿子。別人都走了，佳欣也走了，她盯着屏幕專心致志，突然她背後響起了腳步聲，她吓得一激靈，猛地帶着身下的轉椅轉了一百八十度，腰差點扭了。

眼前是個頗有風度的男青年，穿着看起來價格不菲的休閑西裝，散發着淡淡的古龍水味。他看到韓俊骁，顯然有些困惑。

“你……？”他猶疑地開口，似是等着韓俊骁自己做自我介紹。

“啊，我叫韓俊骁，是新來的。”韓俊骁連忙說，一邊心裏想着，這應該也不會是個拿每月四千塊工資的人。

“哦，我說呢。”他恍然大悟，徑直走向了李千書的辦公室，“出個門回來怎麽多了我不認識的人。”

這回輪到韓俊骁疑惑了。

“我叫陶遠。”他一邊在辦公室裏翻找着什麽一邊說，“我是李千書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合夥人。”

他很快找到了他要的東西，一陣風似的出門，臨走還審視地看了韓俊骁一眼。

“你是李千書招來的？”他再次表示了質疑。

“……算是吧。”韓俊骁只得承認。

陶遠禮貌的點頭并不能掩飾他神情裏的困惑，他轉身出門，嘴裏還在念叨，“我還以為要招個應屆實習生呢。”

韓俊骁愣在原地，覺得尴尬，卻也無法反駁，畢竟職場上像她這個年紀的人，不是已經瞄準高管就是自己投資創業了，比她年輕的李千書陶遠們又趕上了新媒體發展的第一杯羹，只靠自己的個人 IP 就足夠自成一家了。只有她，在不聞窗外事的象牙塔裏活了三十年，在海市蜃樓般的婚姻生活裏渾渾噩噩過了五年，然後手無寸鐵地一頭紮進這個刀光劍影的社會。

她回到電腦前，繼續改起自己的稿子。

這碗飯，她吃定了。只要能吃飽，吃相再難看都沒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