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你知我知（下）

第八章 你知我知（下）

連着一整個星期，李芊舒都沒再來過韓俊骁家。韓俊骁每次在客廳裏練琴的時候，總是時不時地就想轉頭去看看院外。冬天的菜地一片荒涼，并沒有蔽身之處，李芊舒也不會大冷天地躲在外面裝神弄鬼吓唬她，但她就是莫名地心裏不自在。

雖然她一直告訴自己李芊舒被警察送回家又不是自己的錯，但畢竟理虧，心裏還是虛的，她爸臉色一旦陰晴不定，她就眼眶突突直跳，手心發麻，擔心是不是李芊舒把她差點離家出走的事告訴她爸了。

那段時間她爸确實脾氣不太好，經常從學校回來之後就一個人悶在書房裏不出來，韓俊骁在客廳練琴，他都不再提着尺子悄無聲息站在她身後，冷不防地敲她手背了。

她當時并不知道是為什麽，只好每天戰戰兢兢地，盡量不惹他生氣。她每一次模拟都考了第一名，超出第二名許多分，老師們都希望她中考能拿一個狀元回來，每天都像看國家保護動物一樣看着她。她的書包裏再也不敢有任何“垃圾”，更不敢繞遠路從學校後門走只為遠遠地看一眼在操場上踢足球的莊磊。

周末白天，韓俊骁所在的尖子班會為了中考沖刺加半天補習，韓俊骁雖然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補習內容也是她早已爛熟于心的，但為了老師能當着全班同學的面誇一句“韓俊骁這樣的都還堅持補習，你們有什麽資格喊苦喊累？你們要是能考到韓俊骁這個成績我絕對不讓你們再補習”，她還是會每周按時參加。

那天下午她從學校回到家，剛進屋就聽到她爸在書房裏暴怒的吼聲。她還覺得奇怪，自己都沒在他沖誰吼。看到廚房和客廳裏打翻了的碗盆和食物，她才意識到他吼的應該是她媽。她默默地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放下書包，在書桌旁坐下開始寫作業，但耳朵卻控制不住地去聽書房裏傳來的聲音。

她媽一聲都沒出，但從她爸口不擇言的怒罵聽來，他應該是因為今天她媽沒打招呼就去了他學校而發脾氣。

她爸從來不讓她媽去他學校，連韓俊骁的學校她也很少去，家長會基本都是她爸參加。自從韓俊骁記事以來，她媽就沒再工作過，但小時候聽她媽說過，她媽以前也是老師，她們家之所以能搬進家屬院，不是因為她爸，而是因為她媽，而且還把她爸調進了師專。但後來她爸為什麽又離開師專去中學，她就不知道了。連她媽以前是教什麽的，韓俊骁都不知道。

過了不知道多久，書房的門才開了。她爸一臉怒氣地走到客廳裏去倒茶喝。看到門口韓俊骁的鞋子，就喊了一聲，“韓俊骁！今天練琴了嗎？”

韓俊骁連忙丢下筆跑過去，“還沒。”她說，“今天補習留的作業多，我想先寫完再練琴。”

她爸放下茶杯，看了韓俊骁一眼，她便乖乖地把剛說完的話忘記了，跑到鋼琴旁邊坐下，翻到該練的那一頁。

還沒開始彈，她聽到她媽從書房裏出來，走到客廳角落裏，蹲下身，開始收拾散落一地的東西。她忍不住轉過頭，看了她媽一眼。她媽頭發挽得低，遮住了臉，看不見她臉上任何一絲神情。韓俊骁又近視，隔着厚厚的眼鏡片，微微眯了眼睛，還是看不清。

那一刻，她心裏突然閃過一絲莫名的恐懼。還來不及細想，她爸的尺子駕輕就熟地落在了她手背上。“走什麽神？彈！”她爸吼道。混着茶葉渣子的口水飛濺出來，落在她指間黑白的鍵盤上，她嫌粘膩，卻不敢擦，不得不忍着惡心，随着音符的變化把指尖或輕或重地落在那上面，像是徒勞無功地試圖碾死懶得飛走的蒼蠅。

很多年之後，韓俊骁回憶起她走神的那一瞬間，才意識到那時她的恐懼源自何處。她隔着那麽近的距離，卻突然不知道她媽究竟長什麽樣子了。十五歲的她莫名開始害怕，怕終究有一天，自己也變成那個看不清長相的人，就像她媽一樣。

李芊舒再次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時候，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沖韓俊骁一臉無辜地笑，問，“上次有本書我還沒看完。”她說，“我能借回家看一晚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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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俊骁她爸還沒回來，她媽去市場買菜了。李芊舒跑進書房，精準定位抽出了本書。韓俊骁瞥了一眼，是雨果的《九三年》。

“你不是說你不念書了嗎？”韓俊骁忍不住說，“還看這個，你看得懂嗎？”

李芊舒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着韓俊骁。“還不是因為你。”

“關我什麽事？我去不去你都會被警察抓回來。我就說過不行。”

“那不一樣，我被警察抓回來和你被警察抓回來能一樣嗎？我姥姥只會說我。你爸會怎麽罰你？”

韓俊骁就啞口無言了。她總是會被這個比她小好幾歲的小孩說得啞口無言。

李芊舒看她吃癟的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說，“想讓我不告訴你爸，也可以。你答應我一件事。”

韓俊骁疑惑地看着她，總覺得不是什麽好事。

“你幫我補習。”李芊舒說，“我要考上五中，還要用很好的成績考上五中。”

李芊舒花了一個星期來試圖證明自己能再考一個雙百，然後失敗了。她不願意承認之前的那個雙百是碰運氣，她從小混到現在，碰巧一樣地聽了兩天課，就考了一個雙百，她覺得如果她能把之前玩掉的那些課都聽回來，她可以再考好多個雙百。

她連課本都不全，作業也沒怎麽寫過，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在課間到講臺前去跟老師提了一個問題，還被老師揮揮手打發走了。“李芊舒，你就算了吧，別跟着亂了。”老師說，“書都沒翻過的人還問，問什麽？講了你能聽懂嗎？”她也不想問同桌陳宇。陳宇到現在還為她撕了他的作業本而耿耿于懷，前天她午休時不小心胳膊肘怼過了“三八線”，陳宇竟然還想用尺子敲她，還好她及時撈起圓規作勢反擊，他才作罷。

沒人願意幫她，于是她想到了韓俊骁，一個老師和同學心中完美的學習榜樣，畢業之後還會被各科老師屢屢講起用來激勵小朋友們的傳奇人物。家裏還有看也看不完的書。

“我不會。”韓俊骁說，“我從來不教別人。我們班同學有時問我這道題怎麽做的，我講完，他們也聽不明白。”

“我能，我能聽明白。”李芊舒連忙表決心，“我要是聽不明白，你嫌煩了就不講，我絕對不拿重複的問題來煩你。”

韓俊骁皺起眉頭。她馬上就要中考了，她爸如果知道她每天浪費時間在李芊舒這種閑散人員身上，一定會生氣的。

“不會占你太多時間，”李芊舒說，像是能瞬間看穿韓俊骁心裏在想什麽一樣。“就每天上學放學路上，還有在你家看書的一小會。”

“那如果被我爸看到，怎麽辦？”韓俊骁問。

“就說随便聊天呗，怎麽，你爸連說話都要管？”李芊舒說，“什麽都聽你爸的，多沒意思啊。”

韓俊骁雖然覺得她這句話說得奇怪，但也想不出來哪裏不對。

“行不行？求求你。”李芊舒又露出溫良無害的表情來，一臉誠懇。這可是她第一次開口求韓俊骁。看韓俊骁還在猶豫，她就垂下眼睛，摳着自己的手指甲，故意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你要是不答應的話，那我也就只能跟韓老師說，那天咱倆約好在汽車站……”

“行吧行吧，”韓俊骁連忙打斷她，“我答應。”

李芊舒一下子笑開了，瞪大眼睛看着韓俊骁，“真的？答應了就得做到。”

“嗯。”

“太好了！”李芊舒一蹦三尺高，“那個，你以前的課本還在嗎？借我用用。”她立刻迫不及待地提出了第一個要求。

趁那天大人不在家，李芊舒抱了一大堆韓俊骁幾年前的舊課本回家，把她的破書包都快撐散架了，她呼哧呼哧地捧着書包出門，看不見腳下，在院門口一個趔趄，差點沒絆個跟頭。

“你行不行啊？”韓俊骁在後面看着她，說。

“行，行！”李芊舒顧不上回頭，“你得說話算話！”

看着李芊舒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裏，韓俊骁心裏第一次對李芊舒有了些刮目相看的感覺，也第一次意識到，她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

到後來她也不知道李芊舒那天是為什麽回來的，她甚至猜想，如果不是被警察帶回來，李芊舒會不會真的就從此不回來了，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直到變成一個即使在街上擦肩而過也完全認不出來的陌生人。

那是她從來不敢去想象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不知為什麽，想象發生在李芊舒身上，就很自然，似乎李芊舒天生就該是一個浪跡天涯的人。而自己，只能在夜半驚醒的時候，獨自去辨認噩夢裏那張面目模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