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感恩戴德（上）

第九章 感恩戴德（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晚飯時被莊磊左勸右勸不情不願地喝了兩口酒，韓俊骁一整夜都沒有睡好。

但她近來就幾乎沒有睡好過，做夢都在想着佳欣什麽時候能認可她寫的稿子。佳欣說，如果這一次的選題寫得滿意，這個原創專欄以後就是她的了。她也算是能在李千書面前證明自己不比那些剛畢業的小姑娘差。

她忍着宿醉的頭疼迷迷糊糊睡過去，倒也不怕第二天早上遲到。李千書對遲到早退這種事情并不在意，按時出活就可以。佳欣她們經常到的比韓俊骁晚好多，也從沒見李千書說過她們。

早上韓俊骁起床，意外地看到合租的另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女孩竟然早早起來了，占着洗手間在化妝。平日裏韓俊骁從來不用擔心搶浴室搶廚房，那兩個女孩一個沒工作，一個中午才上班，只有她需要去擠早高峰的地鐵，廚房更是除了韓俊骁沒有人會去動。今天突然起這麽早，估計是找到工作了。

“琳琳，要早起上班吶？”韓俊骁象征性地問了一句，希望她能夠理解自己的言外之意，趕緊用完洗手間趕緊撤。

“嗯！”姑娘響亮地應了一聲，妝才剛進行到粉底那一步。看來是并沒理解。“我找到工作啦！不是特別遠，我得六號線倒五號線。”

韓俊骁看了一眼客廳裏扔着琳琳熨得平平整整的連衣裙和擺在一邊的高跟鞋，什麽都沒說。過了今天之後，琳琳就會知道，這樣的穿着打扮是沒有辦法在早高峰的地鐵上存活的，她有一萬種不同的方式被踩掉腳後跟，被蹭花精致的妝容，被扯皺平整的裙擺，被勾壞光滑的絲襪，被車廂裏的汗味香水味早餐味腌制成一條熏魚，被擠得前胸貼後背連鹹豬手都不知道是誰，等到了上班的地方，早就耗盡了一整天的精力。然後就會吸取血淋淋的教訓，從下一天開始，穿得像個真正久經沙場的地鐵通勤族。

當然，這樣的教訓，韓俊骁也是不久前才深刻體會到。現在她和佳欣她們一樣，放一兩套體面點的穿搭在公司，偶爾如果需要就換上，平日裏的衣服仍以能讓自己健步如飛為标準，甚至摸清了換乘地鐵時從靠近車尾的地方上，能讓自己在下車往出口走的時候少走一整趟列車的距離。這些都是她從來不曾知道的。她出了象牙塔就躲進了家庭的保護傘，連最基本的生活常識都要向身邊的年輕人學。但看着興高采烈化妝的琳琳，她也并不想故作姿态地提醒她，反正她遲早要明白。

由于琳琳的磨蹭，韓俊骁整整晚了半個小時才出門，到公司的時候別人都已經開始忙了。陶遠和李千書在辦公室裏不知道商量什麽，佳欣一看到她來，就笑盈盈地走過來，說，“韓姐。”

“哎。”韓俊骁包都還沒來得及放下，“你說。”

“今天起咱們這個專欄就交給你來寫了，”佳欣說，“雖然大部分是我改過的，但是畢竟你來的時間也不短了，可以主筆了。”

“真的啊？”韓俊骁喜上眉梢，“太好了，謝謝你啊，佳欣。”

她忙不疊地打開電腦看排好版的稿子，心裏美滋滋的。

上次的活動之後，她的郵箱裏久違地收到了一封陶妍教授寫來的郵件。沒有用即時通訊的形式，或許陶教授是怕她難堪。問了她的近況，還說希望常聯系。陶教授沒忘了她，這讓韓俊骁覺得既心酸又感動。她也很想告訴陶教授自己的“近況”，但她甚至不能像佳欣那樣随便跟別人說“這個文化專欄是我寫的”。她很想告訴老師她的底子沒扔掉，她也還是有事可做的，但她想來想去，還是把删了又寫的郵件回複給删掉了。

等今天專欄發布之後，她再回複陶教授一個郵件，告訴她專欄是自己寫的，以後甚至還可以和陶教授約個稿，畢竟陶教授算她的“人脈”，可不算李千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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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工作的時候，她又收到了她媽發來的信息。自從得知她離婚之後，她媽每天給她發一條信息，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話，要麽是今天降溫，多加衣服，要麽是注意身體，別熬夜。她不知道怎麽回，索性每次都只回一個 OK 的表情。

她媽以前從來不這樣。她讀書的時候還每周打一個電話回家，結婚之後電話也很少打了，她媽也不怎麽問，只有在她爸授權打電話的時候才會主動打給她。韓俊骁一度覺得是因為她在北京沒了丈夫也沒有朋友，所以她媽才開始擔心她哪天突然失聯或者死在外面了沒有人通知家裏人，所以才開始了規律性的每天一條信息。

說起來，有丈夫的時候，她有無數次拿着手機，想跟她媽說一說家裏的事，說一說自己夫妻的事，但是最後都什麽也沒說。那段時間正好看到一個新聞，有個丈夫把妻子殺了凍在冰箱裏，然後每天拿妻子的手機給妻子父母發短信聊天問候，堅持了好多天才被發現。她看了那個心驚膽戰了好多天，給自己手機設置了好多複雜的密碼每天都換。

那些疑神疑鬼她媽也沒有機會知道了。一個在她成長中缺席的母親，也沒有和她共擔惶恐的資格。

“工作還順利嗎？”她媽問。

韓俊骁一直沒有告訴她媽和李千書的重逢。雖然很多年了，家裏再也沒有提起李芊舒這個人，但他們不可能忘記。

“還好。”她說。

“受了委屈別硬抗，回家來吧。”她媽說。

真是世界上最諷刺的安慰。韓俊骁很想問她媽一句，我受了委屈，你什麽時候幫過我？但她還是忍住了。從小她一直以為她是父母的驕傲，後來才明白，她就像一只被強行推上枝頭假扮鳳凰的土雞，她什麽都不是。她的委屈和困惑，他們從前不會知道，以後也不會。

她丢開手機繼續幹活，沒注意時間，直到李千書走過她旁邊的時候問了一句“不去吃午飯？”她才意識到已經到了午休時間，佳欣她們已經約着出去吃飯了。

“不吃了，今天胃不舒服。”她說。她今天确實不舒服，昨晚喝了酒之後今早還吐了一次，要不是她吐了，估計琳琳還賴在洗手間裏不走呢。

李千書轉身進了辦公室，過了一會出來，遞了個杯子到她面前，冒着微微的熱氣。“養胃茶，”她說，“喝吧。我以前喝多了之後喝這個，挺醒酒的，管用。”

韓俊骁說了謝謝，拿起杯子來，湊到嘴邊吹着喝了一口。

“莊磊為什麽都知道你離婚了？”李千書不經意地問，“他又不是專門扒你醜事的狗仔。”

韓俊骁愣了一下。“他問你了？”

“嗯。”李千書說，“但是我沒說什麽，覺得你應該不會希望他八卦你。”

“謝謝你。”韓俊骁由衷地說。

她也不知道莊磊為什麽會知道，但是前兩年她和葉曉楠因為想要孩子想得走火入魔了，葉曉楠甚至鬼迷心竅，覺得她在外面有人，扣了她的手機，查了通訊錄裏面所有的異性，或許莊磊也在其列吧。從那以後她才開始杯弓蛇影每天換密碼。

喝了李千書的茶之後，她下午真的舒服了不少。快下班的時候，她看到今天的專欄更新了，她興致勃勃地打開，卻一下子心涼了。作者的位置赫然寫着佳欣的名字。她打開文章仔細地看了一遍，的确是她的稿子，佳欣并沒有替她改稿，只是在她一開始寫之前跟她說了些要注意的問題。

反正也是同事，算了吧。她想。畢竟佳欣之前也是幫她改過很多次的稿子，她剛來的時候，改完的稿子面目全非到她自己都沒法說是自己寫的了。就當是學習經驗好了。

她這樣想着，什麽都沒說，看着對面的佳欣一邊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一邊和旁邊的人說笑，心裏想着今天晚點走，再查一會資料。

就聽李千書在辦公室裏叫，“佳欣。”

“哎！”佳欣應着就過去了。沒過一會兒，從辦公室裏探出頭來，沖她喊，“韓姐，叫你。”

韓俊骁不明所以地走過去，看到李千書的屏幕上正打開着她寫的那篇專欄。

“今天起不是換成韓俊骁寫了嗎？”李千書問，“怎麽還是你的名字？”

“啊？”佳欣一愣，滿臉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是嗎？這是韓姐自己弄的吧？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是幫她改了不少，基本上相當于重寫一遍了……”

“你幫她改過的稿子我也不是沒看過，”李千書打斷，“今天這篇不是你寫的，是她寫的，我看得出來。”她輕描淡寫地說。

“那，那可能是排版的時候搞錯了，用了之前默認的樣式……”佳欣連忙說，“明天起我會盯着，不會再出錯了。”

李千書點了點頭，“今天這篇删了，明天重新發。”

“別吧？”佳欣有些為難，“那今天的專欄就……”

“親同事也得明算賬，”李千書說，“是誰的就是誰的。不用跟我打太極，你們幾個，從字跡到語言風格，到愛用的标點習慣分割線的位置，我都知道。做事情有先來後到，老人帶帶新人是理所應當的，人家沒必要對你感恩戴德，你更不能把人家出師後的成果據為己有。”

佳欣低着頭不說話。

“回吧，”李千書說，“以後別錯了。”

韓俊骁全程沒說話，直到佳欣走了，她才不可置信地問李千書，“你真能分出來？”

李千書看了看她，“別人不信，你還不信？”她把腳跷上桌子，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你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