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杯弓蛇影（下）

第十三章 杯弓蛇影（下）

韓俊骁終于打破了自己的紀錄，也打破了她在老師和同學心目中多年以來的神話。

那一次考試她突然發揮失常，讓所有的人大跌眼鏡。考第一名的時候，她通常比第二名的同學多出幾十分，但那一次她比第一名少了兩分，屈居第二。

她像是虎落平陽的英雄，一下子從遙不可及的寶座上掉了下來，把無往不勝的光環摔得粉碎。

先是各科老師輪番找她談話，問她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生活上遇到了什麽麻煩，同學之間是不是鬧了什麽矛盾。面對老師們慈祥的目光，韓俊骁戰戰兢兢地一一否認。她很想求老師們不要告訴她爸，但她心裏很清楚，即使老師不說，她拿着遲早要到手的成績單回家也沒有辦法解釋。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哭着對李芊舒說，“我完了，”她說，再也顧不上自尊心和顏面，“明天成績單就要拿回家讓家長簽字，我完了。”

“怎麽就完了？”李芊舒說，“這又不是高考，再說了，高考都能重考一次的。要不，我幫你想想辦法，做個假成績單什麽的？”

韓俊骁絕望地搖頭，“沒有用的，”她說，“我爸每周都會給班主任老師打電話。各科老師都找我談過話，班主任肯定會告訴他的。我從來沒有考過第二名，還不如殺了我。”

這是她爸親口說過的話。“你要是不能保證每次都考第一，你就別讓我費事了，自行了斷吧。”

李芊舒大剌剌地說，“殺了你幹嘛？他還不如去殺了那個考第一的，那你不就是第一了嗎。”

這可怕的想法讓韓俊骁吓得一個激靈。“你別胡說。”她哆嗦着說道，膽戰心驚地往左右看了看，似乎擔心她爸躲在哪個角落裏把這話聽去了一樣。

那天晚上她就做了噩夢，夢見她爸提着一把斧頭去學校，把教室門關得死死的，挨個人揪住領子問，“是不是你考了第一？是不是你？”所有的人都吓得躲在桌子底下，韓俊骁也縮在牆角，眼睜睜看着她爸把那個考了第一的同學揪着頭發拖上講臺，一斧子就劈下去。

她慘叫一聲驚醒，一頭冷汗。

那是人生第一次韓俊骁不想去上學。她知道等着她的不是照例的贊揚和數不清的羨慕，而是老師和同學以為她出了毛病的殷切關心，和那張她不想看到的成績單。

一天從來沒有過得那麽快。臨放學的時候，同學們都陸陸續續地出教室，班主任唯獨把韓俊骁叫住了，仍然是帶着殷切關心的眼神，慈愛地對她說，“韓俊骁啊，我今天已經跟你爸私下裏溝通過了，你們回家好好商量，然後告訴我。”

班主任還是輕聲在她耳邊說的，仿佛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不能讓其他同學聽到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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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俊骁聽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跟我爸告狀也就罷了，什麽叫好好商量，然後告訴她？這是在給我“量刑”嗎？！她想。

從公交車站回家的路她恨不得走上一整夜。李芊舒跑過來，正看到她像蝸牛一樣在原地磨蹭。

“你又來看我笑話？”韓俊骁沒好氣地說。

“沒有啊，”李芊舒說，走在她身邊一起磨蹭，“你要是真的害怕，我陪你一起回家。”

“你陪我也沒用的。”韓俊骁說，“你又不能替我受罰。”

“但我可以幫你撒謊呀。”李芊舒認真地說，“你就說，你考試的時候肚子疼，手扭了，凍感冒了……”

韓俊骁無奈地說，“我就算肚子疼，手扭了，凍感冒了，也比第二名考得好。”

“哦。”李芊舒說，“那你就說，你的卷子少印了一邊。我上次就是這麽幹的，直接扔了一張卷子說給我少發了一張。”

“可是我爸會查卷子的。”韓俊骁苦着臉說，“他還會逼我做一晚上我錯的題。”

“所以，”李芊舒好奇地看看她，想問又不敢問，“你到底為什麽沒考好啊？”

韓俊骁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說起，腦海中又回想起自己考試時聽到的那些聲音，和晚上做的噩夢。“好吧，你不願意說就不說吧。”李芊舒說。

回到家裏的時候她爸就在書房。韓俊骁拖着沉重的腳步走過去，身邊李芊舒靈巧地湊進門，”韓老師！”她輕車熟路地喊。

“嗯，”她爸正坐在書桌前思索着什麽，仿佛沒功夫理李芊舒，“自己拿本書看去吧。”

李芊舒看他神情嚴肅，心想插科打诨轉移視線不太好，只好拿了本書出去了，還對韓俊骁眨了眨眼睛。

“別害怕。”她說，“又沒什麽大不了的。”

韓俊骁站在她爸面前，沒等他問，就顫巍巍地掏出自己的成績單，雙手獻上，然後閉上眼睛等待如約而至的急風驟雨。

等了半天，成績單被她爸拿了起來，卻瞟了一眼就扔到一邊去了。

“第二啊。”她爸說。

這句話振聾發聩，卻并沒有緊跟着劈頭蓋臉的責罵。

“給你個将功補過的機會，”出乎意料地，她爸說，“這次你要是考好了，既往不咎。”

“我……我下次一定……”韓俊骁以為她爸開恩，下次考好就行，連忙保證，但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爸打斷了。

“我說的不是下一次。”她爸說，“是這一次。這一次很特別，你把這次機會把握好了，以後有你炫耀的。”

“什麽？”韓俊骁沒聽明白，有什麽好炫耀的？

她爸就拿出一張試卷一樣的東西來，上面是“選拔考試細則”。

這件事在當年看來并不算大，後來的學生也記不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對于韓俊骁和她爸這樣，認為自身成績拔群，期望借由考試和學業走上人生巅峰的學生和家長來說，那無疑是一次歷史性的創舉。她爸通過各方渠道打聽到名牌大學會在高考前選拔成績突出的高中生自主錄取，名額會分到各省的重點高中，如果最終入圍，不僅高考酌情降分錄取，還有可能因為某一科極其突出而破格錄取。

“為了這事，我特意去問了招生辦的老師。”她爸說，“有一個江蘇的小孩，才十三歲，因為數學成績突出，就被破格錄取了，據說他連大學的高數和線代都自學完了，是當地的神童。”她爸滔滔不絕地說着，滿臉心馳神往。“這政策要是早出幾年就好了，你也能試試，十三歲念大學。”

韓俊骁小心翼翼地問，“所以……這個考試，我也可以參加？”

“不是可以，是必須參加！”她爸說，“雖然要求是高三才可以，但我今天特意跟你們班主任溝通了，她跟學校商量，決定破格給你一個機會，和高三的學生一起參加，這要是入圍了，你就能提前被大學錄取了！”

韓俊骁心驚膽戰地聽着，“跟高三一起考？”

“對啊！”她爸興奮地說，“你不是早就學完高中課程了嗎？”

“可是我才高二。”

“肯定沒問題。不管你幾年級，成績好就行。你必須給我考上。”她爸恨恨地念叨着，“那些老古板當年非說你不能跳級，我倒要讓他們看一看。”

她爸沉浸在勾畫新藍圖的喜悅裏，那天難得地并沒有因為考第二而懲罰韓俊骁。韓俊骁從書房出來，李芊舒正坐在門口地上看書，一看她出來就站起身，打量着她，“哎？沒挨罰？”她問。

這比沒挨罰還可怕。韓俊骁心想。

那天晚上韓俊骁不出所料地又做了噩夢，夢見自己坐在考場裏，所有的人都在低頭答題，突然沖進來一隊全副武裝的人，挨個把人揪起來審問。她雖然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卻覺得他們是來抓她的，她把試卷擋在頭上，彎腰爬過一張張桌子，試圖不被發現，卻被一只手抓住，揪了起來。她吓得連忙舉起手中的試卷，說，別抓我，求求你，我答了題的，我都會答。

那個人面目模糊，看不清表情，卻聽他說，你都會答？你自己看看。

她就把試卷翻過來自己低頭一看，發現上面一片空白，頂端成績欄赫然寫着一個鮮紅的零分。

“我不敢考試了。”第二天上學的路上，她跟李芊舒說。

她如實講了她聽到的聲音，看到的幻象，和這幾天做的噩夢。

“那怎麽辦呢？你這一次考不好，可就逃不過了。”李芊舒說。

但她心裏卻無法控制地想着另一件事。前一天晚上，她就坐在書房外面，聽到了韓俊骁她爸跟她說的每一句話。她聽到他說，只要能被大學破格錄取，就能提前念大學。只要成績好，不管你是幾年級。

破格錄取。這個嶄新的名詞穿過門縫溜進她的耳朵裏，讓她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

她并不敢在韓俊骁面前露出這種興奮。畢竟韓俊骁是育才的學生，她只是個初中生，連入圍的門檻都夠不着。但這不妨礙她的心思被這一簇希望的小火苗偷偷地點燃了，還呲呲啦啦地響着，撓得她心癢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