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生活所迫（上）

第十四章 生活所迫（上）

韓俊骁猜想，李千書一定是聽到了些她和陶遠在辦公室裏的話，覺得自己在她背後跟陶遠搬弄是非，說了些有關她不好的事情。但李千書表面上一如既往，跟她對工作時仍然帶着禮貌又客套的笑，滴水不漏，還在同事面前好幾次表揚她做事細心有條理，跟琪琪一樣靠譜。她一開始還心存忐忑，後來看李千書神色如常，不像是故意嘲諷她的樣子，就也漸漸地放寬了心。

不管怎樣她是要感謝李千書的。如果沒有這份工作，她心裏根本就沒有底，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重新走進這個社會，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稍微揀起以前的底子，靠自己的專業寫寫文章，重新和以前的老師和同學恢複聯系，甚至現在大家聊起熱點話題時，她也能插話說上幾句，不會顯得那麽不合群跟不上時代了。

白天上班的時候，李千書沒在，韓俊骁正在自己桌前盯着電腦，微信上李千書給她推來一個人的名片。她想自然是工作需要聯系，就順手加了。

沒過一會兒，李千書打了電話來。

“剛才給你推了個人。”

“嗯，加了，是什麽事？”

“啊，就是剛才跟朋友聊起，那個人是 XX 網站公開課的策劃，看了你的專欄，想邀請你去當一期講座嘉賓，你先和她聊一聊，咱們回頭再商量。”

那邊效率快得很，沒兩天就跟韓俊骁約了見面。韓俊骁頭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李千書助理的身份為公司“發光發熱”，心情十分激動，回家做了好多功課，李千書也給了她不少建議。溝通下來對方也很認可，覺得如果講座效果好，想請她開一門文化類的公開課。

“對公司對你都是好事，要是之後順利，占用你時間多，我就再招一個助理。”李千書說。

韓俊骁不由得心生感激。她正在愁沒有額外的收入，當然是來者不拒了。

李千書似乎看出來她想的什麽，說，“別總想着錢多錢少的，你可是名牌大學的博士，目光不要那麽短淺好不好？”

你當然不用想。韓俊骁在心裏說。

工作了這麽長時間，她根本就沒存下來錢，光是房租和吃穿用度就幾乎把她微薄的薪水消耗一空了。加上上一次臨時搬家，那個二房東從此不見了蹤影，她又損失了沒能追讨回來的押一付三，重新租了房子之後，手頭一直都過得緊巴巴的。她也索性破罐破摔，反正李千書對她的情況一清二楚，她沒必要自欺欺人。

她省吃儉用的樣子便都被李千書看在眼裏。平時佳欣她們叫下午茶，晚上加班叫宵夜，她從來都說減肥，不用帶她的份。衣服鞋子也總是那常穿的兩身。不過自從工作忙起來之後，她倒是肉眼可見地瘦了好幾斤，顯得精神了不少，即使總熬夜，早上也沒那麽難爬起來了。

身邊的人盤算着省錢來裝修新房子，省錢換輛車，省錢給孩子報早教班，或是省錢給自己添置一件奢侈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和意義，她卻也不知道自己的目标和意義在哪裏。從小到大，她的意義都是外界賦予的，不需要她去思考，也不允許她去思考。現在她擁有了思考的資格，卻似乎失去了思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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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多想，堅持下來做好就行，”李千書說，“反正你也不可能一直在我這當助理，我招誰都是招。你有你的才華，以後肯定會有更好的出路的。”

韓俊骁第一次聽她這麽誠懇地鼓勵自己，不知道從哪天起，李千書不再像韓俊骁剛來時那樣天天挑她的刺，反而真的像是一個認識了多年的老友，知道她的弱點和長項，也知道她的自卑和擔憂，不會再嘲笑她一無是處，卻也不會盲目地讓她去夠力所不能及的東西。

講座辦得很順利，韓俊骁也拿出了自己的底氣，表現得很好。李千書并沒去，韓俊骁問她要不要聽回放提點建議，她也沒聽。

“你自己做主。”李千書說。

不過做主歸做主，她第二天仍然要作為李千書的助理陪她去活動。在路上時李千書還跟她說，一定要把握這個做公開課的機會。“你好好做，将來說不定比你們的陶教授還要厲害。”她說。

韓俊骁的神色卻極為反常，昨天還高高興興跟她報告講座的事，今天雖然做事沒出差錯，但整個人有點恍惚，眼睛也是腫的。

“你今天怎麽回事？”李千書奇怪地問。

“……我，”韓俊骁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等活動結束了我再跟你說吧。”

“別，”李千書不悅地看了她一眼，“我最讨厭拖泥帶水，有話就說，省得耽誤我的事。”

“……我得請假回一趟家。公開課的事，可能暫時沒辦法立刻上手了。”韓俊骁弱弱地說。

“又來？開什麽玩笑，合同這周就要簽了，你說你不幹？”李千書立刻不滿起來，卻還忍住了脾氣沒發火，“這不是第一次了，你也不是實習生了，能不能不要總是把工作當兒戲？我們雖然是小公司，但也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韓俊骁的臉立刻漲得通紅，“我知道，”她連忙說，“我知道，但是這一次真的是家裏有事。”

李千書皺起眉頭，“怎麽，你爸又急病了？”

那天韓俊骁講座結束回家，晚上就看到了微博和公衆號上的內容推送。自己光鮮的照片和履歷擺在一起，雖然是公司的名義，但也自然半個字不會提她只是個助理，而是名牌大學博士和專欄作家。韓俊骁美滋滋地欣賞了好一會，突然收到了她媽發來的信息。

“最近忙吧？瘦了，別不按時吃飯。”她媽說。

韓俊骁心裏頓覺一軟。但轉念又一想，她媽怎麽知道她瘦了？

韓俊骁的微博沒有什麽人關注，是一個只有工作內容的無情轉發機器。她點開關注自己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個用她小時候照片當頭像的小號，ID 是她媽生日。看注冊時間是她進公司沒幾天。沒想到記憶裏連電腦都不會用的她媽，竟然學會了微博，還一直默默關注她到現在。

想到當年和自己談論素質教育改革的她爸，和看了照片說她瘦的她媽，她突然心酸起來，覺得這些年她對媽媽的關心确實太少了。

她打了電話回去。她媽平日裏從來不會主動給她打電話，如果打也是她爸授意的，所以她也幾乎不會往家裏打電話。但不管她爸在不在旁邊，她都突然很想跟她媽說說話。

出乎意料地，她媽很快就接了。

“媽，你手機刷微博太累眼睛了，有沒有把字號設置得大一點兒？”韓俊骁問。

她媽明顯愣了一下，立刻反應了過來，“對不起啊，女兒，”她媽說，“媽媽不是故意想看你的微博，是怕你一個人在外工作不順心，生活不舒服。你別生氣，你要是介意，媽媽以後不看了。”

“我沒生氣。”韓俊骁說，“我爸沒在你旁邊？”

“……我沒在家。”她媽說。

韓俊骁正奇怪，聽到她媽那邊一陣人聲嘈雜，就問，“你在哪呢？這大晚上了，怎麽沒在家？”

“……在外面。你最近忙嗎？”她媽問。

“馬上就小長假了，可以休幾天，但是要先忙完再說。怎麽了？”韓俊骁說話的時候，聽到那邊傳過一陣混亂的哭喊聲，更加疑惑起來，“媽，你到底在哪？家裏沒什麽事吧？”

隔了一會，她媽說，“你爸住院了。”

韓俊骁愣了一下，立刻回想起了上一次她被诓騙回家後的那場審訊，便不滿地說，“媽，我難得打個電話，我爸沒在你旁邊，你還要騙我嗎？”

那邊沉默了好久。韓俊骁努力去聽，只聽得到亂七八糟的雜音。

她媽終于開口說，“……這次是真的。中風。現在還在治療，不知道留下什麽樣的後遺症。”

“為什麽好好的會突然中風？”韓俊骁問。以她爸提着拐棍敲打她的矯健身姿來看，她曾以為她爸十年二十年內任何大病都不會有。

但她媽沒有回答，良久，說，“你有空的話，回家來一趟吧，我有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說。”電話旋即被挂掉了，比每一次她爸的不可抗力都要堅定。

韓俊骁想了想，又覺得疑惑，她爸要是真的住院了，她媽還能在那邊刷微博，看她照片，觀察她瘦了沒有？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知道她媽在隐瞞什麽。

李千書看韓俊骁一直沉默，無端生起氣來，不軟不硬地諷刺道，“那你倒是說說，你上次回家探病，然後呢？”

韓俊骁咬着嘴唇不說話。

車子停在了地下車庫，李千書從車上下來，看了一眼韓俊骁。“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家裏都是什麽樣的人？”她說，“韓俊骁，不是我說你，你如果一直對待工作是這個态度，就別怪別人說你爛泥扶不上牆。”

“你說誰爛泥扶不上牆？”韓俊骁明顯被這句話傷到了，擡起頭，紅着眼睛盯着李千書。

“你啊。”李千書風輕雲淡，“一手好牌打得稀爛，不說你說誰。你就是一輩子也別想離開家的一個巨嬰，永遠沒斷奶。”

韓俊骁終于被徹底激怒了，“我至少受到了最頂尖的教育！你一個被學校開除的人，憑什麽說我？”

“憑我雇你啊，”李千書轉身往電梯走，“不然誰給你的吃飯錢？你倒好，這邊拿着我的工資，那邊就去陶遠那兒說三道四，有意思嗎？很有成就感是嗎？”

她果然還是這樣想的。表面的雲淡風輕都是裝的，她就是恨自己私下裏和陶遠說了話。“我沒有。”韓俊骁咬牙切齒地說，“不管你信不信，我沒說。你為什麽瞞着他？你敢把你的學歷告訴陶遠嗎？你敢把你過去的事都告訴他嗎？”

李千書的腳步一下頓住了，沒有回頭，但臉上的神色瞬間冷了下來。“行啊，你厲害。明天起你不要來上班了。”随即走進了電梯，高跟鞋踏得铿锵作響。韓俊骁一個人站在原地，看着電梯門緩緩合上，李千書根本就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以前韓俊骁總是不理解為什麽有的白領走在街上接了個電話就會突然崩潰坐在路邊委頓得起不了身，也不能理解為什麽晚上最後一班地鐵裏背着包的年輕人啃着一個早就涼了的餅啃着啃着就哭起來，更不能理解為什麽衣着光鮮的姑娘要跟小吃攤的老板因為多算了兩個烤串的價錢而吵得不可開交。這一次輪到了她自己，她總算明白了家人和工作不能兩全時是怎樣的感受。

她媽電話打了過來，“女兒，車票買了嗎？哪天回來？”

韓俊骁終于忍不住對她媽爆發了，哭着大吼道，“為什麽啊？為什麽非要我這個時候回去？為什麽總是這樣？每次我以為我稍微順利了一點點的時候，你們就要來打擊我，阻攔我，你們就這麽看不得我好嗎？！”

電話那邊靜悄悄的。只有她自己的聲音穿過地下停車場的牆壁，又反彈回來，在風中九曲回環地變了調，只剩下若有似無低沉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