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生活所迫（下）

第十四章 生活所迫（下）

早上上學的時候，韓俊骁穿過大院，遠遠地見到了莊磊，他抱着足球，背着書包，風風火火地就往外趕。

莊磊也考上了育才，不過他是擦着分數線進的，在普通班，和韓俊骁的尖子班隔着一整個走廊，平日裏也難在學校碰見。他懶得來回跑，早早就住了校，只有周一早上和周五放學，韓俊骁有可能在院子裏看到他，但也只是有可能。上高中以來，她還沒跟他說上過話。

即使是這樣小概率的事件，看到莊磊的時候，韓俊骁仍然猶豫着，無法鼓起勇氣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就像任何同學之間那樣，上學路上遇到了，同走幾步，聊兩句，再自然不過的事了，但她做不到。

就在她盯着莊磊越走越遠的背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時，她看到莊磊停下了腳步，向一個方向揮了揮手。接着，她就看到樓後面走出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輕快地走到莊磊身邊，從書包裏掏出了什麽東西遞給他。莊磊一邊大咧咧地塞進書包，一邊說着話，兩個人一同走出了大院。

李芊舒什麽時候跟莊磊變得這麽熟了？韓俊骁氣惱地想。明明自己才是他同學，他為什麽會願意跟一個比他小好幾歲的小屁孩有說有笑？韓俊骁走在他們身後，恨恨地盯着他們說了一路，直到李芊舒拐到另一條路往學校走了，莊磊站在路邊等公交車，她才默默走過去，遠遠地站在他後面。

兩個人前後腳上了同一輛公交車，隔着一個座位的距離站着。韓俊骁小心翼翼地盯着莊磊的後腦勺，一動不動。車子一個轉彎，莊磊似乎在走神，手裏的足球不小心掉在地上，滾到了韓俊骁腳下。

她低頭拿起球，遞給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沒頭沒腦地問出了一句，“體育特長生高考加分嗎？”

問完她就後悔了，因為莊磊接過球的一剎那滿臉都是錯愕。他驚疑地盯了韓俊骁好久，這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腦袋，大大咧咧地說，“啊，是你啊！上高中之後都沒怎麽見過你，你在哪個班啊？”

韓俊骁真是喜悲交集，喜在終于跟他搭上話了，悲在再不搭話他就徹底忘了自己是誰了。

“我在一班。”韓俊骁只好說。

“哦，也對，你總考第一名，當然在尖子班。”莊磊說，“我記得中考的時候你就考了咱們學校第一！是吧？”

“嗯。”韓俊骁點頭，偷偷竊喜，心想他還算記得自己的光輝事跡。

結果他下一句緊接着就說，“聽李芊舒說他們今年中考改革了，特難，估計育才的分數線也要往上提了。”

李芊舒李芊舒，又是李芊舒。韓俊骁心裏一時憋着氣，竟沒能成功地把話題延續下去，一拖就拖到了下車的時間。她只能看着莊磊大步流星的背影暗暗捶胸頓足。

李芊舒每天早上起來，都能看到姥姥床前的廢紙簍裏有沾血的衛生紙。她心裏怕得要命，瞞着姥姥給媽媽打了好幾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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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一開始不願意說話，總是找借口挂斷，李芊舒終于忍不住，在電話裏第一次和媽媽哭出聲來。

“媽，你不回來，姥姥會不會死？”她問，“我不知道怎麽辦，你回來幫幫姥姥，好不好？”人生第一次離生老病死如此近，她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平日裏再野，再不聽話，也還是會慌張失措。

沒想到她媽也哭了，“不是媽媽不回去，”她帶着哭腔說，“媽媽沒有錢，錢……都在你爸那裏，他今年的生意不好，全都賠進去了，我們實在也沒有辦法……芊舒，你好好照顧姥姥，如果能回去，媽媽一定盡快回去……”

但她又能怎麽照顧呢？端茶倒水又不會讓姥姥好起來。她恨自己無能，恨不得明天就變成成年人，靠自己的手腳賺錢，帶姥姥去醫院檢查治療。

同樓住着一對師專退休的老夫妻，女兒比李芊舒大十歲，是醫院的護士。李芊舒偷偷地去問過她，如果姥姥這樣的老人，去醫院做一次全面的身體檢查，要花多少錢。護士姐姐問了她的情況，也沒給個準數，只是說，如果身體沒大問題的話，倒不會太花費，最多千八百，怕的就是有大問題。但李芊舒一個小孩，根本沒有辦法去預想是好是壞的結果。

早上上學的時候，她看到莊磊，打了招呼，從書包裏拿出練習冊，“給。”

莊磊沒有讀書的腦子，只願意踢足球。但高中課業緊，他要是自習課的時間溜出去踢球，作業就自然寫不完，直到他發現了李芊舒的“天分”。自從寫了韓俊骁的練習冊惹她生氣之後，李芊舒除了仍然會去借韓老師的書之外，再也沒有碰過韓俊骁的東西，反而通過幾次幫莊磊寫作業，跟他很快地熟悉了起來。

“謝了。”莊磊漫不經心地說。

李芊舒想了想，說，“哎，我總幫你寫作業，你給我什麽好處啊？”

莊磊奇道，“你還要好處？之前你不是說純粹是因為你學得多閑得沒事嗎？”

“之前是之前。”李芊舒說，“以後不行了。收費。”

“收費？”莊磊說，“我零花錢都拿去泡網吧了，沒有錢給你。”

“那你就別想讓我幫你寫作業了。”李芊舒說。

“……別啊，”莊磊說，“……你那麽缺錢嗎？要多少錢啊？”

放學時，韓俊骁走到大院門口，正看到李芊舒從小賣部打完電話出來，垂頭喪氣地往家裏走，看到韓俊骁，她反倒打起了精神，湊了過來。韓俊骁不願意搭理她，就加快了腳步，她也不生氣，只是小跑了幾步跟上。

“你真的要去參加那個選拔考試？”李芊舒問。

韓俊骁立刻警覺起來，“選拔考試？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我聽到韓老師跟你說了。”李芊舒說。

韓俊骁想起考試的事，又開始頭疼。

“我問我們老師了，”李芊舒神情略顯失落，“被怼回來了。她說，連高中生都很難通過的考試，你一個初中生，瞎起什麽哄？再說了，只是育才和另外兩個市重點高中聯考，根本不關我們的事。”

“本來就是啊，”韓俊骁說，“我們學校高三的都不一定能去考呢。高二的我聽說，學校只給了幾個名額，要特別優秀才行。”

“你會考上嗎？”李芊舒問，眼裏都是羨慕和憧憬。

換在以往，韓俊骁自然是擺起架子裝模作樣地教育她一番。但今天被她這麽一問，韓俊骁心裏的恐懼又回來了。

她跟老師說了願意參加之後，老師還挺高興的，讓她回去好好準備。“不過你也沒什麽需要額外準備的，”老師說，“你爸對你教育得那麽好，那麽上心，你只要放平心态，絕對沒問題。咱們育才非常重視這次選拔，只要入圍了初選，不僅學校會給你們發獎金鼓勵，還會由學校老師帶隊陪你們去大學複試。”

不過她的心态已經放不平了，只要想起她爸說的話，她就會陷進熟悉反複的恐懼之中，手腳發麻，注意力無法集中。

但她沒有辦法和任何人說。韓俊骁不敢考試了，這可是天大的笑話，別人知道了會怎麽看她，她爸會怎麽罰她？她不敢想。

後來韓俊骁回想過，如果可以重來一次，她會不會還願意把自己最怕讓人知道的秘密，全都告訴給每天不知道在打什麽主意的李芊舒。她就像是一個難以捉摸的小怪物，沒有人能知道她腦袋裏五花八門地裝了些什麽，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和奇葩的點子都是怎麽冒出來的，也沒有人能知道她将來長大會變成什麽樣子。

韓俊骁覺得無論重來多少次，她還是會告訴李芊舒。說起來讓人難堪，她沒有和從小到大周圍任何同齡的同學成為朋友，反而和李芊舒見證了彼此少年時代裏那些無法言說的迷茫和困惑。

但李芊舒畢竟是李芊舒，她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抓住韓俊骁所有的弱點，也能抓住自己每一分轉瞬即逝的希望。

“入圍就給一千塊獎金？”李芊舒聽韓俊骁說完了所有的事，驚訝地提高了音調，眼睛都亮了。

韓俊骁說了那麽多自己的困擾和恐懼，結果李芊舒就只聽見了“一千塊獎金”五個字，她不滿地看了李芊舒一眼，“你大驚小怪幹嘛。”她說，“育才要跟別的高中比，當然希望自己有學生入圍了。”

李芊舒突然又不說話了，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在打什麽如意算盤。韓俊骁正在奇怪，李芊舒看了看四下無人，湊近了韓俊骁，狡黠地沖她眨了眨眼睛。

“你覺不覺得你欠我一個人情？”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我什麽時候欠你人情了？”韓俊骁說。

“你想耍賴？那年咱倆約好了離家出走，你把我一個人晾那兒等了你一上午。你忘了？”李芊舒理直氣壯地說。

韓俊骁理虧，只好服軟，“你又想幹嘛？”

“我想了一個計劃。”李芊舒撲閃着大眼睛，一副覺得自己天底下最聰明的神情，“你要不要聽聽？這一次我不耍賴，你也絕對不許耍賴。”

韓俊骁一臉驚恐地看着她。

“你不是不想去考試嗎？”李芊舒說。

“嗯。”韓俊骁老老實實地答。

“我替你去考。”李芊舒說，仿佛在計劃一件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大事件。那年她跟韓俊骁計劃離家出走的時候，就也是這樣的眼神。

韓俊骁被她的樣子唬住了，愣了半晌，頓時吓出了一身冷汗。李芊舒看到她表情變化，得意地揚起下巴，一副自己全天下最聰明的樣子。

“我替你去考。”她又重複了一遍，“但是如果我能入圍，你的獎金要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