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千金不換(上)
第十五章 千金不換(上)
“開了?”
坐在寫字樓下的咖啡廳裏,俠姐饒有興味地看着面前盯着電腦處理工作的李千書,說,“我記得你不是這樣的人啊,以前琪琪也犯過錯,你可沒發那麽大脾氣,說開人就開人。要是別人不知道,還以為你小小公司架子擺得比誰都大呢。”
“我哪有架子可擺?你就別笑話我了,俠姐。”李千書擡眼看了俠姐一下,猶豫片刻,還是開口說,“你還記不記得,以前在廣州的時候,我跟你講過一點我小時候的事。”
“記得啊。”
“我說過有一家人對我特別好,如果沒有他們,我不知道讀到幾年級就會辍學。”
“記得。”
“……就是她。”李千書說,“韓俊骁就是那個,我跟你說過的,考上了名牌大學的學霸女孩。”
“哦!”俠姐果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你特意把她招進來?你們當年不是鬧掰了嗎?”
李千書皺了皺眉頭,像是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思索良久才說,“她讀到了博士,也不是沒有才華,也不會一直在我這裏當助理當寫手。”
“但你還是把她開了。”俠姐說。
“是。”李千書說。“這麽多年,她還是陷在她那個家庭裏出不來。這樣看來,還是我比較幸福。”
“你幸福?”俠姐笑了笑,“你就每次你爸媽伸手要錢的時候最幸福!別的時候他們想得起來你嗎?你生病住院的時候誰給你端茶倒水來着?誰風裏雨裏幫你跑前跑後的?還不是人家陶遠?難怪他跟你生氣。”
李千書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俠姐,“你還替他說話?”她問,“他這幾年不是都不聯系你嗎?每次我聊天時說起你,他連話都不接。”
“他不聯系我,我可以聯系他啊,畢竟他是要跟你結婚的人。我是誰,能跟他一般見識?”俠姐笑道。
“沒結婚。”李千書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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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沒結婚。”俠姐說,“話說回來,你們和好了沒有?”
“又沒生氣,和什麽好?”李千書問。
“你不是都拒絕他求婚了嗎?還叫沒生氣?非要拍桌子罵人才算生氣?”俠姐說,“結婚那事就那麽完了?”
“就那麽完了。”李千書說。
“你啊,你啊。”俠姐輕嘆口氣,“說到底,你們兩個還是不願意各自放下身段,服個軟,往前一步。”
“他願意了,不然怎麽會跟我求婚?是我不願意。”李千書說,“我還是沒辦法說服我自己。當然,”她故作輕松地說,“同事可能以為我不願意是因為他那求婚太尴尬了。他如果了解我,本來就應該知道我的決定跟他求不求婚沒有什麽關系,何必非要做個樣子。”
陶遠是個極愛面子的人。在別人面前,他總是想不動聲色地彰顯自己獨特的審美品位和良好的才華修養,但這些都是最沒有辦法彰顯的東西,越炫耀越匮乏,往往弄巧成拙。
新認識的人只知道他是年輕有為的社會精英。只有李千書知道,不管他在人前多麽左右逢源,一接電話,一逢年過節回家,他仍然是那個從山村裏走出來的孩子,他牢記着所有拼命掙生活所付出的代價,也保留着所有證明他出身貧寒的習慣。
“但他還是願意去做這個樣子,說明他至少有心。”俠姐說。
李千書疑惑地打量了俠姐好一陣,“你今天不太一樣,”她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兒?”
俠姐看了看她,“他爺爺今天去世了。”
李千書猛地擡頭,“你說什麽?他爺爺去世了?我怎麽不知道?”
前幾天因為他又聽到了她要給家裏錢的電話而吵起來的時候,他還說她家是個無底洞,再多錢都填不滿,她也口不擇言地反擊他,說他家裏老少親戚雖然都住在鄉下,要錢可不比城裏人要得少。他爺爺已經九十多歲了,住在醫院靠治療續命已有一段時間,她卻從沒聽他說過是什麽時候病勢轉惡的,更是完全不知道過世的消息。想到那天吵架時也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她頓覺有些愧疚。但轉念又一想,“他爺爺病危,他怎麽沒早早趕回去陪着?”
她直接拿起手機給陶遠打電話。那邊過了有一陣才接,背景裏傳來機場的廣播聲。
“你辭了一個助理能不能趕緊找個新的?我又不負責你日程。”陶遠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地傳來。
“……你怎麽沒早點回家?”李千書不想跟他沒好氣地說話,語調不由得就軟了下來,“……還能見爺爺一面。”
陶遠那邊一愣,聲音就變了,“俠姐跟你說了?”他那邊略顯焦躁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
“要我跟你一起回去嗎?”李千書問。
“不用了。”陶遠說,“你是我的什麽人呢?”
李千書發愣的工夫,那邊已經挂斷了電話。
我是他的什麽人呢?女友,同事,合夥人,反正不是應該跟他一起回家面對家人的人。她突然對陶遠近些天來經常無緣無故的發脾氣和沒頭沒尾的求婚有了逐漸具體的猜想,或許,他想要等到一個她的答複,讓臨終的老人能夠合眼,給家裏的親人一個交待。
陶遠和他家人的情感維系之緊密一直是李千書所羨慕的,他是個極其孝順的兒子和孫子,和她靠給家裏錢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和成就感不同,他是真心實意地認為三代單傳的自己是全家唯一的依靠,他的家人也真心實意地把他培養成了全家的驕傲和希望,仰仗他,依賴他。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陶遠就對她說過,“我是為我家人活着的,不全是為了自己。無論什麽時候,家人都排在我心裏的第一位。”既高尚得讓自己感動,又單純得讓人不忍苛責。
李千書并不介意。他的家人始終擁有對他的權利和義務,她只是一個在生活上能夠和他分享一點點陪伴和了解的同類。
即使是一點點陪伴和了解,也非常有限。她甚至從來沒有和他一起回老家見過他的家人,他也從未見過她的父母弟弟,當然他們也不會特意來北京看她。
對她來說,俠姐知道她所有不想提及的過去,是有如長輩和導師般的知遇恩人。陶遠是可以同甘的戰友,親密的伴侶,正因為他們互相知道彼此的死穴,但永遠不會去觸碰,這樣的關系才可以穩定且長久。
無論他突然求婚的原因是什麽,她現在想來,都不難理解了。
“你覺得,”她若有所思地問俠姐,“我是不是太冷血了?”
“我覺不覺得沒有用,”俠姐說,“那要看你對待的人值不值得。”
陶遠在老家整整待了一個星期。李千書知道,他沒能見到爺爺的最後一面,要陪過了頭七才能回來。那些天她沒有用任何工作上的事情去煩他,也叮囑同事不要以任何理由去煩他。他回來的那天,從機場就直接來了公司,進了辦公室第一句話就說,“我還以為我也被你開了?”
李千書起身給他倒了杯咖啡,有些燙,他放在了桌角。
“我哪敢啊。不過是告訴你我辭了助理也能忙得過來,讓你放心。”她說。
每一次他們之間的争執和吵鬧,都以不知為何就翻了篇的“和好”而告終。也沒誰先道歉,也沒誰不原諒,生活總是繼續過下去。
但這一次李千書心軟了,她對自己拒絕求婚的冷漠感到內疚,也對陶遠寧可自己抗着也不願意跟她過多分享家裏的事情而有些心酸,看到陶遠沒幾天就凹陷下去的眼眶和來不及刮的胡茬,她想,是不是有可能換一種相處的方式,柔軟一點,坦誠一點,就像俠姐說的那樣,放下身段,各自往前多走一步,或許就能換來更多的陪伴和了解了。
“你回家歇着吧,這有我呢。”李千書說,“你沒在的這周,我簽下了一個新節目。”
“嗯,”陶遠點點頭,“看來我這個男友兼經紀人不太合格,都扔你自己出去獨當一面了。找個新助理吧,幫你忙點雜事。”
“嗯。”
陶遠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其實那天,我和韓俊骁在咖啡廳,也沒說什麽……”
李千書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不是因為那件事。”她說,“韓俊骁家裏有事,回老家了,是她自己的原因。”
陶遠點點頭,“那沒什麽事我先回了,這幾天幾乎沒有睡,事太亂。”
“等一等,”李千書在他要出門的時候叫住了他,“上次的事,對不起。”
“哪個事?”陶遠困惑地回過頭。
李千書反倒被問得尴尬起來,只好說,“……你那天的求婚,我不應該那麽對你。”
陶遠的神色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最終沒有開口。
“你最近要忙家裏的事情,等過了這陣子,……”李千書說,“我想,我們可以試着考慮一下。”
這句話看起來倒是在陶遠的意料之外。但他的神色裏沒有任何輕松和愉悅,只透出被疲憊和艱難壓得喘不過來氣的沉重。
他像是思索了很長時間,然後搖了搖頭。
“不了,”他說,“求婚,我收回。”
這下輪到李千書愣住了。他轉身出了辦公室,輕輕帶上了門,沒有體現出任何脾氣或是心情不好的發洩。
李千書僵在原地。那杯放在桌角的咖啡仍然冒着徐徐的熱氣,她卻第一次意識到,她開始看不懂陶遠了。
雖然自诩同類,他們始終都不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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