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得寸進尺(上)
第十七章 得寸進尺(上)
李千書仍然清楚記得她第一次在辦公桌的另一端坐下,微笑着審視對面拿着自己的簡歷禮貌地跟她打招呼的年輕人時的感受。
她看了一眼他的簡歷,看到他畢業的院校所在的城市她去過,好奇順口問了一句,對面的男生就小心翼翼地解釋了好多,無非是自己不是 985 或 211 畢業的,是因為高考考砸了,所以拼命考研考到了全國頂尖大學的研究生,就是為了要證明自己。
那男生戴着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襯衫熨得順滑平整,眼神敏銳卻不露鋒芒,從頭到腳都透着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氣息,雖然有些不夠自信,但仍然每句話都說得妥帖禮貌,舉手投足無不露出良好的家教和素養。
而那時她剛剛回國,雖然有陶遠幫忙,開了自己的公司,但心裏完全沒有底氣,甚至比對面來面試的人還緊張。
後來她又面試過很多人,也有很多是高學歷出身,就像當年的韓俊骁一樣,傲稱自己從小到大都是人中龍鳳,言辭犀利,态度高高在上。
琪琪也是她那時認識的,大學本科在老家那邊讀了一個極其冷門的理工科專業,成績也不好,相關經歷也沒有,讀研的時候硬是抗住了家裏讓她早早結婚生子的壓力,跨專業考到北京來讀了傳媒。那時李千書所有的工作都自己去談,琪琪正是和她對接項目的實習生,李千書看她心細腦子快,做事也利索,學什麽都好上手,兩個人年紀相仿又聊得來,李千書就問她畢業之後願不願意一起工作。
“我自己也是摸着石頭過河,承諾不了什麽,你不來我也理解,只是想交你這個朋友。”李千書說。
她後來還是來了,并且一直陪着李千書過了起步的兩年。“能常年共事的人,多少還是有相似性的吧。”琪琪後來說。
對于李千書來說,她表面上淡然處之,但內心仍然很怕看到那些真正優越的人,仿佛別人的謙虛或高傲都是為了襯托自己故作姿态的卑微,別人的風光或落魄都比自己的拼命還要高貴。那些失去的,或許會以其他的方式或多或少地回到生活裏,但生活卻不可能再回到失去之前的樣子。那些失去之前不曾渴望擁有的,即使後來擁有了,也無法填補心裏失去過的那塊空缺了。
同事們并不清楚韓俊骁為什麽突然辭職,只知道沒過幾天,李千書就迅速找了一個新助理,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嘴甜手快,辦公室上上下下都誇她聰明伶俐。
只是韓俊骁辭職前還有幾篇專欄的稿子沒有交,李千書原本叮囑了佳欣處理,但是佳欣告訴她,這幾天韓俊骁仍然像以前一樣,按時把稿子發到了她郵箱裏。李千書要來看了,無可挑剔。既然都把人家開了,沒理由還免費用人家勞動力,李千書叮囑佳欣按約稿的稿酬給韓俊骁按時打過去。
陶遠有好幾天沒來她家了。她很想問問他最近怎麽了,從老家回來之後如果心情不好,需不需要聊一聊舒解情緒,也想問問他求婚的事他究竟是怎麽考慮的,又因為什麽反悔。
但她終究還是什麽都沒問出口。那不是她和陶遠的相處模式,他們可以一起省吃儉用過苦日子,可以一起熬夜為了工作拼命,可以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地在別人面前打配合,也可以在賺了錢後慶祝的聚會上跟朋友勾肩搭背地喝酒吹牛。但他們不可以知道對方小時候最害怕的事情,不可以認識對方二十幾年的老朋友,不可以指責對方和家人的關系,不可以問起對方在認識自己之前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們以為拒絕對方的過去,才可能擁有共同的未來。
回家時,李千書拐去了市場,原本只想買點蔬菜水果,卻轉去了水産攤位,挑了新鮮的魚和蝦,電話響起的時候,她正看着攤主在砧板上幫她處理那活蹦亂跳的魚。
“千書呀!在忙呢!”那邊是她媽熱情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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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每次她媽熱情地打電話來,李千書就會想起小時候每個月她跑去小賣部給她媽打電話的時候。那個小賣部夏暖冬涼,夏天要在太陽下暴曬,冬天打電話那幾分鐘就能從頭到腳凍個透,還好老板人好,也不管她是不是每次打電話零錢都有剩,夏天給她半截棒冰,冬天就是一把瓜子或幾塊泡泡糖,但她每次都是說句謝謝就匆匆跑來又匆匆跑掉,因為心裏總惦記着姥姥讓她囑咐媽媽的話。
那時候,媽媽從來沒有這樣熱情地跟她說過話,更不用說還要主動打電話給她了。她需要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哪管心裏清楚明白媽媽這樣的熱情是為了什麽。
“媽。”她說。“沒忙。你說。”
“千書呀,是這樣子。仔仔今年九月就要去留學了,暑假我們也沒讓他閑着,還找了一份實習呢,但是工作單位離家好遠的,想給他買輛車……”
面前的魚在砧板上翻滾跳躍,被攤主的手利落地開膛破肚,內髒嘩啦啦地流出來。李千書用對面聽不到的聲音嘆了口氣,說,“不是馬上要出國嗎?就暑假這麽兩個月,還要買車?”
“那不是也能開兩個月嘛?每天要上下班呢。”
“爸不是可以把車借給他開嗎?”李千書說。
“哎呀,跟他說了,他嫌他爸的車舊了,開了好多年了,非要買輛新的,說是在同事面前沒面子。”
李千書心裏就有些別扭了,“留學的錢要我出,閑着沒事又要買車,他不能坐地鐵嗎?不能坐公交?”
“坐公交要一個多小時呢,這麽大熱天的,每天上下班的……也不用買貴的,他說他看好了,全算上二十來萬就夠。”
“二十來萬?就夠?”李千書還是沒控制好自己的語氣,“我的錢就是大風刮來的?”
“千書啊,你不能這麽說。你看,咱們家都還指望着你呢,也就你混得好,将來能夠多幫仔仔,都是一家人,誰用還不是用?你也在北京有房子有事業了,不差那麽一點的……”
攤主把魚裝進袋子遞給李千書,一個不注意,垂死掙紮的魚尾巴一下甩出袋口,帶着腥味的水滴濺到了她臉上和衣服上。
“那你們也不能得寸進尺吧?該給他花的錢我少花過嗎?”李千書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她一邊轉身往市場外走,一邊不得不用手死死捏住還不停撲騰的魚,“還一家人,除了要錢的時候,你們把我當過一家人嗎?過年過節的時候有問過一句我在哪嗎?你還知道我生日是幾月幾號嗎?”
那邊她媽像是被她突然爆發的脾氣驚住了。李千書對他們的要錢行為幾乎有求必應,從來沒有因此發過脾氣,或許在他們心裏早就成了理所應當。
過了好久,李千書氣呼呼地出了市場,把買的菜一股腦扔進後備箱,然後坐進車裏,關上車門,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的時候,她聽到電話那邊她媽小心地說,“11 月 13。農歷十月十六,媽媽記得的。冬天冷,那時候你姥爺還在,把我裹在被子裏騎車帶我去的醫院。我不會使勁,接生的大夫一邊罵我笨,一邊往我嘴裏塞煮雞蛋。你出生的時候瘦,才四斤五兩,跟個小老鼠似的,看過的小護士都說,不知道能不能活。”
媽媽說得很平靜,李千書心裏卻湧上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小的時候,姥姥怕一提起媽媽的事她就鬧,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長大後媽媽更是沒有說過,沒想到會在如今的時機下,聽到這些年代久遠的細節,竟有一種穿越了歲月的陌生感。
“媽媽記得的。”她媽說。
李千書鼻子有點酸,心也軟了。從小就是這樣,她每每氣呼呼地跑到小賣部去給媽媽打電話,心裏記着要跟媽媽控訴,為什麽不回來看她和姥姥,但只要媽媽在電話裏稍微軟下聲音說,芊舒呀,你真聽話,真懂事,如果不是你幫媽媽分擔,媽媽都不知道怎麽辦。等媽媽回去的時候,給你帶漂亮的洋娃娃和小紗裙。她就什麽控訴都說不出口了。雖然她媽也不知道,她從來不喜歡洋娃娃和小紗裙,只喜歡韓俊骁家裏罕見的拼圖和九連環,但她喜歡媽媽跟她說話時溫和的語氣,那才是她想象中媽媽和女兒說話時的樣子。
就在她的道歉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時候,她媽那邊又說,“……仔仔下個星期就要去實習了,你看,能不能……”
她的眼淚還沒來得及憋回眼眶,就猝不及防地落了下來。
“媽,你真的夠了。”她說,“我最後說一遍,再問我要錢買車,留學的錢你也別想我出了。”
沒等她媽再說話,她就利索地挂掉電話,把手機往旁邊一扔,發動了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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