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月照雲歸(二)

月照雲歸(二)

太陽西沉,四周的雲朵被渲染成一片橙紅,雲霞與落日像是一對依依不舍吻別的愛人,它們的愛意将整個大地都籠罩着一層橙色的朦胧。

湖面映射着璀璨晚霞,天地一色,萬物靜好。

紫藤架下的少女身着一襲青色衣衫,烏黑的秀發松松挽了個髻子斜躺在搖椅上。

她膚若凝脂,素手拿着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風,雙頰如春日櫻花般粉嫩,朱唇皓齒,一雙眸子明亮動人,尤其是眼下那顆淚痣堪堪惹人垂憐。

月紅在一旁看着自家姑娘的飽滿的雙頰與無雙的美貌,對自己這些時日來對姑娘的精心養護十分滿意。

容玦沒有注意到月紅的自我沉醉,她一雙明眸看着天邊的雲霞,腦中卻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阿爹書中所書:

「牧平也,平德八年生并燃郡人也,世已不可考,師從大儒程耳。平德二十八年入仕,拜吏部侍郎……」

「薛勖霖,時之良将也,妻周氏,生一子一女。子琮繼父業,為将。其女适文符,忽殒身于平德三十年……」

容玦不善辭詠,亦無以鼓琴,惟獨記憶過人。

“忽殒身于平德三十年……”她搖着團扇喃喃道。

容玦忽覺有些心情煩悶,将團扇蓋在臉上內心長嘆。

“姑娘,夫人請您前去正堂。”周韞身邊的芙蕖來傳話。

月紅趕忙上前扶起容玦,容玦拿下團扇扶着月紅站起身子笑道:“麻煩芙蕖姐姐了,我這就去。”

芙蕖也笑着上前接過月紅的手扶着容玦:“姑娘這幾日氣色看着好多了,人也豐腴了些。”

容玦将手中的團扇遞給身後的月紅,拍了拍芙蕖的手:“是父親母親日日關心着我,兄長也總是帶些古怪的小玩意兒來瞧我,這才好得快了些呢。”

容玦一路和芙蕖話着家常,說話間便到了大廳,剛擡起腳還未邁進門檻,差點被面前沖來的黑影吓得摔一跤,好在月紅和芙蕖兩人眼疾手快扶着她。

周韞急忙上前扒拉開這黑影,拉過容玦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檢查了一番才放心,又轉過身對始作俑者罵道:“臭小子,你妹妹身子剛好,你這是想做甚麽!這麽大人了還這麽毛毛躁躁!”

被罵的薛琮也不惱,站在容玦身旁面色傲嬌地說道:“有我在妹妹怎會摔倒,母親也太小瞧了我些。”

周韞狠狠瞪了他一眼,無奈道:“那你妹妹是怎麽落水的?”

薛琮故作鎮靜的面容開始産生裂痕,面上顯出慌亂,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我也沒想到文符的表妹如此兇悍……”

容玦曾問過她是如何落水的,大家都支支吾吾,這是她第一次聽說。

文符?不就是薛容玦的丈夫?

她一雙明眸澄澈無暇,看着兄長語帶好奇地問道:“文符是何人?他表妹和我素有仇怨嗎?”

薛琮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說,救助的目光看向母親。

周韞嘆了口氣:“原有意為你和文符說親,誰知他有個青梅竹馬的表妹十分難纏,僅僅只有雙方有意便來找你,你哥哥當日一時大意,你就在推搡間掉入荷塘了。”

容玦總覺得哪裏有些奇怪,正欲開口詢問就見薛琮從身後掏出一個木雕娃娃,滿懷期待地看着她:“妹妹別想糟心事了,看看這個娃娃可喜歡?”

容玦拍了拍母親的手讓她放心,接過他手中的木雕娃娃。

她從小生活在戰亂頻仍的王朝末年,幼時喪母,父親沉溺于歷史之中,她從未感受過如此熾熱的親情。

她淚意上湧卻暗自強壓,一雙明眸燦若繁星笑着對薛琮道:“很喜歡!多謝阿兄!”

薛勖霖看着其樂融融的一家人,又想到前些日子病床上毫無生氣的女兒也不禁有些動容。

他不動聲色地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子擁着一家人道:“好了好了,快些入座吧。”

薛琮拉着容玦坐在自己身邊,小聲地說着改日帶她出去玩,容玦激動地點點頭,她好想知道盛世繁榮的京都該是何種景色!

薛勖霖看着兩人,和周韞對視一眼都無奈地笑了笑,又道:“出去玩改日再說,皇後娘娘傳話來說想阿玦了,要阿玦明日入宮小住幾日。”

周韞眉頭緊鎖,看着丈夫擔憂道:“阿玦身子還有些虛弱,過幾日不行嗎?”

薛勖霖拉過妻子的手安慰道:“你知曉的,清璇一直很喜歡阿玦,若不是阿玦年歲太小,早将她許給太子了。放心吧,無事的。”

又轉過頭對阿玦和藹道:“阿玦此番雖經受了無妄之災,卻也性子乖巧伶俐了許多。入宮後萬不可給皇後娘娘添麻煩,可知?”

“父親放心,女兒知曉的。”容玦嘴上乖巧地答話,可思緒卻早就飄進了歷史的洪流之中。

這種感覺對她而言很奇妙。

薛勖霖、薛琮、薛清璇這些在史書上的名字,對她而言只是籠統的“外戚世家”,甚至于後世在提及他們時都充滿貶義,若無他們把權後世又如何會……

可突然間,他們變成了鮮活的人。

他們不再是史書中的幾頁紙,有喜怒哀樂,有愛恨嗔癡。

對她而言觸手可及。

歷史上的“薛家女”之名竟是她的姓名。

上天竟偏偏讓她重生到平德二十八年。

是不是說冥冥之中有所指引,也許她能做些什麽……

*

明明今日是一個風朗雲清的好天氣,可容玦行走在這宮道之上總覺壓抑。

宮牆高聳入雲,藍天在兩道宮牆的夾擊中顯得又遠又小。

灰色的宮牆悠長無比,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前世的街道,一切都沒有盡頭。

所有的婢女與內侍安安靜靜地走着,遇到他們時會安靜地行禮、離去,仿若傀儡師手中沒有靈魂的傀儡。

像是城破前一日的京都,她心想。

安靜,沒有生氣。

她的心口忽然絞痛,左手不自覺抓住了身旁薛琮的衣袖。

薛琮反應極快,立刻攬着容玦,語氣急切:“阿玦,怎麽了!”

薛琮看容玦痛得半彎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好半天才緩過來,卻還紅着眼睛拍着胸口安慰自己:“無事,讓阿兄擔心了。”

薛琮急的眼睛都紅了,拉着容玦扭頭就走:“回家,我派人跟姑母說一聲。”

容玦趕忙拉住他,好聲好氣地勸到:“阿兄阿兄,聽我說。我就是走累了,阿兄陪我去禦花園坐坐可好?面見娘娘這等大事可不能随便說不去就不去了。”

薛琮紅着眼睛看着妹妹,再三地确認道:“真的沒事?姑姑不會在意的,那一會讓姑母宣個太醫瞧瞧吧,若是身子虛弱咱們就回家。”

容玦看着薛琮這個八尺高的武将,面容堅毅英俊,此刻卻像一只紅眼小兔子不禁笑出了聲:“好,都聽阿兄的。”

五月的夏日是容玦最喜歡的時節。

容玦喜歡夏日的熱烈,自她記事以來京都永遠籠罩着恐慌與不安,即便是最熱鬧的夏日也總讓人冷汗漣漣。

相比起六月的盛夏,五月的夏日更加宜人。

她喜歡聽蟬鳴,喜歡眺望藍天白雲,喜歡在樹蔭下抓那些影影綽綽的光線。

薛琮陪着容玦在禦花園裏漫步。

禦花園的花開得很好,雪白的茉莉和栀子、粉嫩的百日草、橙色的萱草争相競豔。

容玦拉着薛琮坐在一顆火紅的鳳凰花樹下,欣賞這缤紛豔麗。

兄妹二人正閑話,突然身後一道威嚴的聲音傳來:“可是薛家小子和丫頭?”

薛琮聞言急忙扶着妹妹起身行禮道:“參加陛下。”

容玦在薛琮身後半步随他行禮卻偷偷觑着眼,想瞧瞧傳說中的桓帝長什麽樣。

桓帝皮膚黝黑看起來十分健壯,想來是常年習武的原因。

他的面容比流傳下來的畫卷更加俊朗,只是那雙眼睛十分深邃,似能看穿一切。

沒想到桓帝正瞧着她,容玦趕忙收回目光老實地盯着腳尖。

桓帝看着她一系列的小動作,不禁笑出了聲:“孤聽聞你病了一場,這倒是比以前瞧着乖巧多了。”

薛琮顯然和桓帝十分熟識,他左手輕輕扶起妹妹,表面抱怨實則炫耀地對桓帝道:“可不是嗎,阿玦自大病後乖巧得不得了。現下娘親将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一天天的倒是看着我哪裏都不順眼。”

話畢還誇張地嘆了口氣,逗得桓帝和容玦都笑出了聲。

桓帝看着容玦,似乎是陷入了回憶之中,面色既懷念又向往:“你和你姑姑年輕時真的很像。”

薛琮聞言瞪大了眼睛,容玦也吓了一跳趕忙說道:“皇後娘娘仙人之姿,臣女能有一二分肖似娘娘是臣女之福。”

桓帝聽聞此言反倒大笑道:“還是阿璇年輕時更活潑一些。”

薛琮和桓帝轉而聊起了軍事,容玦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着地下螞蟻爬來爬去。

一朵鳳凰花悄然落在桓帝腳邊。

一陣微風輕拂,吹起了她的衣裙輕輕拂動。她今日身着一身湖藍色衣裙,翻飛的衣裙猶如蝴蝶扇動翅膀,其中夾雜的銀線,如夏日湖面般波光粼粼、流光溢彩。

碎發被吹落眼前,容玦擡手撫去碎發,卻似有所感,微微轉頭看到遠處有兩人緩步并行而來,但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被吸引在一人身上。

清晨的陽光溫暖和煦,透過道旁的槐樹影影綽綽地灑在那人身上。

他一身素白布衣卻難掩灼灼氣度,步履堅定有力。

他鼻梁高挺,眉眼疏朗猶如暖春般令人如沐春風,他與友人許是在談論着什麽,蹙眉時猶如冰川般威嚴,笑談時仿若春水般宜人。那一雙桃花眼中流光溢彩,盛滿了少年人對未來的期冀。

槐花随風而逝,翩翩落在他的發梢。

容玦曾見過很多少年人,那在戰争初起之時,大量難民湧入京都。

那些少年人的眸中盛滿了猶疑、驚懼、無助與彷徨。

她從未見過如此明亮的眼眸,像是從未見過陰翳,盛滿了世間的美好。

恍惚間,二人已行至眼前,容玦突然什麽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如戰鼓般的咚咚的心跳和他如清泉般溫潤的聲音。

她喃喃道:“牧平也……”

“學生牧平也,拜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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