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落絮無聲(七)

落絮無聲(七)

薛容玦的這場生辰宴辦得聲勢浩大,遠處水榭中的戲子唱遍人世間的離合悲歡,庭院裏觥籌交錯,桌上珍馐美馔。

對于薛家的繁盛,豔羨者有之、嫉妒者亦有之。薛皇後在生辰宴稍坐了坐便先行回宮,太子殿下仍留下為表妹慶賀。

薛容玦瞥見薛琮帶着牧平也前往太子殿下坐前,向他引薦着牧平也。

遠遠瞧着,不知牧平也說了什麽,太子拍着他的肩朗然大笑,二人不像浸染在權勢朝堂中的人,而像那山中名士,舉手投足間盡是風流。

周韞帶着薛容玦在世家夫人間周旋一圈。

不少貴婦人都轉着彎地打定薛容玦可曾定親,都被周韞搪塞了回去。

畢竟她也知曉,薛容玦的婚事已經不是薛家可以做主的了。

折騰一番薛容玦才回到世家貴女這邊。

少女之間的氣氛便活潑輕松許多,她們的聲音如銀鈴般清脆,她們自身本就是一副青春暢景。

薛容玦在一衆世家貴女的祝賀下飲了不少果酒,一時間酒意上湧,連連擺手拒絕。

她借口頭暈悄悄溜到一旁坐在湖心亭中趁着微風荷香醒醒酒,她的面頰像湖面上的荷花一樣粉嫩。

盛夏的湖面上波光粼粼、流光四溢,蟬鳴與蛙叫此起彼伏,閉着眼像是置身于鄉野田間,好不自在惬意。

薛容玦一時間覺得自己頗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閑”①的趣味。

正當她坐在亭中倚着柱子,用團扇輕輕搖着扇風時,身後傳來一個柔弱的聲音。

“阿玦……郡主……可方便說句話?”

薛容玦聞聲掀開眼皮,微微轉頭看去,原來是裴楓。

裴楓與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原以為和她争吵、推她落水的女子是如文繁蔭一般驕縱跋扈。

未曾想到,裴楓若弱柳扶風般嬌柔,她身着嫩綠衣裙,點綴着粉色花朵,倒是與這荷花相得益彰。

許是酒意上頭,薛容玦歪着腦袋笑得嬌憨可愛:“這又是在湖邊,還想推我下去一次嗎?”

“不是的不是的,”裴楓連連擺手後退,原本白皙的面龐如醉酒般浮上紅色,“我……我那日只是想讓你落水而已,但并未曾想到會讓你撞入塘中石塊……”

她面色愧疚,雙手拿着帕子在身前不住地揉捏着:“那日,薛家兄長就在一旁,我想着阿玦即便不會水,也會被薛家兄長救起,最多嗆幾口水,未曾想到會是這樣……”

薛容玦聞言來了興趣,挑了挑眉,施施然坐在亭中,擡起眼睛看着她:“那裴姑娘為何要推我落水呢?”

“我……”她低着頭,手中原本的帕子被揉得皺皺巴巴,“我不想阿玦嫁給文符表哥……”

“你心悅于他?”薛容玦往後靠了靠,發絲被風吹得飄逸。

裴楓雙頰憋得通紅,似是鼓足了勇氣,微微擡起頭直視着薛容玦的雙眸道:“因為你是薛家人。”

“那裴姑娘呢,”薛容玦手中的團扇輕輕扇着,她觑着眼似笑非笑,“裴家人?還是崔家人?”

裴楓紅着臉退了一步,嗫喏道:“不是的……我只是不願……”

薛容玦酒意上頭有些頭疼,她看裴楓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自己扶着柱子站了起來,擡步離開:“若是裴姑娘無事,我便先回去了,離席太久了。”

說着,從她身邊袅袅婷婷走過。

“文家已經選擇了崔家!”她柔弱又堅定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若嫁過去只會是犧牲品。”

薛容玦頓步,回首瞧着她,試圖從她的臉上看出什麽。

裴楓被她看得無措,又低下了頭。

“那裴姑娘呢?身為裴家人,不為裴家、崔家着想卻為我這個薛家人着想,倒是奇事呢。

“皇後娘娘曾言‘裴家三娘,品行低劣,不堪為人婦’。”

“裴姑娘好心計,”薛容玦笑着撫掌,只是笑意未曾達到眼底,“姑娘有自己的圖謀,大可不必以我為借口,我不願做你的棋子。”

薛容玦看着裴楓想要争辯卻又不敢争辯,淚水蓄滿眼眶似落未落,心中不忍:“不過既如此,你我過往皆一筆勾銷,以後莫要再提了。”

話畢轉身離去,假裝沒有聽到她的喃喃細語。

只是薛容玦沒成想,剛出了湖心亭往前庭走去,剛走了兩步又在鋪滿紫藤花的回廊拐角處撞到了柳憑風,柳家二郎。

他卻毫不意外,像是特意等候于此,淺淺笑着抱拳道:“郡主萬安,願郡主朱顏長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②。”

薛容玦的酒意淡了些,随着他的目光擡首看了看頭頂的紫藤花:“多謝柳公子,若是無事,我……”

“還請郡主留步。”柳憑風笑着打斷她。

柳憑風人如其名,笑着起來如春風拂面、十裏柔情。

若說柳憑風如風一般,牧平也更像水。

薛容玦微微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庭院裏面酒熱正酣,”他看出了她眸中的困惑,退了半步解釋道,“不若這裏清爽宜人,且前些日子和太子殿下閑聊,想到一件與郡主的幼時趣事。”

薛容玦不願掃興,只得忍着頭疼問道:“哦?是何事?”

柳憑風笑着,眼中滿是回憶之色:“應是幼時随家父前去雲林苑,碰上郡主與薛兄玩捉迷藏,我恰巧路過正欲開口同郡主說話,郡主怕被薛兄發現,拉着在下一同藏在了廢棄的水缸中。

“每每欲開口之時,郡主便會讓我噤聲。不知過了多久,待你我二人蹲的腿都麻了,郡主才喃喃道‘阿兄怎的還不來尋我?’在下才有機會開口。

“薛兄被薛伯父尋走,讓我來告知郡主一聲,結果在下也不敢開口,陪着郡主蹲了快半個時辰。”

薛容玦頭昏腦脹也不知他到底想說什麽,卻還是笑着附和道:“幼時頑劣,讓公子見笑了。”

“郡主天真可愛,”他說着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失去光澤的步搖,“那日郡主落下了這支步搖,在下卻始終沒時間還給郡主,便被保存了十多年。”

薛容玦正欲開口,卻被身後熟悉又冷淡的聲音打斷:“郡主落水後忘卻了不少前塵往事,人盡皆知,柳公子又何必引得郡主傷心呢?

“當年難以開口,如今便也無需再多言。

“既已是多年舊物想來郡主也不再需要,不若直接扔了便好。”

牧平也緩步站在薛容玦身前半步,笑着對柳憑風道:“太子殿下正尋柳公子。”

只是那笑意如冬日凜風般刺向柳憑風,他卻像是沒感覺到似的。

“多謝牧大人,”柳憑風笑着向他見了禮,抱歉地對薛容玦道,“改日再邀郡主敘舊,萬望郡主賞臉。”

薛容玦笑着颔首寒暄:“那是自然。”

牧平也冷淡地看着柳憑風離去,才轉身對薛容玦道:“郡主明知薛皇後有意為你與柳憑風說親,何必與他周旋?”

薛容玦本就頭疼不耐他還在這裏胡攪蠻纏,以手撫額沒好氣地說:“回廊就這麽窄,這麽大個人我還能當沒看見他?”

“那郡主何必答應他的邀約,”牧平也轉身,瞧着她迷離的雙眼,“直接拒了便是。”

薛容玦懶得理他,正欲繞過他就離開,卻因酒醉頭疼,步伐趔趄。

牧平也眼皮一跳,眼疾手快,右手繞過她的腰将她攬入懷中。

薛容玦本就頭疼,這下更是天暈地旋,許是酒意上湧已然不辨周遭。

她在他懷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将額頭靠在他的右肩,口中還喃喃道:“阿爹,阿玦頭疼……阿玦想喝酸梅湯……”

可不知為何,她卻落下淚來。

牧平也懷中是軟香溫玉,少女甜美的氣息将他包圍。

他垂首,看到少女閡着雙眼昏昏欲睡,烏黑卷翹的睫毛如蝴蝶的翅膀般振動,面頰坨紅,映若晚霞,他擡起左手十分憐惜地拂去她的淚珠。

牧平也看到柳憑風悄悄離席,心中總是不安便跟了出來。

他遠遠地就看到娉婷少女和朗朗少年笑意滿面地交談着,胸中無端産生一股躁意,此刻卻奇跡般地被撫平。

就像,每當他心煩意亂之時,書桌上的那朵藍色小蒼蘭總能令他心神安定。

在初遇薛容玦之前的幾年,他的夢中不斷重複陷入同一場夢,夢中總有一個窈窕身影。

一位白衣少女奔跑在破敗的城池當中,不知在尋找什麽。

漫天大雪落在她的身上,在灰壓壓的城池中,她猶如神女墜落人間。

一場大火吞沒了整座城池,只有她一襲白衣義無反顧地沖向火光之中,只有一滴淚悄然落下。

他無數次他想伸手拉住她,卻總是從夢中驚醒。

他看不清她的面容、窺不到她的神韻,只有那顆淚痣深深烙刻在他心頭。

直至那日在禦花園與她初見,微風拂亂了她的發絲,她眼下的那顆淚痣與夢中的淚痣相合。

那模糊的面容也漸漸清晰,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③。

只一眼,再難忘卻。

從此,少女再未曾入夢,因為少女已經從夢中逃出。

來到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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