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落絮無聲(八)

落絮無聲(八)

烈日炎炎,一位老者戴着草帽蹲在農田中在細細查看着什麽,良久才扶着鋤頭起身,他這才瞧見一襲白衣的牧平也站在農田邊。

他身着一襲月白色衣袍站在那裏,與這裏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人實在是格格不入。

可是他看老人步伐矯健地從農田中走出,快步上去接過他手中的鋤頭遞上帶來的水壺。

老人拿起水壺喝了一口,灑了不少在衣襟之上,他頗為豪邁地一把抹去,看着牧平也道:“你今日怎有時間過來了?”

牧平也接過他遞來的水壺走在他身後半步的位置,笑道:“許久未來看看老師了,正巧近日無事來看看老師身體可還好。”

原來這位老人便是當世大儒程耳,他一生著述立傳無數,卻很少有人能尋得他的影蹤。

世人皆當他為那終南山中之隐士,他卻道“不過是田中一農夫而已”。

二人往家中行去,程耳雖鬓發略白卻依舊神采奕奕:“我這身體很好呢,今歲豐收之時給你和言令送些去。”

很快便到了家中,家中雖是些尋常樣式,卻總叫人有種閑雲野鶴之感。

程夫人笑着迎上前來:“思悠來了,許久未見怎瞧着瘦了許多,今日師母給你做些你愛吃的。”

牧平也并不推脫,只是笑着作了個揖道:“那就辛苦師母了。”

程耳看二人交談便先去後院洗漱一番,換了衣衫方來到前院,程夫人自去準備晚膳。

牧平也為程耳倒了盞茶,只聽他問道:“聽聞陛下只給了你一個太史掌故之位,心中可有怨言?”

“還是老師明察,”牧平也搖了搖頭,撩衣擺坐于對面,“許有些怨言,但也無關緊要。學生知曉自己的能力,并不擔心這個,今日前來除了看看老師和師母,還有一事向老師請教。”

程耳聞言毫不意外,笑着抿了口茶道:“你且說說。”

“老師,魚與熊掌真的不可兼得嗎?”

程耳放下茶盞笑了笑,卻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滄桑的雙眸有着看透世事的通透,他指着遠方萬畝良田道:“你瞧這小麥,馬上就要收割了,這些年我和你師母将它們打理得很好,可我們心中也總有遺憾。

“我和你師母都是霧南人士,自小便是吃水稻長大的。我們不是不曾在這裏栽過水稻,可是都沒能成活。

“思悠啊,你是個聰明孩子,水稻根本不适宜京都的氣候,我便是勉強也無用。

“師亦不能決其重輕,汝宜擇其志之所安者而從之,悔之無及矣。”

牧平也聞言垂下了頭,他心中确有鴻鹄之志。

他要鬥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①

可他也想與她一同賭書嗅茶香②,可她若知曉自己所作所為……

牧平也想到自己房中的那些畫像,這些都是他在夢中驚醒再難入睡之時所作,畫中女子都只有背影。

只一副有着一副無雙面龐,身着湖藍色衣裙站在鳳凰花樹下。

明媚卻又蒼涼。

傍晚離去之時,老師和師母站在小院門口相送,他緩緩轉身離開,微風輕拂送來了老師口中的喃喃細語。

“一切衆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只因妄想執着,而不征得……”③

*

薛容玦昨日裏果酒喝了不少,不知是怎麽回來的,月紅說是兄長将自己背回來的。

她敲了敲腦袋,只記得自己和裴楓有一番交談,後又遇到柳家二郎,卻又不記得和他說了什麽,之後諸事便再不記得了。

“姑娘醒了,”月紅推門進來,手中還拿着一盞醒酒茶,“姑娘快喝些,今日怕是會有些頭疼呢。”

薛容玦接過醒酒茶,慢悠悠地喝完了,遞還給月紅:“這以後還是要少喝些。”

月紅笑着點頭正欲說什麽,又有一人走了進來。

“姑娘,”這女子一身紅衣飒爽,跪地抱拳道,“都是奴婢不好,若是奴婢未曾離開,姑娘如何會受這麽多苦。”

薛容玦仍有些發愣,眼神不住地在她和月紅之間徘徊:“這……這是……?”

那女子聞言就紅了眼眶,低下了頭。

“是竹綠啊,姑娘。”月紅開心地說道。

經月紅一番解釋,薛容玦這才明白,原來竹綠是薛勖霖專門為女兒訓練的婢女,有些功夫在身上。前些日子,因家中老母去世回家奔喪,直至今日方才歸來。

竹綠看起來二十歲的年紀,她抹了抹眼淚:“奴婢日後定會保護好姑娘。”

“好了好了,”薛容玦說着下了床來扶起她,安慰着,“不必自責,以後可就要靠竹綠姐姐保護我了呢。”

竹綠這才破涕為笑,又忽然想起什麽,從懷中拿出一張帖子:“奴婢剛到門口,看有人給姑娘送帖子,便一同帶了過來。”

薛容玦接過帖子坐在桌邊,打開看着,原是柳家于五日後辦一場賞花宴。

柳家好端端地此時辦什麽賞花宴?薛容玦心中覺得奇怪,卻因頭疼懶得多想,總歸去了便知曉了。

*

胡清露的婚期定于九月,是一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

婚期将近,胡清露便拒了帖子,是故只有薛容玦和姜瓊芳二人前來。

薛容玦和姜瓊芳從進入柳府以來便被柳二夫人熱情招待,薛容玦實在受不住她的熱情便借口和姜瓊芳想先賞賞花離去。

兩人來到一處無人的亭中坐着。

這亭子建在一個小山丘之上,周圍是一片竹林,二人置于其中頗能隐藏蹤跡,又有一番“春去人間總不知”④的妙味。

“這柳二夫人,”薛容玦心有餘悸地拍着胸口,“怎的如此熱情,早知我就不來了。”

姜瓊芳“撲哧”笑出聲,在她身旁坐下:“還不是因為你這‘安樂郡主’,薛家如今風頭正盛,況且你還未許人家,誰不想試一試呢。

“雖說柳老爺子官拜太尉深受陛下器重,但柳家大爺和二爺都無所建樹,柳家大郎柳淩霜如今擔着車郎将,柳家二郎怕是馬上也要入仕。

“只靠兩個後生和柳老爺子的餘威不足以庇蔭柳家,若能與薛家聯姻,才能庇佑柳家長久。”

“可是,”薛容玦雙手撐着桌子托着腮,歪着腦袋瞧着姜瓊芳,“陛下正值壯年,如此早表明立場不好吧。”

姜瓊芳笑着敲了一下她的腦袋:“傻阿玦,只有手中擁有足夠的權勢才能保證一個人在官場中明哲保身,否則若不是站隊便是被淘汰。

“你瞧禦史大夫胡大人便能在這朝堂中不選擇立場,還能為女兒尋得一門好親事。小陳大人官拜博士,不會涉及朝堂之争,清露是個有福氣的。

“況且,現在崔夫人與五皇子的勢力也不容小觑,太子殿下面臨的局勢不容樂觀。”

“好煩,”薛容玦雙手掩面,語氣中充滿疲憊,“姐姐可曾想過自己的未來?”

“我?”姜瓊芳聞言愣了一愣,後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十分澀然,“你我的婚事都得陛下和皇後娘娘作主,就算我們不願又有什麽辦法呢。”

薛容玦正打算說什麽,卻被打斷:“原來郡主在這裏,可叫在下一番好找。”

原來是柳憑風,穿過影影綽綽的竹林,笑意盈盈地走入亭中,向二人見了禮,笑着對薛容玦:“不知郡主可有空?”

薛容玦和姜瓊芳對視一眼,她輕輕點了點頭,姜瓊芳起身笑着說:“我前去瞧瞧花,待會再來尋你。”

柳憑風指了指薛容玦身旁的位置,笑問道:“郡主可介意在下坐此處?”

薛容玦聞言,笑着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這可是柳公子家中,何需問呢?”

“這不是怕唐突了郡主,”柳憑風掀起衣袍坐在一旁,“惹得郡主不悅。”

今日天氣很好,陽光穿過竹林灑在地上,斑駁陸離十分好看。

薛容玦看着地面上斑駁的陽光随風飄動,笑着問道:“柳公子尋我可是有話要說?”

柳憑風點點頭,笑道:“那日郡主生辰宴,說話不便,郡主也似不勝酒力,便未曾說完。

“在下前些日子與太子殿下閑聊,太子殿下光風霁月、學識淵博,對郡主也是大加贊賞。”

薛容玦聽的一頭霧水,卻還是應道:“不過是太子表哥随口一言罷了。”

“郡主是聰明人,”柳憑風也不繞圈子了,直言道,“在下就直說了,郡主可願嫁與在下?”

薛容玦沒有回答,只是終于将目光從竹林轉向柳憑風認真的面龐上。

可是她眼眸中是藏不住的疑惑。

柳憑風看出她的疑慮,主動解釋道:“薛家與崔家作為後起之秀,權勢自是不必說。

“只是,畢竟根基不穩,都需要柳家的百年聲望來更進一步。何況,五皇子勢力漸成,太子殿下也需柳家的助力。”

薛容玦垂眉思索着什麽,稍頃問道:“那柳公子為何選擇了太子殿下呢?陛下對崔家可謂是寵極一時啊。”

他笑了笑,猶如清風拂面:“陛下不過是忌憚薛大将軍的權勢,才不得已扶持崔家。只是,崔度崔大人外強中幹,徒有其表罷了;五皇子呢,其人心智漂浮,難成大事。

“太子殿下雄才大略,心中有乾坤,這樣的君主才能令盛朝更加繁盛富強。”

“這是柳公子的想法呢,還是,”薛容玦瞧着他,淺笑道,“柳家的意思呢?”

柳憑風挑了挑眉:“郡主何出此問?”

竹林随風擺動,沙沙聲令人心思沉靜。

薛容玦明亮的雙眸看着柳憑風,緩緩道:“太子表哥近日與柳公子相談甚歡,柳姑娘也曾被皇後娘娘召進宮,若是柳家選擇了薛家,何須這一場賞花宴呢?”

柳憑風看着她漂亮的雙眸,心神有一瞬的不定,猶豫道:“此番賞花宴不過是在下想見郡主的一個名頭罷了,便請家母辦了這場賞花宴,莫不是郡主想太多了?”

還未等薛容玦說話,柳家小厮急匆匆地跑來,上起不接下氣地說道:“崔夫人帶着五皇子和三公主來了,公子和郡主快去前廳吧。”

柳憑風站起身,如一道寒風,厲聲問道:“是誰請的崔夫人?”

柳家小厮似被他的氣勢吓到,顫顫答道:“是……是老夫人……”

薛容玦施施然起身,低頭理了理裙擺上不存在的褶皺,似笑非笑地看着柳憑風道:“如此看來,是柳公子的一廂情願了。”

“走吧,瞧瞧崔夫人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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