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飒飒秋雨(七)

飒飒秋雨(七)

榕樹的樹葉沙沙作響,風移影動,像一幅水墨畫,薛容玦卻像畫中美人此刻一動不動。

茵陳發現容姑娘很喜歡院內的這棵大榕樹,前幾日剛剛搬來便指揮着人又是放置石桌、又是放置躺椅。

現下她正躺在那個躺椅上蓋着毯子閉目養神。

午後的陽光穿過樹葉斑駁點點地灑在她身上,容姑娘像是卧在海棠中的美人,身上像是覆了一層金箔,躺在樹蔭下觸手可及又像漂浮在雲端可望不可及。

她擡頭看了看蔚藍的天空,秋高氣爽、風輕雲淡。

可能是秋日的原因吧,茵陳心想。

茵陳猶豫了半晌,還是悄聲挪步,未待她近前,薛容玦慵懶地開口道:“怎麽了?”

茵陳不禁長出一口氣:“顧公子剛遣人來問,今日中秋,姑娘可有什麽想吃的,他先去準備。”

薛容玦沒有睜眼,只是淡淡道:“我已讓竹綠訂了一桌菜,你們晚上一起在大堂聚聚吧,我便不去了。”

茵陳正打算開口,又被薛容玦的聲音打斷了:“你若是想和飛廉聚聚,跟淩侍衛說一聲便好,我之前交代過他。

“下去吧,明日之前別讓人進這個院子。”

茵陳猶豫着還是輕輕退出了院門,對門口的婢女和小厮交代了幾句便離去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就像有人以藍天為紙在作一幅水墨畫,原本澄澈湛藍的天際漸漸攀上墨色,最終一片漆黑。

婢女曾猶豫着是否要入院點燈,想到茵陳姐姐走前的交代,還是沒有進去。

薛容玦此刻已經起身坐在躺椅上,雙手抱膝下巴放在膝頭望着漆黑的天際上那一盞明月。

她能聽熱鬧的庭院、繁華的街市、還有少女的燃燈祈願。

人間的燈越飛越高與天上的星子漸漸重合,她漸漸分不清她看到的到底是繁星還是燈火。

沒關系,不論如何滄海桑田、物換星移,月亮永遠在那裏陪着她。

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①

不知道天上的明月眨眼間能不能替她看一眼阿娘呢?

*

現在就剩女兒一人了,薛容玦心想。

“姑娘可還好?”牧平也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薛容玦聽到了他翻牆時的聲音并不意外他會前來,她只是搖了搖頭:“無事,有些累了而已。”

牧平也走到她身前,将帶來的東西放在桌案上,蹲在她身前溫柔地問道:“可是想家了?”

薛容玦低頭就撞進了他幽深的眼眸中,他的眼眸明亮如明月,明亮又溫柔,似能看穿人心,讓人一不小心就墜入其中。

她不知為何有些慌亂,還好院內無燈看不見她羞紅的臉頰,她急忙移開了視線:“只是有點想阿娘了。”

牧平也翻牆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側影,一輪明月填滿了她的眼眸,眉間有着如雲霧般纏繞的愁緒,她的身上披着清冷的月光,在這世間孤獨而清麗,仿佛下一刻就要羽化登仙。

淚水從她的臉頰滑落的一瞬将她拉回人間,那一刻,他覺得那淚滴墜在了自己的心上,冰冷又灼熱。

他用左手輕輕捏着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與自己視線相對,兩人的距離很近,呼吸彼此交纏,薛容玦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桂花酒的味道。

他用右手輕柔地拂去少女臉上的淚珠,微風陣陣将三秋桂子吹入這間小院。

他強勢而霸道地代替了月亮,這一刻她的眼眸被他占據。

紅暈爬上了薛容玦的臉頰,明明是秋日,她卻覺得有些燥熱。

薛容玦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如戰鼓般跳動,她匆匆移開視線,從躺椅上跳下來走到桌前背對着他問道:“公子怎麽突然來了?”

手中的柔嫩突然離去,牧平也摩挲了兩下手指,輕輕地笑了笑。

薛容玦聽到他的輕笑更是覺得心慌,她覺得有什麽東西從心中劃過,太快了,她未曾抓住。

牧平也看着她慌亂的背影笑了笑:“我瞧姑娘未曾來用膳,擔心姑娘白日聽大師講經産生困惑自己走不出來。”

薛容玦聞言倒想起來問道:“你今日所見的故人,是何人?”

牧平也自顧自地在石桌旁坐下,為二人倒了杯酒,仰頭看着她朗然道:“不如坐下聊聊。”

薛容玦坐在他對面,輕輕抿了抿:“桂花酒,我很多年沒有飲過桂花酒了。”

“味道如何?”

“不複當年。”

牧平也舉杯一口喝完了杯中酒,面容有些凄涼:“故人亦複如是。”

他手中把玩着酒杯望着夜空素月,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面上浮上些溫暖的笑意:“我還未曾給姑娘講過我的父母吧。

“我父母感情很好,我還記得那也是一個中秋,母親為了我弟弟做了很多漂亮的月餅。她和父親在對酌,興到濃時父親彈琴母親月下起舞,我和弟弟在一旁玩耍,随着父親的樂曲也搖擺晃動。

“那時以為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中秋節而已,未曾刻意去記,所以我到如今都想不起那日父親所奏的樂曲是什麽。

“可我沒想到那是我們一家人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中秋。早知如此,我起碼該記下那首曲子,起碼有的緬懷。”

薛容玦突然想起了母親離世前喃喃的一句詩,可是她那時太小,沒有記住,每當問父親是,容海卻總是嘆息。

直到如今,她仍然不知道母親離世前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薛容玦輕輕嘆了口氣,只是拿過他手中的酒杯為他斟滿了酒。

“你還有一個弟弟。”

牧平也垂下眼眸,衣袍随着風飄動,高大的身影瞧着有些蕭索,他啞聲道:“後來家中發生變故,與弟弟走失了,不知他如今可還在人世。”

薛容玦擡頭看了看明月,少女的聲音溫柔而有力量:“他一定記得幼時家人的溫暖,此刻許同你一樣在月下懷念父母和兄長。”

她看牧平也還是十分垂喪,想了想道:“我阿娘……我有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在我幼時就離我而去了。

“可是那時我還太小,根本不懂人世間生死離別的痛苦。她為怕我傷心,便告訴我說想她的時候便看看天上的月亮,她會在月亮上看着我。

“她還說,我的名字很好聽。這世間之事不能太完滿,月盈則虧、水滿則溢、物極必反,有所缺失才是好的。”

她看向牧平也幽深的雙眸:“公子的父母一定也在月亮上看着公子與令弟,冥冥之中指引着,令你們總有相見之日。

“你在世間并非孤單一人,還有令弟。

這世間只有我一人,她在心裏說道。

“有所缺失才是好的?”

薛容玦點了點頭,一手托腮望着月亮,此刻的她靈動可愛,滿眼都是明月。

“對啊,人生一世又豈能事事圓滿呢?我今日見到了淨元大師,他送給我一個舊物,聽聞他們兄弟二人感情甚篤。

“你瞧,連大師都放不下人間俗事,誰又能做到事事圓滿呢?

“我啊,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家人身康體健,平安順遂。”

說完她看向牧平也:“公子呢?”

牧平也聞言倒是思索了良久才悠悠道:“那我便求心想事成吧。”

薛容玦笑着道:“不成不成,這也太貪心了,月滿則虧啊,不能太貪心的。”

“那……那我便求姑娘心願得償。”

薛容玦沒想到他會如此說,一下紅了臉,拿起酒杯掩飾自己的失态。

牧平也看着她的反應心中的郁結已散去大半,便不再打趣她:“‘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②’這是姑娘名字的來源嗎?”

薛容玦不明所以卻還是點了點頭。

“要我說,”他舉起酒杯與她碰了碰杯,“還是‘朱钿寶玦,天上飛瓊,比人間春別。’③更襯姑娘。”

薛容玦聞言輕輕笑了起來,也飲了杯酒道:“公子過獎了。”

也許是酒意上頭,牧平也看着她愣了神,薛容玦鮮少見到他如此呆愣的樣子,好笑地問道:“公子在看什麽?”

牧平也才像醒了神一樣,一雙明眸瞧着她,在月光下顯得明亮又直白,讓她有些招架不住。

“在下覺得,姑娘應該多笑笑,姑娘笑起來十分好看。”

薛容玦覺得自己許是有些醉了,竟說出了平日了根本不會說的話:“是嗎?公子覺得不笑的時候不好看嗎?”

牧平也許是瞧出了她的醉意,雙肘放在石桌上微微傾身,與她不過咫尺之距:“也好看,只是不笑的時候姑娘的眉間像凝聚着許多散不去的愁。

“我希望姑娘永遠開心快樂。”

“借你吉言,”薛容玦微微低頭避開了他有些灼熱的眼神,“我也希望。”

二人又對酌了一會,牧平也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姑娘可想燃燈?”

薛容玦醉得有些狠了,先是重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沒……沒準備……”

牧平也看着她懵懂的樣子只覺十分可愛,她眉間的愁緒此刻終于散盡。

他起身打開院門從遠處候着的小厮手中拿來了毛筆等物。

“早就備好了,姑娘想寫些什麽?”

薛容玦拿着毛筆撐在下巴上,歪着頭想了半晌,才寫下了“朱钿寶玦,天上飛瓊,比人間春別”。

薛容玦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卻羞于回頭,折騰半天終是将這燈燃了起來。

薛容玦仰頭看着越來越高、越來越小的燈,最終成為遙遠的一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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