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飒飒秋雨(六)
飒飒秋雨(六)
無名寺和京郊的永樂寺齊名,占地十分大,木樨園說是在後山,其實是在寺廟的西南角。
薛容玦一行人來得算早,香客都在等淨元大師講經,寺廟內反而沒有人。寺廟內的小沙彌還在做早課,山中傳來的鳥鳴與微風吹來的木樨香撫平了薛容玦連日來莫名的焦躁。
薛容玦和竹綠拿着帕子蹲在地上撿掉下來的木樨,突然一個清脆的童聲,從身後傳來。
“檀越,可否一聊?”
她轉身看到了一位小沙彌,面容清秀俊朗卻十分淡然,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卻渾身散發着出世的氣質。
她起身雙手合十道:“那是自然,小師傅有何指教?”
清晨的木樨園中只有他們三人,小師傅微微一笑瞥了一眼竹綠。
薛容玦會意,小聲道:“你去園外等我。”
待竹綠離去後,小沙彌引着薛容玦坐到一旁亭中,薛容玦腳步微微落後一步,擡首看了看亭子。
小沙彌引薛容玦坐在他對面,一雙眸中全是通透與了然:“檀越沒有什麽想要問的嗎?”
薛容玦腦海中有什麽迅速劃過,可是她卻沒有抓住,只道:“此亭名喚‘天風亭’①倒是個不錯的名字。”
“施主有所不知,”小沙彌淡淡道,“無名寺乃是依此木樨林所建,便為此亭取名‘天風亭’。”
薛容玦點了點頭:“原是如此,受教了。”
晨光此刻照射過濃密的木樨林,陽光影影綽綽地透過樹葉照射在亭中,薛容玦張開手掌看着陽光穿過手掌在石桌上留下陰影。
小沙彌看着她把玩着陽光,突然道:“不知姑娘這些年過得可還好?”
薛容玦聞言歪了歪頭,似乎努力回想在哪裏見過他:“小師傅……我們曾見過嗎?”
小沙彌點了點頭道:“檀越幼時,曾有一面之緣。”
“原是這樣,”薛容玦長出了一口氣,笑道,“前些日子我傷了腦袋,好些事情不記得了,實在抱歉。”
“無事,”小沙彌搖了搖頭,“只是有一句話要告知檀越。”
薛容玦看着對面的小沙彌,他明明只有十一二歲的模樣,聲音稚嫩清脆,可偏偏散發出一股清淡又超然物外的氣質,并沒有一絲矛盾感。
“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②”
薛容玦只覺此話十分耳熟,正細細思索之時小沙彌已起身告辭。
薛容玦急忙起身問道:“不知如何稱呼小師傅?”
小沙彌轉身看着她,他逆光而站,似是被金光環繞猶如佛陀:“他日亦會重逢,施主不必挂念。”
他日重逢?薛容玦總覺得在哪見過這位小沙彌,卻想不起來,可待她再次回神打算開口之時已經沒有身影了。
竹綠緩步走來看到薛容玦出神卻沒有多問,只道:“郡主?”
薛容玦腦中還在思索小沙彌所說之語,對竹綠道:“你幫我再撿些桂花,我回去要做幾個香包,我去寺廟四處轉轉。”
竹綠微微皺着眉不贊同道:“郡主一人太過危險,奴婢還是跟着吧。”
薛容玦聞言倒是淺笑着搖了搖頭:“這淨元大師是前朝皇族,你以為這無名寺周圍沒有皇帝的人嗎?不會有事的,放心吧。”
她漫無目的地走着,也不知道想着什麽,走到了一處無人的庭院,她瞧着庭院十分別致,一時好奇便踏了進去。
窗上貼着一個造型奇特的剪紙,她站在窗前細細看着,卻被身後傳來的聲音吓了一跳:“檀越可是喜歡這窗花?”
她猛然回頭看到一位老僧,身着紅色袈裟,笑得慈祥無比。
她趕忙雙手合十道:“不知此乃大師居所,若有冒犯還望大師見諒。”
說着便要朝外走,沒曾想老僧卻道:“相逢便是緣,檀越不如坐下來喝盞茶。”
她雖驚訝,卻能感受到老僧的善意,便一同走到庭中與老僧對坐。
老僧的茶藝十分賞心悅目,明明用的都是最簡單最普通的器具,卻自帶一身典雅與貴氣。
薛容玦淺嘗了一口老僧為她斟的茶:“這茶十分清冽,可茶葉與普通茶葉并未有不同,大師是如何做到的?”
老僧淡淡一笑:“不過是留住了冬日裏的第一場雪。”
薛容玦聞言着實有些吃驚了,明郡地處江南,怕是十年下不了一場雪,老僧竟用如此珍貴的東西來招待她。
“不知竟是如此珍貴之物,”薛容玦雙手合十躬身道,“不如我為寺廟捐些香火錢吧。”
老僧倒是爽朗大笑了起來:“不過雪水而已有何珍貴,倒是與檀越這一面更為珍稀。”
“此話怎講?”
“吾與汝皆自末世而來,觀此錦繡人間。”
薛容玦心神一震,呆呆地望着老僧,哦不,是淨元大師。
她緩了緩心神,問道:“不知大師可否解我一惑?”
“檀越請講。”
“我是為何而來?”
淨元大師笑了笑,那雙神采奕奕的眼中滿是了然與滄桑:“人生于世,皆由天定;檀越之來,前世今生,宿緣所系;乃前世所留之情緣也。”
她微垂着頭思考者淨元大師的話,淨元大師卻已起身,她趕忙起身。
淨元大師卻從袖中拿出一個紙剪的小兔子,看起來頗有些年頭:“這是一位故人留給我的,與檀越有緣便贈予檀越了。
“檀越若有疑,何妨赴清心堂,對佛祖陳情,佛祖自當為汝指明方向。”
淨元大師招來一位小沙彌帶她前去清心堂。
她看着手中的小兔子,原來大師也未能堪破前塵往事。
她邊思索邊前行未曾注意前方的轉彎處,薛容玦不小心撞到一位公子身上了。
薛容玦踉跄了兩步向這位公子道:“實在不好意思,公子可有大礙?”
這位公子衣着華貴一看便是哪家貴人的公子,他的面容倒如這江南一般柔和,竟有幾分清秀。
他抱拳,微微彎腰道:“是在下不小心撞到了姑娘,該是在下道歉才是。”
薛容玦客套地笑了笑:“公子無事便好,我等先行一步。”
許是剛從木樨園出來,她從他身旁行過時還帶着淡淡的木樨香。
*
她到清心堂時堂中已有一位婦人站在蒲團前,微微仰頭看着鍍滿金光的如來佛祖,卻不是虔誠禮佛的模樣。
那位婦人見她站在身邊,微微偏頭,開口的語氣冷清平淡:“如今已沒有幾位年輕姑娘願意在此與佛祖虔誠相伴,你倒是耐得住性子。”
此人語氣雖然冷淡,卻沒有惡意,她不禁想說些平日裏未能開口的話。
“我原本并不相信這些的,在佛祖面前說這個是不是不太好,”她輕輕笑了笑,繼續道,“但是發生了一些我無法理解事情使我不得不相信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可是,我還是覺得很困惑。若說有天意,可我仍然不知我要做些什麽。
“就像上天突然在我面前放了一盤殘局,不告訴我是執白還是執黑,我是否該破局呢?可若是我破了局毀了原本執棋人的布局呢?”
她并不期望得到對方的回應,只是這位婦人一樣微微仰頭看着佛祖。
這是一副很奇怪的場景,兩個不信佛的人,站在佛祖前與佛祖視線相對。
佛祖悲憫地望着它的信徒,會不會給她一個指引呢?
“我其實也不相信,和你不一樣,我至今仍然不相信。”
冷清的聲音再次響起,她沒想到對方竟會回答。
“我和你不一樣,我不會想這麽多,因為我自小便厭惡下棋。當一盤殘局擺在我面前時,我大概會直接毀掉它,棋子又如何?執棋人又如何?我想要什麽自會去争取。”
薛容玦聞言微微側目看向這位婦人,她衣着精致氣質沉靜,瞧着要比周韞要再大一些,只是那雙平靜的眼眸下隐藏的都是不甘。
“只是,到如今留下的卻都是遺憾,難道是我真的做錯了嗎?”
佛堂幽幽,這裏安靜的猶如世外桃源,佛祖站在高處悲憫地注視着世人,這些沉浸在人間苦海的人。
陽光透過小窗照射進佛堂,塵埃在陽光中翩然悠蕩,原本鍍金的佛像在陽光的照射下更顯明亮,熠熠生輝。
薛容玦開口打破了這份平靜:“你其實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你雖懷疑自己是否做錯,卻并不後悔。我想,若是時光能夠流轉,你還會做同樣的選擇吧?
“你的遺憾不過是為何當初沒能做得更好。”
沒想到那位婦人竟笑了起來,透過她的笑容薛容玦似乎能夠想象出她年輕時該是如何張揚明媚。
“你說得沒錯,只是時光不能倒轉,說這些事也沒有意義。
“日子已經這樣了,就這樣過下去吧。”
她轉頭看向薛容玦,笑了笑,薛容玦這才發現她笑起來眼眸微彎像是暗夜月牙:“小姑娘,你如此年輕怕什麽呢?想做什麽便大膽去做,人生漫長,足堪反覆。”
薛容玦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聽到一位男子朗然的聲音:“母親,我已經給兩盞長明燈添了香油錢,父親和妹妹還在寺外等我們,可以走了嗎?
“家中也有佛堂,何苦月月前來這無名寺呢?”
只見剛才被薛容玦撞到的那名男子大步行了進來。
“是你?”二人異口同聲。
男子見母親疑惑地望着自己一邊行到母親身邊一邊解釋道:“剛剛與這位姑娘在長廊處相遇。”
這位婦人随着兒子向外走去,聞言對回首薛容玦笑道:“小姑娘,我果然與你投緣。”
薛容玦看了看這名男子,又看向婦人:“我能問您個問題嗎?”
只見婦人拍了拍兒子的手:“阿原,在外面等我。”
這名男子的眼光在自己的母親和薛容玦身上逡巡,雖有疑惑卻還是聽了母親的話退了出去。
“既不信佛為何家中設有佛堂,還要月月前來這無名寺?是和這兩盞長明燈有關嗎?”
這位婦人望着佛祖,沉默無言,就在薛容玦以為她不會開口時,她冷清的聲音又再次響起。
“是,這是我為數不多的後悔。”
“如果時光能夠流轉呢?”
她站在門口逆光而站晦暗不明,薛容玦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如湖水平靜的眼眸。
“沒有這種如果,畢竟往事不可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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