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花開花落(三)
花開花落(三)
太子時常溫柔待人, 一雙明眸盛着盈盈笑意,朝中上下無不稱贊太子殿下溫和仁善。
薛容玦才知曉,原來太子殿下不笑的時候和陛下竟有八分相像, 一樣的威嚴冷酷。
太子皺着眉問道:“阿玦可是在明郡聽說了什麽?”
薛容玦輕輕搖了搖頭:“只是聽外祖父說起了舅父,想了解了解往事。雖說舅父死于戰場、死于平德十五年的軍需貪污案,但是阿玦直覺覺得一切都應從田皇後開始。”
太子聞言松了口氣,輕輕笑道:“原來如此, 只是若要談起田皇後,要回到好多年前。”
那還是很多年前,那時候雲淡、樹綠、花正濃。
田皇後閨名雲冉,田雲冉自小便被作為皇後培養, 不出意外地,平德五年她同陛下成婚了, 那一年田雲冉十八歲。
初初成婚的兩年,田雲冉與陛下的感情還算不錯, 但遲遲未有所出。
田氏政敵趁機進言讓陛下廣納後宮,此時陛下已十八歲, 田丞相沒有辦法再用“陛下年級尚小”來搪塞朝臣。
很快,後宮又添了兩位新人, 一位名叫薛清璇, 是花房的宮女;另一位名叫崔棠,崔敬山之女。田雲冉曾見過這個小姑娘,年紀輕輕, 眼中卻暗藏着野心和欲望。
薛清璇是個有福氣的, 轉年便生了一對雙生子, 太蔔令也直言這是大吉之兆。
陛下高興壞了,提拔了她那位在禁衛的兄長薛勖霖。
那一年, 薛勖霖初上戰場便一鳴驚人,立下赫赫戰功,世人皆道他是天生的将星。
大長公主家的小女兒周韞對他一見鐘情,不管不顧地要嫁給他。
大長公主自己也是将軍,對這個後生充滿了欣賞,尤其她發現他瞧着自家女兒時雖然面容淡淡可是耳垂通紅,便也同意了這門親事。
薛家突然間扶搖而上,在田家所有人還沒有反應上來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後起之秀,雖說不足以與田家抗衡,卻也不可小觑。
平德十年,田太後因病離世。
第二年,薛清璇的大女兒盛汀宛離世。
盛汀宛被宮人發現時人在荷塘裏已經泡腫脹了,絲毫看不出曾經可愛的面龐。
她的手中還緊緊攥着紙鳶,一只鷹模樣的紙鳶。
薛清璇心痛得無以複加,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田家人做的,可是她什麽也做不了,只能為女兒痛哭一場。
年幼的盛景明始終忘不了,看不出面容的阿姐躺在小小的棺椁裏,母親一身白衣跪坐在棺椁前默默垂淚。
那個背影凄涼又無助,那時他就在心底暗暗發誓,再也不要讓母親走到如此境地。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權力。
因為父皇還沒能完全掌控權力、因為田家把控着權力,所以即便知道是誰害死了阿姐,父皇和娘親都不能替她報仇。
太子的講述漸漸停了下來,薛容玦看他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憶中,輕輕地叫了一聲“太子殿下”。
盛景明才猛地回過神來,這些往事被他深埋在心底,不敢也不願去回憶。
盛汀宛那日是為他去撿紙鳶才沒能回來的。
盛景明深吸了一口氣,笑着對薛容玦道:“說到哪裏了?哦,阿姐離開後不久,大概一月有餘田皇後便有了身孕,當年年底便生了一個皇子,名叫盛清季。
“他生下來身體就極弱,十分呵護地養着,明明都已好轉,可是在平德十四年十月還是逝世了。
“兩個月之後田皇後也崩逝了。”
薛容玦聞言想了想道:“接着就是平德十五年三月北蠻來犯,舅父戰死戰場,八月田氏滅族。”
盛景明點了點頭道:“是這樣。”
薛容玦又道:“表兄可知田氏滅族的具體原因?”
盛景明聞言反問道:“如何有此一問?”
“因為聽外祖講述往事時,總覺得有些奇怪之處,”薛容玦皺着眉想了想道,“具體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有些蹊跷之處。”
盛景明起身撫了撫她的腦袋,笑着道:“想不通就不想了,天色不早了孤送你回去。俞安來了這些日子孤也沒時間和他見面,正巧今日去瞧瞧他,說起來也好多年不見了。”
太子與周俞安本就是從表兄弟,自幼一起玩到大的,即便是才見面有些生疏,幾杯酒下肚薛琮便已攬着二人的肩膀談天論地,周韞和薛容玦在一旁看得笑出了聲。
周韞笑着笑着眼中就湧出了淚意,她注意到女兒的目光,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道:“他們三人上次這個樣子已經是很多年前了。
太子這些年成熟了不少,朝野上下無人不贊嘆太子德行。你姑母也是對他期望甚高,我和你父親有時都覺得太子心思成熟,足以擔得起一個國家。今日一瞧也不過是及冠少年。”
薛容玦看向三人。
三位少年臉頰微紅,一位眼底含笑,一位神采飛揚,一位意氣風發。
玉堂金馬,正年少歸來,風流如畫。①
*
薛容玦回到屋中看到月紅一人便問道:“如筠呢?”
月紅收起手上的刺繡道:“她說去安排些事情,說姑娘知曉的。”
薛容玦點點頭未說話,月紅出去為她準備沐浴,她拿出白日裏崔原趁亂塞給她的紙條,細細讀後便燒掉了。
兩日後,金瀾閣。
薛容玦帶着如筠推門而入時,茵陳已經在房間裏燃好了香。
茵陳急忙來俯身請安被薛容玦攔住了:“你我之間不必見外。”
茵陳今日的衣着與平常很不一樣,看起來平淡無奇,但薛容玦剛剛扶她起身時,布料的質感上乘,絕不是茵陳能夠穿得起的衣衫。
如筠站在門口沒有靠近,茵陳為她倒了杯茶:“郡主喜桂,這是我用之前的桂花做的茶,郡主嘗嘗?”
薛容玦拿起茶盞淺斟了一口:“除了桂花的香氣,似乎還有些梅花的清香?”
茵陳笑着點點頭:“郡主果然靈敏,專門找店家要了梅花積雪化的雪水來泡茶呢。”
薛容玦拉着她坐下,細細打量了一番:“你近日辛苦了,瞧着都瘦了不少。”
茵陳笑着搖搖頭:“茵陳才要謝謝郡主呢,若是沒有郡主,茵陳也不會有這樣的機緣。
“想來崔公子已經告訴郡主了吧?崔夫人已經認了茵陳作義女。”
薛容玦點了點頭:“我已經知曉,只是,你今後是如何打算呢?”
茵陳不答反問:“郡主覺得呢?”
“起初将你們姐弟帶在身邊其實是看中了你的醫術,”薛容玦想了想坦誠道,“可是,正如我先前所說,回到京都之後,我也并不想讓你一直做我的婢女。你的醫術很好,該懸壺濟世不該埋沒于後宅。”
茵陳點了點頭,真誠道:“郡主說的是。”
她看着薛容玦的面龐,猶豫了半晌道:“其實……我也知曉薛家和崔家有些……不睦。我不過是靠着一身醫術救了崔大人,如今他已醒來,我便沒有必要再留在崔家。
“況且,如今崔家還十分感激,可是時日一長呢?畢竟我是郡主舉薦的人,難免心中有所顧忌與隔閡。”
“我亦打算開一間醫館,這樣我和飛廉也算有個家。”
“你倒是十分通透,”薛容玦笑了笑,又想起了什麽,“都忘記告訴你了,飛廉如今已經去軍隊歷練了,我曾想告知你一聲,但飛廉攔住了我,他還說了一句話。”
茵陳好奇道:“是什麽?”
“他說,他已經長大了,要努力保護阿姐,讓阿姐有所依靠。”
茵陳聞言雙目泛紅,眼淚猶如春雨般劃下,薛容玦拍了拍她的手,遞給她一副帕子。
茵陳擦了擦眼淚,哽咽道:“飛廉長大了……多謝郡主。”
說着就要起身拜下去,薛容玦拉着她起身道:“我不過是給了你們姐弟二人一個機會而已,是你們自己努力抓住了機會,還是要多感謝自己。”
她又招手讓如筠遞來兩張紙,茵陳疑惑着接下,竟是兩張契紙。
薛容玦看着她驚訝的模樣解釋道:“當初給你的財物你沒有要,說好了回京都給你開鋪子的。這是我名下的兩間鋪子,我瞧着位置不錯,不如就給你開醫館吧。”
茵陳滿臉慌張:“郡主這使不得,近日崔夫人給了我不少賞賜,租個鋪子還是夠的。郡主已經對我們姐弟很好了,我們姐弟感激不盡。”
薛容玦安撫道:“你別急,不如這樣,每年年底你給我兩成分紅可好?若是虧了便全算我的。
“崔夫人給你的賞賜你留着傍身,你再租個好的院子,讓飛廉也真真正正有個家。”
茵陳聽着眼淚又落了下來,她用手背抹掉了眼淚:“郡主,感激的話茵陳便不再多講了。我與飛廉必定會回報郡主恩德。”
二人又談了片刻,茵陳還需為崔廣施針便先行離去,薛容玦帶着如筠在街上慢悠悠地走着。
這幾日都未再下雪,卻也未曾放晴,不少孩童在一旁嬉鬧着打雪仗、堆雪人。
薛容玦不知想到了什麽笑了一聲,如筠奇怪道:“郡主看到什麽好笑的事情了嗎?”
“不是,”薛容玦搖了搖頭,“我只是想到我幼時也像他們一樣,和鄰家兄長們在街巷裏打雪仗玩。”
那時,她剛失去母親不久,每日裏悶悶不樂。他們都會為了逗她開心,會故意被她砸到,還會故作誇張,逗得她終于笑出了聲。
後來,他們一個接一個上了戰場,都沒有再回來。
薛容玦發現如筠盯着前方一個小攤出神,她看了看沒有什麽出奇的,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酒鋪,老板鬓發泛白,面臉皺紋,他一人坐在爐前雙手揣在袖中,似是有些受不了這冬日的寒冷。
“怎麽了?”
如筠這才醒過神來,平靜道:“郡主還記得我當初為何要去參加夫諸軍嗎?”
薛容玦歪着腦袋想了想:“為了安葬母親?”
如筠低下頭,快速抹掉眼角的淚珠,揚起一個笑容:“其實還有一個原因,我想親手為母親報仇。”
“可是,”她沖着小酒鋪揚了揚下巴,“我看到他過得這樣不好反而覺得痛快,我忽然不想動手了,我希望他如此潦倒困苦過一輩子,這是他的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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