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花開花落(八)
花開花落(八)
今夜本該是除夕守歲, 經宮宴這麽一遭,周韞根本無心守歲,薛勖霖看妻子焦躁只得細細安撫, 讓薛容玦和周俞安早些回去歇着。
周俞安看薛容玦神色黯淡便拉着她到了湖心亭,讓婢女們在此拉上簾幕多點了些蠟燭,又讓小厮搬了許多火盆來,整個湖心亭不多時就變得明亮又溫暖, 又對小厮耳語一番,不知說了些什麽。
“反正你回去也睡不着,不如來陪我守歲。”
他說着接過婢女手中的軟墊,放好後扶着薛容玦坐下, 又接過一個湯婆子放在她的手中。
這亭中雖說遮了簾幕卻還是有些風擠了進來,周俞安坐在迎風處為她擋着夜風。
薛容玦看着遠方漆黑的夜空和湖面。
夜空十分幽黑, 沒有星也沒有月,只是無盡的黑暗, 湖面映襯着夜空的黑暗,似乎回到了洪荒時代, 那時一片混沌,沒有天也沒有地, 就像此刻湖面和夜空一個是倒過來的天, 一個是翻轉而上的湖面。
周俞安看着她沉靜的側臉輕輕地問道:“在想什麽?”
薛容玦看向他笑了笑,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問道:“表哥自小就想上戰場嗎?”
周俞安沒想到她會問自己這個, 一時間有些愣住,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時最愛的事情并不是練武。
周俞安和薛琮不同, 薛琮和薛容玦二人有七成相似,他雖為武将卻更俊秀;薛容玦沒有見過周铎, 但她能看出周俞安和周老爺子的相似之處,二人面容堅毅,一雙深眸堅定幽深。
周俞安平日裏看起來成熟穩重,不像薛琮性子跳脫,可他笑起來時就像朗月清風,自是一番姿态。
他笑着搖了搖頭:“說出來阿玦可能都不相信,我幼時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練武了。
“因為真的很辛苦,每日從清晨起就要和阿爹還有祖父祖母在院中訓練,春秋還好。夏日時汗水猶如山中清泉似地流,到了冬日又凍得站都站不穩,一旦被阿爹發現我站不穩,就會被加罰,從早練到晚是常有的事。
“可若是只練武也罷了,還得讀書,阿玦知道的若只是練武還能堅持,讀書我是真的不行。
“可是阿爹說‘欲為将者,徒恃勇力之勇不足恃也,尚須勤讀書,習兵法謀略之道。夫戰争者,政治與實力之合也。’
“但我其實并不想做将軍,祖父祖母都是将軍,阿爹也想像他們一樣成為馳騁沙場的将軍,但我卻不想。”
他含笑看着薛容玦,眼神溫柔懷念:“阿玦可知我幼時最喜歡做什麽?”
薛容玦看着他含笑的眼眸搖了搖頭。
“我啊,”周俞安想到幼時的時光,語氣中不自覺充滿了回憶,“我幼時最快樂的時光便是在結束一天的練武後,去後山躺在草地上,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瞧着二郎腿聽着泉水淙淙,看着雲彩一點點地移動,感受風的影蹤。”
“那時我就想,我若是長大後能做一個農夫,住在這山中‘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①,就很是知足了。”
薛容玦看着他的神情,心中各種滋味揉雜。
後來,他的父親戰死沙場他便丢棄了自己的夢想,認真練武、認真讀書,只為了有朝一日完成父親的夢想。
周俞安看到薛容玦看着自己的眼神,笑出了聲音:“阿玦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覺得我很可憐嗎?”
“不是的,”薛容玦急忙搖了搖頭,發髻上的步搖在這寂靜深夜叮叮作響,“我只是覺得,好像大家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周俞安擡手把她交纏的步搖解開,曾經在樹上玩彈弓的小姑娘轉眼間已經這麽大了,如玉之潔,若花之妍,甚至很快就要嫁為人婦了。
他溫柔地看着薛容玦:“阿玦不要這麽想,雖然我不能擁有,但是阿寧可以無憂無慮地長大,我也是一樣開心的。
“阿玦想要什麽呢?”
“阿玦想要什麽,我……我和薛琮都會為你争來的。”
薛容玦聞言有些懵懂,她看着石桌上随着夜風搖曳的燭光,也在問自己,我到底想要什麽呢?
周俞安也沒有催促她,只是看着她姣好的側臉,在燭光的映襯下明暗交錯,一雙明眸中裝了太多的心事。
“我……我其實沒有什麽很想要的東西,我希望家人康健、世道安寧、邊陲無戰,希望世間永遠熙攘繁華。”
“那阿玦你呢,你自己想要什麽呢?”
“我?”她有些疑惑地看着周俞安,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啊,”周俞安難得看到她懵懂的樣子,也像薛琮平日裏一樣摸了摸她的腦袋,“我想上戰場完成父親遺願,阿寧想成為最厲害的花匠,薛琮想成為大盛第一神射手,我們都有所求,阿玦呢?”
“我……”薛容玦支吾了半天,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了,頹敗地垂着頭,像一朵被日頭曬蔫的牽牛花,“表兄,我是不是很失敗,我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
周俞安笑着說道:“怎麽會呢?阿玦其實什麽都不用想,永遠像幼時在樹上縱情地歡笑就好了。”
他望向薛容玦的雙眸,認真道:“我很久沒有見阿玦真正開心過了。”
薛容玦正打算說些什麽,就見小厮悄聲向周俞安說着什麽,他點了點頭,小厮又快速地離開了。
周俞安拉起薛容玦,給她手中換了一個更熱的湯婆子,又仔細地為她系上大氅。
她不明所以,仰着頭看着周俞安:“表兄這是做什麽,我們要回去了嗎?”
“帶你去看點好玩的。”
周俞安帶着她繞到了後院,後院沒有點燈一片黑漆漆,她只得抓着周俞安的衣袖前行,她一路上問了好多次去哪裏周俞安也不告訴她,只神神秘秘地說等下就知道了。
二人站在院牆下,突然間薛容玦的眼前變得流光溢彩,五光十色的煙花瞬時點燃了整片漆黑的夜空,仿若白日。
也許是知道暗夜無星,這些煙花紛紛沖向天際試圖做第一顆星,可惜總是半途便墜落。可是,更多的煙花攀附而上如同繁花般在夜空綻放,猶如一場色彩斑斓又光怪陸離的夢境。
周俞安側頭看向身邊的少女,煙花似乎也在她的面龐綻放,明亮的雙眸中充滿了笑意,一如那日自己回眸時看到的那位樹上放聲大笑的姑娘。
周俞安在她耳邊大聲說道:“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只是,煙花終究是短暫的,無論它在夜空是如何絢爛奪目,都無法阻止它最終消散如煙的結局。
周俞安送薛容玦回清月小築歇息,到院門口時他對薛容玦道:“阿玦,別為你的婚事擔心。
“你的身後是整個薛家和周家,有我和薛琮在你想做什麽都可以。”
他又從袖中拿出了一把小匕首,遞給薛容玦。
這是一把非常精致的小匕首,一看就是給女子所用,刀鞘上鑲嵌着幾顆寶石,刀身上還刻了一只蝴蝶繞着芍藥飛舞,還有一枚彎月。
周俞安笑着對薛容玦道:“薛琮那個家夥,一看就保護不好你。這把小匕首你留着防身用,它既小又輕很方便攜帶,你日後不論去哪都記得帶着它。
“就當是,我送你的新年禮物。”
薛容玦愛不釋手,她雖不會武功可耳濡目染,也知曉這匕首用的是上好的材質,她剛看了一場漂亮的煙火又收到了漂亮的匕首,因宮宴而起的不快都散去了很多,眼裏笑意盈盈地向周俞安道謝:“多謝表兄,我很喜歡!
“我瞧着這裏還能挂穗子,改日我打個絡子挂上去。”
她又想了想,道:“我瞧着表兄的劍上光禿禿的,不如我打個絡子送給表兄吧,就當是我的回禮。”
周俞安笑着道好。
*
翌日清晨,薛琮下值回來,一家人坐在桌前吃團圓飯。
明明是大年初一阖家團圓的日子,可整張桌子上的氛圍簡直可以用“古怪”兩個字形容。
周韞雙眼紅腫,明顯是昨日哭過,薛勖霖也是面目憔悴。
周韞自小被嬌寵着長大,她心裏明白自己女兒的婚事會是政治籌碼是一回事,可是真當發生的時候她一時間卻很難接受。
她自小便是什麽都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衣裙選自己喜歡的、發飾選自己喜歡、夫君也要選自己喜歡的。
她多希望女兒也能像她一樣幸運,和夫君恩愛一生,可是世事往往不如人意。
她窩在薛勖霖的懷裏哭到大半夜,薛勖霖耐心地給她講着這其中的利害,又道牧平也當初在林中救過阿玦一命卻什麽也不貪圖,是個好孩子。
周韞什麽也聽不進去,最終哭累了在薛勖霖懷中沉沉睡去。
薛琮平日裏最是歡脫,可此刻卻一言不發,雙目泛紅一看便是辛苦了一夜。
“我吃好了。”薛琮放下筷子,也不理周韞在身後的叫喊轉身便離開了。
薛容玦放下筷子對周韞道:“阿兄當值了一夜定是累壞了,我和表兄去瞧瞧,阿娘別擔心。”
二人找到薛琮的時候,他正在花園舞劍,好好的梅花被他一個又一個劍花掃過散落了一地,零落成泥。
周俞安和薛容玦擔憂地對視一眼,還是周俞安上前奪下了他的劍,厲聲道:“看看你的樣子,快回去歇着。”
薛琮站在那裏也不開口,倔強地瞧着一地的梅花。
薛容玦嘆了口氣,上前一步看着通紅的雙眼:“阿兄,瓊芳姐姐便是不嫁文符也不可能嫁給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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