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花開花落（九）

花開花落（九）

平德二十九年的第一天是一個晴天。

雪後初晴。

陽光透過雲層灑向大地, 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世間的孤苦嚴寒仿佛就此消散。

薛琮一襲黑衣倔強地站在雪地紅梅之上，暖陽無論如何也無法溫暖他。

周俞安看着薛琮重重嘆了口氣：“阿琮, 你瞧着閑事從不挂心頭，可我還不知曉你嗎？

“你最是少年意氣的人，‘執弓一具，立大漠之夕晖, 化書中之俠客’，你最是厭惡朝中龃龉，如何就入朝為官了呢？”

薛容玦看着薛琮，在她的印象裏薛琮永遠都是笑意盈盈的, 總被母親打罵說他沒個正形。

他總會在母親不允許的時候偷偷帶着她溜出去玩。

她的全部記憶裏的薛琮面上永遠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眼中流露出細碎又璀璨的笑意。

可是此刻的他, 面容冷淡地站在這裏，就像一把利劍立于雪地, 寒意迸發。

“阿琮啊，”周俞安攬着他的肩晃了晃, “你最是聰明，不會想不通的。”

薛容玦追出來的時候有些着急忘掉了大氅, 雖說今日有明媚陽光可寒意還是瘆人, 她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薛琮看到妹妹打了個冷顫才驚覺自己在做什麽，竟然讓阿玦在這裏吹冷風。

他嘆了口氣，道：“走吧, 去我房裏說。”

薛琮的房間布置得簡單明亮, 一如他這個人。

薛琮倒了杯熱茶塞進薛容玦手中, 皺着眉頭坐在她身邊，周俞安在對面看着他這個苦樣心裏直嘆氣。

“你入朝為官前, 我記得陛下當時有意為你說親吧？說的誰家姑娘來着？我倒是記不得了，你聽聞此事馬不停蹄地跑回家求姑丈讓你去軍中。

“你這腦袋靈光得很，知曉自己一旦有了官身，日後必定一步步向上走，陛下再想給你說親都得好好思量思量你的本事和你身後的薛家。

“你倒是乖覺，在陛下面前賣乖，說什麽‘丈夫先立其志而後求其家，國不保何以保其室’，如今怎會看不開？”

薛琮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薛容玦在屋內緩了半晌已經好多了，聞言道：“陛下這一年來對太子不過爾爾，反而對五皇子大加培養，我記得先前黃河加固便是派了五皇子前去。

“往年此類事項皆為太子負責，我聽聞五皇子在岸南郡的聲望頗高呢。

“這只是小事，軍中的各項調動阿兄比我清楚。陛下的樁樁件件擺明了要培養五皇子，這種情況下，陛下無論如何都不會同意阿兄與瓊芳姐姐的婚事的。”

薛琮抹了一把臉，嘆了口氣：“阿玦說的這些我都知曉，我得到消息時宮宴已然要結束。我趁亂去尋了她，我知曉她一定不是自願的。”

“當時我想，”薛琮笑了一聲，那笑容實在諷刺，“只要她說一句不願意，我說什麽也要去求求陛下。”

“可是她說，她早就知情，她自願的，甚至文符都是她自己選的。

“那她曾對我說的都算什麽呢？”

薛琮大笑出聲，眼角竟笑出了幾分眼淚，好半晌才止住笑聲，看向薛容玦，神色認真：“阿玦，你不願嫁給牧平也對不對？”

周俞安聽到薛琮的話也看向薛容玦，她聞言竟然笑出了聲音，看着薛琮似乎在笑他的天真：“阿兄，對于你我，願與不願重要嗎？”

她的笑容細看卻有些慘淡。

因為史官阿爹的原因，她自小也看了不少史書，可她卻對那些重大的歷史情節沒有興趣，她總是在史書的細微之處去尋找女子的身影。

她們的身影太渺小了，往往只是史書中的驚鴻一瞥，她們們在其中僅是誰的妻子、又是誰的女兒。

她們在史書上出現時，不是作為紅顏禍水，便是作為聯姻工具。

不知道她們沒有像她一樣貪戀過“兩心相許”，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幻夢。

她的聲音清泠平淡：“我們從來都沒有選擇。”

*

這是薛容玦來到這裏的第一個春節，過得冷清而寡然。

這一日是上元佳節，周俞安瞧着一個兩個都不開心便說趁着這個日子帶着二人出去熱鬧一番。

薛琮因着一些差事回來得遲了一些，他得先下值回來換身衣服再去，薛容玦和周俞安便在堂內裏等他。

周俞安專門撿着自己幼時和阿寧的趣事給她講，逗得她樂不可支。

不過，二人沒等到薛琮卻等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牧平也跟着薛勖霖進入堂內時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少女被昏黃的燭火映照着散發着光芒，仔細瞧來她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只是那雙含笑的眼眸看的是另一個人，他猛地攥緊了手中的東西。

薛勖霖不知剛同牧平也說了什麽，他倒是少見的臉上帶着笑意對二人道：“你們在等阿琮嗎？”

周俞安和薛容玦紛紛起身，薛容玦的眼神沒有分給牧平也一眼，只是看着父親道：“是，在等阿兄，天都黑了他太慢了，我去催催。”

說着她就要走出去，卻被薛勖霖喊住了：“阿玦等等，今夜阿琮和俞安怕是不能和你一起去了，我同他們二人有事要談，正巧思悠來了，讓他陪你去逛逛。”

薛容玦正打算開口拒絕卻被牧平也搶前一步：“那自然是在下榮幸之至。”

他這麽一開口，薛容玦當着薛勖霖反倒不好拒絕，只好點點頭和薛勖霖道別後便徑直出門。

牧平也轉身前和周俞安對視一眼，卻也僅是一瞬。

其實薛容玦并沒有逛過上元燈市，如此繁華絢爛的街道她只在夢中見過。

今夜的烏淮大街格外明亮，萬千姿态各異的花燈爍若日光之下滟滟之波，花燈猶如繁星般閃爍，天上有天上銀河，人間有人間燈海。

牧平也一路上也沒有刻意和她搭話只是默默走在她身後，為她擋着人潮，以免她被撞到。

她在一個攤位前停下了腳步，一雙眼盯在一盞看起來簡單的花燈上。

牧平也順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盞燈，它的制作并不繁複，甚至有些簡單，像是尋常人家都會有的八面宮燈。

牧平也見到的薛容玦多數時候都是平淡而冷靜自持的，他很少見到她流露出如此小女兒家的神态，他輕聲在她耳邊問道：“想要嗎？”

薛容玦聞聲看向他，明明不想理他的，但她真的很想要那盞燈，這麽多燈只有這一盞最像曾經家中的那一盞。

她一雙眼眸如秋水剪瞳，望着牧平也點了點頭，櫻唇輕聲道：“想要。”

牧平也看着她盈盈如水的眼眸，猶如汩汩清泉流淌過他的心上，讓他心動無比，他不禁溫柔道：“好。”

這家攤位前的人較之其他攤位來說，簡直可以說是冷淡，他們二人上前詢問價格。

攤主是一位中年人約莫五十歲的樣子，聽到他們要這盞燈驚訝地看了一眼二人：“公子和姑娘真是好眼光，這是我這裏最好的一盞燈，別看着它八面的畫都比較簡單，但是旋轉起來，便是另一番光景。”

攤主說着拿起這盞燈，輕輕推動它，這盞宮燈便輕輕地旋轉起來，八幅畫漸漸融合成一幅夕陽歸家圖。

“只是啊，”攤主說着把漸漸停止旋轉的宮燈又挂回高處，“我這裏的燈從來不賣，需得作詩詞才可得。”

牧平也聞言笑道：“這簡單，有何要求？”

攤主笑了笑道：“沒什麽要求，只一樣，這詩詞須得占你人生一‘最’字，每年都不一樣，今歲便是不限了，二位随意即可。”

牧平也覺得有些有趣，今日元宵，攤位上多是猜字謎，作詩詞且有如此要求的倒是奇特。

薛容玦也問道：“可限韻？”

“不限，”攤主笑着看她，又道，“不過，二位想從我這要走的可是我這最好的宮燈，須得兩首才可。”

“不過先說好，只有一次機會，只要我滿意便可。”

薛容玦拉了拉牧平也的袖子，他彎下身，她悄聲在他耳邊道：“這攤主瞧着是在為難人，要不算了吧？”

牧平也卻笑着搖了搖頭：“難得你想要，沒事的。”

她抿了抿唇，櫻桃般的紅唇看得牧平也喉頭有些幹澀，他急忙移開了眼。

她想了想對攤主道：“那我們一人一首吧。”

攤主颔首道好。

牧平也看了一眼薛容玦的側顏便笑着對攤主道：“我已得了，是我人生最美好之事，是一首五言絕句。”

「夜明更漏響，鹿女夢中逢。五月槐花落，終得青女香。」①

攤主順着他的目光看着薛容玦，笑着對他道：“看來公子是夙願得償，誠乃人生之至樂也。”

薛容玦避過他的目光對攤主道：“我也得了，亦是一首五言絕句。”

「焰火沖洪覆，銀蝶墜斷枝。凝眸足跡處，唯有夢中思。」②

攤主看了看牧平也，只見他也驚詫地瞧着這位小姑娘，猶豫道：“這是……”

薛容玦反倒坦然地看着攤主，平淡道：“這是我人生最悔憾之事。”

攤主不知想到了什麽，笑了笑道：“看來這宮燈注定是二位的。”

說着便拿起宮燈遞給二人，二人道謝後便随意地走着，牧平也正打算開口詢問剛才她所作的詩，卻被她拉着袖子。

薛容玦示意牧平也看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巷子口的暗處。

“崔夫人？”牧平也皺着眉，“她不是應該在崔府照顧崔廣嗎？”

薛容玦前些日子進宮見薛皇後，還見到了茵陳。

聽茵陳說崔廣入宮前她千叮咛萬囑咐，萬萬不可飲酒，不知誰人竟換了他的杯盞，便成了如今的樣子。

左不過也就是這兩日的事情。

她看向陰影中的崔夫人，她并未注意到二人，她看着他們剛才離開的攤位，目光充滿懷念和留戀。

雖然她身處暗處，可薛容玦清楚地看到，兩行清淚從她的面龐上滑落，落在這繁盛的上元節還不待落地片刻間便消散在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