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深鎖春光(二)

深鎖春光(二)

撫星樓位于烏淮大街之上, 京都最繁華的街道之一。

從街上往撫星樓上望去,檐角飛揚,似乎直入青天。它大約有四五層之高, 瞧着在繁星滿夜時說不定真能擡手撫星。

撫星樓作為京都的銷金窟之一,白日裏卻顯得蕭條得很。

只見一人一襲白衣自撫星樓後門而入,來人見是他笑着道:“鐘姑娘早說過您會來,正在樓上憑闌間等您呢, 我帶您去。”

牧平也颔首:“有勞。”

他推門而入時,鐘瑤期的素手正在撥弄着琵琶,臉上隐隐帶着哀傷之色,見到牧平也來便放下了琵琶, 擺了擺手讓婢女先退下,為他倒了一杯茶:“就知道你要來。”

牧平也看着琵琶若有所思道:“多年未聞你奏此曲。”

“瞞不過你, 這是我與紅玉所作的曲子,名喚窗上月, ”鐘瑤期扯了扯嘴角顯然不想多談,“你來有何事?”

牧平也右手握拳在桌上敲了敲:“在這裏說話方便嗎?”

鐘瑤期笑了起來:“不必擔心, 範姨的産業多的你可想不到呢,撫星樓是紅苑坊的産業之一, 只不過知曉的人不多。範姨說她年歲大了, 待在安樂挺好的,便讓我來京都打理撫星樓。”

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嘆了口氣:“哎, 若是江叔當年未曾出事, 範姨定遣散了紅苑坊, 如今他們二人不知過得多快樂。”

“是我不好,”牧平也聞言低下了頭, “都怪我,若不是我弄丢了明川,江叔也不會……”

“哎哎哎,我可沒怪你啊,”鐘瑤期連忙擺手解釋道,“我就是有些遺憾,當年那場變故害了多少家庭和有情人啊,若非如此,範姨和江叔二人的事跡定會傳為美談。江南第一花魁與小将軍,多少話本子都寫不出這樣的故事。”

牧平也深吸了一口氣:“不說這些了,你來京都不只是幫範姨打理撫星樓這麽簡單吧。”

鐘瑤期妩媚一笑:“果然瞞不過你。

“範姨說,崔廣早晚逃不過一死,即便不死京都的局勢也怕是要亂起來了。她擔心你一人在京都難以應對,讓我來幫你。”

牧平也提到這位範姨時臉上帶着淡淡的暖色:“看來我還得給範姨多去些信,讓她不必擔心我。我在京都明處有太子,暗處有申屠骞,應對的來。”

“得了吧,太子是什麽樣的人且不論,光是他背後的薛家可不是什麽好人,”鐘瑤期嗤笑一聲,“申屠骞,這麽多年誰知道他還是不是當年你父親手下那個徒弟,人心易變吶。”

“不過說起來,你真的要娶薛容玦嗎?那可是薛家人。”

牧平也聞言正色道:“我就是來同你說此事的,需要你幫我查些事情,證實我的推測。”

鐘瑤期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

牧平也卻先對她提出了幾個問題:“說之前,我有些問題需你回答。”

鐘瑤期點了點頭:“你說。”

“當年去尋你爹的那隊人馬,你當時為何說是薛家的人?”

鐘瑤期皺起了眉頭:“因為我當時躲在暗處,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若是拿不回去‘薛大人’要的東西,他們都得死。”

“那你可知他們要的是什麽?”

鐘瑤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是那封信嗎?你看過的,你我把它熟記之後就燒毀了,你還不讓我告訴第三個人,我連範姨都沒告訴過。”

“你我都太關注信的內容以至于一直未能明白如此一封普通的信為何引來了追殺,不過這個暫且不論,更重要的是。

“我同太子确認過那時薛勖霖麾下兵馬的動向,有去明郡的,是奉旨捉拿我爹的,按照你所說的時間、人數沒有能對得上的。

“所以我懷疑那并非薛家的人,況且薛勖霖為人正直,并不屑于做這樣的事。

“崔敬山則不同,此人一心向上攀爬。崔家布局之早、崔家之野心,不可小觑。”

鐘瑤期疑惑道:“只是懷疑?沒有實證?”

“有但不夠,所以我需要你幫我查些事情去驗證。”

*

牧平也與鐘瑤期談完時看看天色也快到時間了,便前往金瀾閣預定的包廂,只見沈物亮已然落座,面前還擺着金瀾閣招牌的白雲醉。

他顯然是剛從宮中面聖歸來,身邊還放着剛換下來的官服。

牧平也看着他一旁的官服笑道:“沈大人白日裏穿着官服就進金瀾閣,不怕被人參一本?”

沈物亮飲了杯白雲醉,閉着眼感受它的醇香,滿不在乎地道:“今日崔廣出殡,下了朝都奔着崔府去了,誰管我呢。”

他說完又看向牧平也:“崔廣今日出殡你不去麽?”

牧平也不答只是在他對面落座,倒了杯白雲醉:“我一個小官去不去又何妨呢?倒是沈大人怎麽沒去嗎?”

“你這婚事都定下了,官職也就這些日子的事,我估摸着陛下還在想到底給你什麽位置,”沈物亮又說道,“崔敬山邀我明日相見,兒子剛死就忙着籌謀,不知道老狐貍又打什麽主意,心中到底有沒有對兒子的親情。”

“還不是因為今日陛下擢你為明郡郡尉,”牧平也微微笑着,眼中卻沒有半分笑意,“怕是想着要拉攏你,否則他明郡的勢力便很難施展。”

沈物亮道:“你知道今日早朝過後,陛下單獨留下我說了什麽嗎?”

牧平也聞言來了點興趣:“什麽?”

“陛下說,明郡是個好地方,東瀕瀚海,北依茂林,西近西楚,南鄰延維郡。讓我替他好好守着明郡。

“還說褚瀚年紀大了,也該卸下差事回家了,問我有沒有推薦的人來接手郡尉。”

牧平也聞言沉思道:“這個人選可不好舉薦啊。”

沈物亮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是啊,所以我說一切但憑陛下安排,可是陛下竟說不着急,讓我離京前給他人選便可。

“你說說,咱們這陛下是想做什麽呢?”

沈物亮說完挑了挑眉看着對面的牧平也。

“沈大人明明都知道還偏要來問我,看來是考校我,”牧平也笑着與他碰了杯酒,“陛下顯然是要整治明郡的崔家勢力,但是又不能太過明顯。”

“沈大人在明郡多年不依附崔家在郡監的位子上安穩待了這麽久卻又默默無聞,若是一下把郡尉也換成別的派系的人,難免打草驚蛇。

“所以這新的郡尉,既得是五皇子一派的人,卻又與他們不睦最好能為陛下所用。”

沈物亮撫掌大笑道:“牧大人果然才思敏捷,只是,牧大人可有合适的人選?”

牧平也低眉正思索間,門外他的小厮墨華推門禀報道:“大人出事了。

“石序帶人攔了崔家出殡的隊伍,說是有人狀告,他前來帶走嫌犯。”

牧平也和沈物亮紛紛皺着眉,疑惑地對視一眼:“石序?廷尉正?

“石序要帶走誰?”

*

烏雲密布,天空暗沉,今日的天氣倒是不怎麽好。

月紅為薛容玦選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即樸素大方也不會喧兵奪主。

周韞帶着周俞安和薛容玦在宮門口等薛勖霖下朝,今日薛琮當值不能随他們一同前往崔家吊唁。

崔府今日出殡,待他們趕到時崔府已經來來往往很多人了,月紅緊緊跟着薛容玦,如筠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不見了,她生怕人多自己一個不小心把郡主跟丢了。

薛容玦本在角落裏站着,盡量不惹人注意,卻還是有人注意到了她。

崔荔身着白色喪服,一雙眼睛通紅猶如小白兔。

薛容玦記憶中的崔荔永遠一襲紅衣熱烈張揚,眼角眉梢都是少女的肆意張揚,如今卻像一朵枯萎曼陀羅華。

“可以陪我聊聊嗎?”她的聲音有些沙啞。

薛容玦心下有些不忍,點了點頭。

二人繞開人群走了一會,崔荔突然開口道:“那日抱歉,我确實行事太過沖動了,與你相識接觸其實知道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但那日不知怎麽在反應過來時話已經說出了口。”

薛容玦搖了搖頭淺笑道:“無妨的,我理解。”

崔荔卻道:“你怪我也是應該的,不必強求自己大度。”

薛容玦聞言卻笑出了聲:“真的沒有怪你,給你說件趣事你就明白了。我幼時比較調皮,阿娘總是說別人家的女兒如何文靜如何好。

“我和她其實關系不錯,經常玩在一處,但是阿娘總那麽說,我心裏便一直有個疙瘩。

“難道我真的不如她好嗎?我時常如此問自己,後來我們一起玩時,我砸碎了一個花瓶,我有些害怕阿娘說我,我本想說是她砸碎的,可我還沒開口她便承認了。

“我也未曾為她解釋,這是不是顯得我很壞?”

崔荔笑着搖了搖頭,薛容玦繼續道:“後來她告訴我,她其實很羨慕我如此活潑天真,我爬樹掏鳥巢她一向不敢做,但她卻又十分向往,看我十分少見的害怕,便替我頂了罪,心中竟有幾分掙脫桎梏的快意。

“你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嗎?

“我在想,原來在阿娘口中如此好的她也會羨慕我呢。”

薛容玦正色看向她:“你那日不過是因嫉妒沖動上頭而已,你覺得我到底哪裏好,牧平也為什麽不喜歡你。只是感情這事,并非是好或不好便能決定的。

“姐姐定能碰到一個視你如珍寶之人,不必強求于他。

“而且姐姐不知道,我其實十分羨慕你呢,自由恣意,像是世間最耀眼的明珠。”

崔荔聞言笑了出來,笑着笑着就哭出了聲,薛容玦上前輕輕抱着她,輕撫着她的背:“斯人已逝,崔大人必定不舍得你如此傷心,他定希望你如往日一般潇灑熱烈地生活。”

崔荔哽咽着道:“我……我再也……沒有阿爹……了……”

薛容玦腦中又閃出那場火海,一滴清淚從她的面頰悄然落下。

過了會崔荔漸漸控制住了情緒,用帕子擦去了淚水,笑着對她道:“謝謝你昭昭,這幾日在母親面前我不敢哭,我怕勾起母親傷心。她與父親雖已冷淡多年,她嘴上雖不說,但我知曉,她心中十分在意阿爹。阿爹這一去,阿娘的心怕是也死了一大半了。

“在阿兄面前也不敢大哭,阿兄本就十分繁忙,他又是崔家這一輩裏的最受器重的,肩上的擔子很重。阿爹在時他還能逍遙恣意,阿爹這一走,他願不願意也只能扛起來,不能為我分神。

“我和崔允他們多年未見根本不熟,更不能在崔季他們面前流露出軟弱,今日才算是真正哭了一場。”

薛容玦用帕子幫她把沒擦幹淨的地方一一擦淨:“時辰也快到了,我們過去吧。”

為崔廣送殡的有五皇子并着三公主,三公主特向皇後求從護國寺出來送伯父一程,甚至崔棠也來了,不過因為是女眷又身份尊貴一直在屋內陪着父母。

薛容玦遠遠兒地瞧見了一眼崔敬山,她本以為這樣的人會是一臉奸詐之相,相反他長得十分俊朗雖然年歲已大,從他的幾個兒女都眉眼間便可窺得一二年輕時的風采。

他的鬓發已經白了不少,一雙眼中流露出哀傷,但更多流露出了精明,站在他身邊的崔老夫人則憔悴不少,一看便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痛。

除了崔棠母子,三公九卿中能來的都來了。其實薛容玦以為薛勖霖不會來的,她昨日還專門問薛勖霖可會來送殡。

薛勖霖嘆了口氣:“崔廣此人與他父親和弟弟不同,此人心中有志,卻無奈生于崔家,否則他該有更大的作為。年輕時我也曾與他相交過一陣,該去送他一程。”

今日天色陰沉,白色的紙錢一捧又一捧地灑向高空,又紛紛墜落,仿佛一場大雪,只為了送別他。

崔原作為崔廣的兒子走在最前面,手中持着引魂幡,他身邊是他的母親,二人在崔廣這件事情上都表現出了格外的冷靜。

但薛容玦知道,二人并非是不傷心,只是,自崔廣離世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們二人去操辦,忙碌讓他們根本無暇去傷心、去痛苦。

薛容玦無端想起了元宵那日看到的崔夫人,誰說他們不傷心呢?觸景生情觸景生情,一場元宵燈會就足以讓她肝膽俱碎。

突然浩浩蕩蕩的隊伍突兀地停了下來,只見廷尉正石序領人攔住了崔廣的出殡隊伍。

崔度從崔原身後向前,語氣不善:“石大人這是做什麽?家兄今日出殡也有違國法嗎?”

石序此人身形高大,猛地一看像個武夫,但實則是盛國實打實審判疑難案件的好手。

他聞言拱手行禮道:“崔将軍言重了,只是有人擊鼓狀告,在下須得前來羁押嫌犯。”

崔度皺眉道:“狀告?狀告誰?什麽罪名?”

石序的目光尋到了一個挺拔孤寂的背影:“有人狀告崔夫人謀殺皇子。”

衆人聞言一片嘩然,紛紛看向崔夫人。

崔原更是震驚,看向母親期期艾艾道:“母……母親……”

崔夫人沖他安撫地一笑,她身處漩渦之中卻仍淡然自若,她平靜的目光看向石序道:“臣婦可以和石大人走,只是今日夫君出殡,還望大人準臣婦送他這最後一程。”

石序見過許多嫌犯,如此冷靜自持的還是第一個,他低頭思索了半晌:“那在下也一同送崔大人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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