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

歸去來客棧的衆人說得正在興頭上,阿彥推門進來了,他身上沾滿了雪,右手攥着一根馬鞭。

他立在門口道:“江姑娘,蕭莊主,馬車已備好停在門前,請二位随我上車,我送你們去臨江。”

江西晴依依不舍地道別了衆人,随蕭落羽一塊鑽入了馬車。

車內生了暖爐,點了熏香。車廂頂吊着一盞琉璃花燈。

江西晴上了馬車,坐在蕭落羽對面,很快靠着車廂軟榻睡着了。

馬車一夜疾馳,翌日上午,他們三人便驅車進入了碧江。

今晨醒來,江西晴起身揉了揉眼睛,拉開車帷,外面朔風呼嘯,飛雪如飄絮般撲簌簌湧入窗內,落得滿地霜華。

被這寒氣一激,江西晴瞬間清醒了大半,連忙拉上車帷,把車窗遮得密不透風。

“呼,真是冷死了!”江西晴邊搓着手邊呼出一口冷氣,目光轉向蕭落羽,她平靜的眼神突然有了波瀾,語氣急促道,“蕭、蕭莊主,你這是怎麽了?”

蕭落羽微阖雙目,端坐在車廂軟榻上,他滿頭虛汗,臉色蒼白,仿佛生了場大病。

彼時坐在車廂外面趕車的阿彥聽到車內驚叫,以為出了什麽事,急忙朝裏頭問道:“怎麽了,江姑娘?”

“蕭……”

“沒事,你繼續趕車。”蕭落羽睜開眼皮,氣若游絲地答道。他沖江西晴搖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

江西晴雖不明白蕭落羽的用意,卻沒有再提此事。她想起蕭落羽斷了一指,且被關在山洞裏受了很多天的折磨,便細聲詢問道:“你的手指受了傷,要不要讓阿彥帶我們去醫館看看?”

蕭落羽仍是搖頭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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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晴只好作罷。

馬車足足趕了一天一夜,中途停下來兩次用于喂馬和解急。到第三日午前,三人的馬車駛入臨江,停在了臨淵府的大門前。

風雪已停。

江西晴率先掀開車簾跳下了馬車。蕭落羽随後下了馬車,只是他的臉色比之前還要差,臉色蒼白得如同一張白紙。他雙腳一落地,便彎腰捂住胸口,朝雪地上吐出一口血沫來。

阿彥停好馬車,也從馬車上了跳下來。他看見這情況,語氣不善地對蕭落羽道:“蕭莊主何必如此?需要尋醫問藥,你只管吩咐我便是,歸麟閣豈會虧待客人?我們可在半途中送你去醫館看大夫,這樣你也就不用随我們一路颠簸至此了。”

江西晴聽不得這陰陽怪氣的話,頓時眉毛皺起,用犀利的眼神盯着阿彥道:“你這說的是什麽話?”

他們二人說話間,蕭落羽又咳出幾滴血出來。

江西晴見此,也顧不得和阿彥計較。她正要上前扶住咳嗽不止的蕭落羽,阿彥又跳出來攔住她道:“江姑娘,他曾經是邪教中人。如今落到這般地步,這是他應得的。請江姑娘與邪教中人劃清界限,若是此事傳揚出去,恐怕不利于你的名聲。”

蕭落羽聞言,低聲笑了笑,他神情落魄地撐起身子,推開江西晴遞過來的雙手道:“江姑娘,你如今到了這臨淵府,便可平安無虞了,這裏的人會護着你。我與你之間,不過是各取所需,沒有什麽交情可言,你之後不必管我了。”

江西晴縮回雙手,心情複雜地望着蕭落羽道:“敢問蕭莊主,你是生病了,還是被人下毒了?”

蕭落羽道:“白天翁是萬紅枯中最擅長制蠱下毒的教徒,我被他關入山洞監禁後,被他下了摧心斷腸蠱。摧心斷腸蠱是一種十分歹毒的蠱毒,蠱毒一旦發作,中蠱者就會心如刀割,腸如刀絞,若是遲遲得不到解藥,最後會穿心爛腸而死。算算日子,我也确實到了蠱毒發作的日子了。”

“什麽?這……”江西晴發出一聲驚呼,像是被雷擊中一般呆怔住了。

蕭落羽凄然笑道:“這是我罪有應得,小友,你無需替我難過。我也幻想着能夠有一天重回西來山莊,過上安穩的老年生活。但這不可能,這一天不會來了。每當我午夜夢回之時,死在我手上的冤魂就會到我夢中來向我索命。一步錯,步步錯,我注定不得往生。江西晴,謝謝你,讓我不用暗無天日地死去。有機會的話,請你替我向鳳花道聲好。”

蕭落羽說罷,轉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串缥缈的腳印。

蕭索的背影漸漸遠去,消失在了白雪皚皚的長街盡頭。

江西晴心中悵然若失,眼神哀戚地望向蕭落羽離去的方向,默立許久。

阿彥上前走到江西晴身側道:“自古正邪不兩立,不光是歸麟閣,江湖上任何一個有頭有臉的名門正派,都不會允許蕭落羽踏足,幫他,就更無可能了。他生前做的最後一樁好事,就是把你從白天翁身邊帶了出來。我們捎帶他一程,已經是仁至義盡。”

“他之後會去哪裏呢?”

“不知道……也許,他會在某個無人在意的角落裏,凄涼地死去吧。”

江西晴輕嘆一聲,道:“我們走吧。”

他們乘坐的馬車由臨淵府的人牽去了馬廄。

二人轉身踏上臺階,步入臨淵府。

阿彥入府後,急着面見歸臨閣的閣主,因他無暇照顧江西晴,就叫旁人帶着江西晴先去客舍休息。

江西晴對此沒有二話,她十分通情達理地讓阿彥去忙碌了。

誰知阿彥走後,江西晴獨自待在客舍裏,等了好幾天,也不見有人來找她。

雖然每天都有人會給她送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招待她,但在這府中,她想見一面閣主,打聽白天翁的消息都難。這樣憋在府裏,她實在悶得慌。這幾日又接連大雪,出行也不方便,她孤零零地一個人待在府裏,別提有多郁悶了。

又過了三五日,外邊難得停了雪,江西晴披上府中人為她備好的鬥篷,走出屋門,跑到臨淵府的議事堂附近瞎晃悠。

她在府上住了多日,對這裏的環境熟悉了不少,和府裏的人也都打過不少照面。有些人已經認得她了,他們一看見她,就主動湊上前打招呼,有時還會停下來和她攀談幾句。

江西晴不是第一次來議事堂附近瞎轉了,議事堂門前值守的兩位小哥已經深深記住了江西晴那張臉,他們每次一看見她跑到門前東張西望,就會拿她打趣道:“喲,江小姐,你又來了呀?這是今天第幾回了?江姑娘,我們閣主很忙的,你趕緊回去吧,別在這裏轉來轉去了。”

江西晴對此充耳不聞,她每天都要來議事堂轉幾圈才肯不死心地離去。

這次也不例外。

她踏着步子在議事堂門前的雪地裏走來走去,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踩碎雪的聲音。

值守的兩位小哥瞧見了,臉上嬉笑着準備又拿她打趣,只是還未開口,堂內便傳來一陣疾行腳步聲。

兩位值守的小哥趕緊垂眸噤聲,不敢直視出堂之人。

江西晴聽到裏面的動靜,轉頭往堂內看去,只見一位年輕的女子在門前駐足,一雙美目正含笑注視着她。

女子垂首發出兩聲銀鈴般的笑聲,複擡首道:“江姑娘,我正急着去找你,湊巧你就來了。閣主今日要見你,請随我來。”

江西晴這邊等着心焦,忽聽得要去面見閣主了,內心大喜,笑若嫣然道:“你說閣主要見我?那太好了!”

女子微笑道:“我叫程如雙,是閣主身邊的随侍,閣主有什麽吩咐,都是交代我去辦。日後你要是有什麽要緊事,也可随時來找我,只要我在府中,我有空。”

程如雙話畢,轉身邁入了議事堂。

江西晴緊跟在程如雙身後。

她們跨過大門後,程如雙特意回身叮囑門外的值守道:“江姑娘未出來前,任何人不得入內。”她親自關上了議事堂的門,繼續帶着江西晴朝裏面走去。

堂內無人,四周光線昏暗無火燭。程如雙走到堂中央時停了下來,“在這邊。”她轉身帶着江西晴往裏邊走。

裏邊有一扇挂着簾布的門。

程如雙卷起門簾,站在門外對江西晴道:“閣主只見你一人,我在外等候。江姑娘請進。”

“多謝。”

江西晴進去後,程如雙放下門簾,垂手侍立在門外。

門簾內是一方室,室內四壁皆是書架,書架上置滿了書。

室內正中,歸麟閣的閣主端坐在書案前,案桌上擺了數卷文書。

一盞油燈點燃了放置在書案一側,燈火微明,恍惚照映着坐在旁邊的人影。

江西晴走到書案對面,朝閣主拱手道:“晚輩江西晴見過歸麟閣閣主。”她起身望着對方,等待對方回話,對方卻遲遲不語。

過了半晌,江西晴快要以為坐在她面前的是個一動不動的假人時,對方忽然開口了,是個女聲。

“你就是江西晴?請坐。”

閣主緩緩擡起一張中年面孔,臉上透露出一種漠然的神色。

江西晴依照閣主的話,坐在了她對面。

“你是第一次見我吧?”

江西晴道:“按照我的記憶,在此之前,我應當從未見過你。”

閣主聞言笑道:“呵,你當然是第一次見我這張臉,第一次聽見我這聲音。即使我曾經就站在你面前,你也不知道我是誰。”

“閣主這是何意?”

閣主拿起放置在一側的油燈,把它端上了書案。燭光将她眼角的皺紋照得更加清晰了。

“說不定下次你再見到我時,就不是這張臉了;下次你聽到的,也未必是你今天聽到的聲音了。”

江西晴眼神一轉,立時明白了閣主所說的話。

“江湖上一直有傳言,歸麟閣的閣主不露真名,不露真面,今日一見,所言非虛。所以閣主,你真的如他們所說,會音容變化之術,有千般面,千般聲?”

閣主眨眼笑道:“你猜。”

“猜?那還是別猜了。閣主,你還是告訴我白天翁怎麽樣了吧!”

閣主聞言,收了笑意,面無表情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你留在這裏過完年,明年初春二月,你大哥江軒就會過來接你回家了。”

“回家?我不回去!歸麟閣什麽時候接這種找人回家的活了。”

“你不回也得回。江軒支付了一大筆銀錢委托歸麟閣把你找回來,我們歸麟閣收了錢,哪有不辦事的。再者,你在這裏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由你們江家出的。你可是一分錢也沒有。”

“那錢大不了算我頭上,我接你們歸麟閣發布的懸賞令賺錢還你們。”

“還債?”閣主聽到這番回答,臉上又有了笑意,“呵,這樣也可,那你就暫時待在歸麟閣中,看看有沒有什麽值得接的委托吧。江軒必定會帶你走,到時候我們歸麟閣可不會攔着不放人。我勸你還是乖乖待在臨淵府上不要到處亂跑,我手下的人可不是吃素的。”

江西晴聞言,氣得身子一抖,顫聲道:“你……江軒給了你多少酬金,你居然這麽幫着他!”她還要為此争辯幾句,忽的轉念一想,她發現自己好像被人牽着鼻子走了,不對呀,她明明是來打聽白天翁的消息的,怎麽現在扯她的事去了。她惱火地瞪着閣主道:“你故意這麽說的吧,拿別的事堵我的嘴!我要知道白天翁的消息。”

閣主道:“江姑娘,想要從歸麟閣這裏獲取消息,只有用錢來買。你此刻,身上有錢嗎?”

“我……”

這真是要命的一個問題。

江西晴突然非常渴望擁有一大筆錢,但是她此刻身無分文,一個子兒都拿不出來。她只能幹瞪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歸麟閣主,期盼着能從她嘴裏撬出點什麽有用的消息。

閣主望着江西晴困窘的神色,不禁笑出了聲。

“好了,不逗你了。看在你娘親的份上,我可以無償告訴你一個消息,白天翁不在西來山莊,西來山莊上下二十幾口人——所有的仆人和婢女全部中毒身亡,死狀凄慘。你的毛驢和包袱,我派人帶回來了。你若想要取走你的物品,就去找程如雙,她會将這些物品完好無損地歸還于你。”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你的意思是,白天翁毒殺了西來山莊的所有人,然後逃走了?”

“對。根據歸麟閣的調查,在你和蕭落羽離開羌蕪城的當晚,白天翁也同樣下山了,只是下山之後,他就消失了,不知去了何處。我派出去的探子,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多半是遭了他的毒手。”

閣主說到此處,特意提高了聲音,正色道:“所以,你還是不要再插手此事了,這太危險了。白天翁曾經是濟望舒手下的得力幹将,江湖上許多臭名昭著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劃的。他的武功在萬紅枯中也是數一數二的存在,你要是真對上白天翁,恐怕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再說了,前些日子,歸麟閣早就派人把白天翁重返赤州的消息傳到了江湖各處,各大門派均已暗中派出高手追蹤尋查白天翁。你壓根不用操心。”

江西晴聽到這些話,頓時洩了氣。那段腥風血雨的江湖歷史,她雖沒有親身經歷,卻從無數人口中聽說過。她何嘗不知道白天翁是多麽危險的人物,只是她不甘心,總抱着幾分能夠幫上忙的希望。她是真心想着懲惡揚善,匡扶正義,同時她也希望借此向父兄證明,即使沒有他們在身旁,她也能安然行于天地之間。

閣主見江西晴目光無神地盯着前方空無處,便知她備受打擊,心有不甘。她出言譏笑道:“凡事要量力而行,且莫争強好勝,逞一時英雄意氣,否則,可是要栽大跟頭的。”

江西晴啞然地點點頭,心中不免一陣失落。

閣主把油燈放回了原位,阖上雙目,聲音裏透露着幾分疲倦道:“今日你我就說到這裏,你去吧。”

“那好吧,”江西晴起身朝閣主行禮,“謝閣主今日提點。”她心裏暗想道:“這個無名閣主真是古怪。一會兒高興,一會兒又不高興了,真叫人搞不懂。”

她一面在心裏嘀嘀咕咕,一面轉身朝門簾走去,快走到門口時,她扭頭望着那坐在模糊暗影中的人,“我還有一事不明,請閣主不吝賜教。适才閣主說看在我娘親的份上,将消息告訴了我 ,不知這其中和我娘親有什麽幹系?”

幽暗的靜室中,閣主睜開眼睛,目光中燭影憧憧。

“下次我再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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