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謝漆背着高琪趕了好一會路,離開燭夢樓所在的西南一街時突然壓制不住內傷,腳下一個趔趄險些跪倒,蒙面的布料一扯開,血便吐了滿地。

“玄漆大人!”小影奴驚駭下沖上前去攙扶他,二話不說把高琪扒拉下來換到自己背上去。

“拿金石丹給我。”

另一個小影奴迅速掏出金石丹的藥瓶撲到他跟前奉上:“大人!藥在這裏,您還好嗎?”

謝漆劇烈地喘了片刻,低頭直接咬開藥瓶的蓋子,咬住瓶頸一仰頭,一瓶藥咕咚咚地全被他吞咽下去。

一吃完,他甩過腦袋把藥瓶扔出去,其他人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謝漆面不改色地擦過下巴的血,沙啞道:“時間緊急,繼續走。”

小影奴戰戰兢兢應了是,但說什麽也不肯再讓他背高琪,他便跟在高琪身邊。

“玄漆……玄漆……”高琪在小影奴背上颠得腦袋直晃,還堅持着要和他說話,“我記得羅海說過,這個名字是、是五哥的……呃!”

謝漆嘲笑他:“跑路還說話,肯定咬到舌頭。”

高琪眼淚汪汪的,但還不肯罷休:“你是玄漆……那你為什麽不去跟着五哥,你為什麽要打暈羅海,把我帶出去又帶回來?你還說我處境會不好,到底怎麽回事啊……”

高琪一問,謝漆便感覺到十六個小影奴也豎起耳朵,他先擡頭吹哨聲指引大宛,十七只鷹繼續長啼,他才低頭看路,想時機已到,便斟酌言語。

“因為六殿下你的母族,世家當中的宋家,今晚串通狄族人、還有雲國人造反了。”

小影奴險些摔個狗吃屎,高琪尖叫一聲“不可能”後,更結實地咬到了嘴巴。

“千真萬确。”謝漆冷了聲音,“羅海就是奉你母妃的命令,準備護送你從暗門出宮,到燭夢樓去避風頭,不信待會見到他你自己問。如果宋家成事,你就會被他們推上皇位,如果宋家失敗,他們會被判處極刑,而你确實年少無能、一無所知,新帝看在你是兄弟的份上不會殺你,但會拿你身邊的影奴開刀,羅海他們會做你的替死鬼,受一千刀的剮刑,死得只剩一副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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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琪嘴巴裏淌着血,兩眼呆滞。

“宋家已經完了。”謝漆再給當頭一棒,“三皇子高骊支援的軍隊已經趕到,其他世家也回過神來,六殿下,你的母家已經徹底完了。弑君罪、造反罪、通敵罪、叛國罪,任何一條都是誅九族的下場。你救不了宋家的任何人,你母妃、外祖、舅舅等全部必死無疑,而且會釘在史書上遺臭萬年。你唯一能做的只是自救,你如果救不了自己,羅海他們必定會處以極刑,生不如死地慘死。”

高琪的淚水湧出來,驟然爆哭。

謝漆任他哭,穿過西南二街時繞小路去宮城的西南望角樓,現在敵軍的全部火力估計都在對準四個宮門,西南角這邊偏之又偏,一路上遇不到幾個人。

到得望角樓,謝漆取出飛鈎索,宮牆高不說,磚滑瓦脆,沒法用飛鈎索釘住,他們費大勁攀爬的是高且斜的望角樓。

謝漆擔心小影奴撐不住,把高琪抓到了自己背上綁好。高琪陷在自己的世界裏爆哭得缺氧,倏忽一陣狂風來,謝漆左手一抖抓不穩飛鈎索,兩個人像蕩秋千一般在半空飄,徹底把高琪吓醒了。

“你不妨看看腳下的懸空。”謝漆單手抓緊飛鈎索,“很害怕對不對?怕就對了。你姓高,走的就是這樣無形的懸空路,你母妃他們已經踏空掉下去了,現在你還有賤命一條的影奴們保護,等影奴們都沒了,你大約會摔得不成人形。”

高琪和他之間只有一段綁緊的繩索,命懸一線的絕境讓他止住了眼淚:“玄漆……玄漆……你告訴我,我要怎麽做……?”

謝漆忍不住扯扯嘴角:“殿下把眼淚流幹淨就謝天謝地了,我的後領和後背已經全濕了。”

上面的小影奴垂下來幫忙,謝漆有些羞赧于自己的失手,鼓足幹勁一口氣順着飛鈎索攀爬上望角樓,全員躍進樓中梁,再借着樓中柱躍到地面去,幸好羅海和其他十六個小影奴還在原地倒地不起,沒有外人闖進這偏僻的一隅。

謝漆把高琪放到地面去,活動了一陣筋骨後,低頭看向他:“如果你想活下去,就得和宋家割席。來日你得用剛才爆哭的勁跪在你父皇的棺椁前,大哭特哭,哭到嘔血,再嘔着血自述宋家的罪行,再以頭搶地做自戕狀,把忏悔演得遍體鱗傷,他們才能給你一條生路。”

謝漆把一路上斟酌的怎麽和宋家割席的想法告訴他,高琪一字一字地聽着,不時抹去眼淚,最後沙啞地問他:“玄漆,你為什麽幫我們?”

謝漆冷冷道:“我走一步看一步,幫的是我和我的人,你不過是順手。”

高琪又擦通紅的眼睛,一撩衣竟撲通跪在他面前,給他們咚咚地磕頭:“我相信你,玄漆,如果……如果我明天、後天活不了,求求你撈一把羅海,宋家大錯特錯了,可羅海只是奉命保護我,他跟了我四年,他沒有造反通敵,他不該因為我們死,玄漆,求求你……”

謝漆張不開口,他自身難保,他只是忽然很羨慕。

“我盡力。”謝漆走去拎起羅海,對準他的一處穴位猛地贈予一拳,把羅海打得痙攣着醒來。

高琪撲過去抓住羅海,随後埋進了他的懷抱裏,像蝸牛找到了世上最後的殼。

謝漆轉過身,低聲叮囑小影奴們其他的任務,待叮囑完,高琪還沒說完,他便去看望角樓的南牆,等高琪把一切告訴羅海,讓羅海來把這面南牆的暗門徹底打開。

只是等了半晌,他還是忍不下心口的郁氣,唇角悄無聲息地沁出血來。

為什麽。

謝漆想不通。

他待高瑱只會比羅海待高琪更勝百千,他不明白高瑱是怎麽做到那麽絕的。

“謝漆。”

身後羅海叫了他的名字而非代號,謝漆擦過唇邊血回頭,羅海把高琪摟着抱在胸前,無比認真地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知道那麽多。”羅海天生木着臉,但眼神裏透着懇求,“可是一切如你所說,如果宋家今晚失敗,普天之下再沒有六殿下的容身之地。我們願意按照你說的一試,可如果還是不成,請你盡力救一把六殿下,罪責放在我們身上就夠了。”

高琪要掙出來,被羅海摸着腦袋安慰:“影奴的命就該這樣用,我生來就是為了保護你的。”

謝漆嘴唇動了動,應了好。

羅海這才松開高琪,提起绛海刀朝南牆走去,一邊操控着南牆的機關,一邊反手握緊绛海刀:“貴妃娘娘告訴我這裏有機關設計的暗門,但它只能短暫地開一會,要想恭請三殿下順利地進宮城,門得洞開。”

謝漆當即懂了,也反手握緊了玄漆刀:“你準備劈碎機關開門?可行嗎?若可行我來打下手。”

羅海嗯了一聲:“可行的,但你有不少傷,別逞強。其他人退開點。”

話落,機括聲響起來,南牆暗門緩緩打開,衆人看着那門開到最大,羅海在此時起重刀,手臂肌肉繃得線條淩厲,只見寒光如閃電,霹靂聲轟然炸開。

謝漆從前在霜刃閣時會臭美,喜歡和其他影奴比刀的帥美,衆人之中,他認為自己的玄漆刀最完美,張忘的玄忘刀最飄逸,方貝貝的绛貝刀最均衡,羅海的绛海刀最笨重。

但此刻他看着绛海刀劈牆如砍柴,莫名悟到了一種笨重暴虐之美。

羅海的重刀有驚人威力,但失在不夠快,機關殘塊噴出來的架勢和暗器沒兩樣,一被劃到便是皮肉橫飛,謝漆上前用快刀輔助,兩人一沉一輕,拆遷拆得高速高效,機關碎屑的噴濺如金屬猛獸的崩塌。

很快,暗門被拆成了一個巨大的洞口,宮城外的月光傾瀉進來,大宛帶着十六個小弟小妹正在高空上盤旋長嘯。

謝漆和羅海不約而同地把刀支在地上撐住身體,仰頭看月與鷹。

謝漆抿緊唇。

他重生的今夜太緊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是護住了小影奴和鷹,從死士手裏截獲一枚破軍炮,再是赴了青龍門,還遙遙見了未來的暴君一面。

他确信高骊一定會帶軍平定東區,而後趕到宮城來。前世高骊走的是尋常路,直接從宮城的東門闖入,正面拉開戰場,但他來不及回神,長洛城門的敵軍不是重頭戲,宮城裏的敵軍才是精銳。

是以他後來雖然連同吳家成功平定了宮城,自己的部隊卻損失慘重,直接導致登帝後手下只有極少心腹肱骨。後來心腹又被清空,直接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日漸養成多疑暴戾的癫狂狀。

謝漆在趕向燭夢樓時斟酌過接下來的步伐,既然宋家留了一道生門給高琪,就該讓這生門變成高琪的後續生路。

他想把高骊引到這道暗門的捷徑來。高骊的海東青是鷹中霸主,是他最可靠的斥候,只要海東青聽見了大宛它們的長嘯,不管怎麽說都會注意到這個方向。

它如果能跟着大宛飛來,高骊就能跟着海東青,順着謝漆他們走過的安全路到這宮城的西南望角樓來,通過這道暗門進宮城,到敵軍後方伏擊。

這樣一來,高骊能減少部下的損失,高琪來日可以向吳攸為主的世家忏悔認罪,堅稱自己無辜,是直到這個晚上才知道宋家要造反。他可以說當羅海要帶他從這道暗門離開時,他才得知宋家犯下滔天大罪,是他堅決不走,還派羅海到外面去通風報信,想的是大義滅親,尋求外援來解救宮城。

在謝漆設想的劇本裏,他确實給了高琪別無選擇的生路,同時也是想要把自己兜進去,給他今天晚上種種未蔔先知的行徑做一個解釋。

今夜平息後,作為高瑱的影奴,他沒能在主子身邊保護必定要被問責和猜忌,屆時他可以拿高琪和羅海做變相的擋箭牌。

他大可說自己在巡視宮城時發現了高琪一行人的異常行蹤,出于直覺跟上去查看情況,結果意外發現宋家要造反,于是在高琪的命令下,他和羅海一起到外部去求援。

比起保護高瑱一人的安危,自然是阻止宋家造反更為重要。

這個劇本倉促,但不是不可行,其中的燭夢樓複雜詭谲,謝漆考慮到謝紅淚既然在将來是吳攸的心腹,那麽不如把燭夢樓隐起來,以私下的形式斟酌着告知吳攸,可讓吳攸憑此處置一直保持中立的燭夢樓。

謝漆把能想到的全都編好了,現在只差結果推過程。

就差高骊帶兵趕來了。

如果高骊跟前世一樣直愣愣地走大路,他得準備另一個劇本,但絕不會有這個劇本令人信服,高琪他們也難以“戴罪立功”,終難逃一死。

大宛在空中不停地長嘯,一聲接着一聲,謝漆的心揪得愈來愈緊,羅海這樣木的人也都繃不住等待:“謝漆,如果三殿下不會來……”

話沒講完,謝漆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聲鷹唳,他一把按住羅海的刀:“聽!”

兩個大影奴豎起四只耳朵,子時的風聲穿堂而過,風裏稍來了馬蹄的奔踏。

“他跟着海東青來了。”謝漆喃喃着,心頭大石哐當落地,不停思考的腦瓜子飛轉起來——要不要借着這個機會吸引未來暴君的注意呢?

海東青飛得快,兵馬未到,它率先飛到了西南望角樓,大宛此時爪子上沒有鷹爪鈎打不過它,迅速夾着翅膀帶着小弟小妹們降落,找到主人的肩膀待好。

謝漆摸摸大宛,轉頭看高琪:“六殿下,你三哥要到了,接下來就靠你張嘴了!”

他心裏還有點沒底,高琪不過十六歲,在今夜之前還是個只懂春花秋月的天真皇子,現在就要逼迫他的演技達到高瑱的水平,實屬是難為孩子了。

高琪雙眼還是噙着淚,他點點頭從小影奴的保護圈裏走出來,走到洞開的暗門前,他先是淚眼婆娑地抓了一把羅海的手,汲取到些許勇氣後,哆嗦着走到了門口。

沉重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風越來越大,吹得高琪搖搖欲墜,羅海幾次伸出手去碰他後腦勺,并不知道每碰一次,不敢回頭的高琪就稀裏嘩啦地流一臉眼淚。

謝漆握緊玄漆刀直視前方,唇邊溢出血都擦不幹淨,緊張了半晌,終于等到了高骊和他的軍隊。

駿馬剎在暗門前,一柄漆黑長|槍靜靜地吻大地,高琪踏步走出望角樓,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長|槍膝行蜿蜒而去,叩首在千軍面前,伏下曾經尊貴來日烙罪的脊梁:“萬死不可贖罪的宋家餘孽高琪,拜見将軍!”

開頭一句,羅海轟然流下了淚水。

“罪人的母族宋家只因不滿韓家得勢,竟勾結外敵亂晉國皇城,毀高氏基業于一旦,其罪當誅、當誅九族!”高琪猛的叩頭,額頭上的血染在地上,一字一句如自剃筋與骨,“眼下皇城陷入一片戰亂,懇請将軍帶兵從此暗門入,伏擊敵軍,解救天下,減少宋家犯下的殺孽——請将軍入皇城!”

千軍陷入了死寂,遠道而來的北境雜牌軍掏幹腦子也不敢相信會遇上這等滔天政變,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骊身上。

謝漆也禁不住壓迫感,擡眼朝門外的未來暴君看去。

未來暴君的體格看起來居然比羅海還高一頭。

一如他的名字,像一匹塞外來的野馬。

這匹野馬的目光停在了他臉上。

謝漆的脊背瞬間發冷,垂眼不敢再看。

随後,所有人聽到沉如山阿的命令:“随我進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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