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章

第 7 章

漫長的動亂之夜終于捱到了卯時,日出,淡金的陽光絲絲縷縷地照在宮城裏,士兵熄完最後一處宮殿的火,焦黑遍處的大晉宮城曝在了日出裏。

經過後半夜的救火救人、殺敵抓敵,謝漆一身衣裳徹底變得破破爛爛,夾層裏的暗器所剩無幾,金蠶甲也破損不堪,只是前頭生吞的一瓶金石丹吊着他的精神,讓他此時仍感到精神充沛。

他綁好了最後一個試圖自盡的雲國死士,忍下憤怒,押着死士摁在了衆大人物面前,而後仗着自己也一身黑衣,混在吳家的黑翼影衛裏,單膝跪下,随時聽候差遣。

他悄悄擡眼,視線只看到不遠處大人物們的腰部以下,鎖定一只即便燒傷也緊緊握着一塊殘玉的右手。

那人便是鎮南王世子吳攸,未來權傾朝野的權臣。

謝漆記得前世有關七大世家的種種,吳家始終作為世家之首,鎮南王的站位一直中立,但世子吳攸不一樣,吳攸和原太子高盛總角之交,私交甚篤,如果高盛沒有在“韓宋雲狄門”中死去,吳攸必然扶持高盛稱帝。

可惜高盛以及原太子妃梅念兒乃是雲國人的頭號目标,即便有玄級影奴張忘護衛,東宮還是全體葬身火海。後來霜刃閣還回收了張忘的半截玄忘刀,刀在人在,刀斷人死。

高盛之死讓吳攸對宋家極恨,前世他對高琪的影奴羅海痛下殺手,未嘗沒有恨烏及烏。

“還剩多少人?”

問話的是吳攸,問的是抓獲的敵軍,以及幸存的人。

“回世子,宮城中的九位皇子薨六位,五皇子、九皇子全部負傷,禦醫已在全力救治,六皇子高琪收押在監。”黑翼影衛的領頭人在地上低聲回話,“宋家見事敗多數自戕,只抓住四十二人;敵軍抓獲一百二十三人,全憑世子處置。”

另一邊,跟随吳攸的郭家家主一大把年紀,涕泗橫流,彙報了宮城外的情況:“陛下……陛下的龍體,臣已鬥膽先收殓回宮,長洛城受損嚴重,傷亡難以計數……”

斷斷續續的哭聲中,吳攸緊握着殘玉,指縫間血一滴滴地流,不知沉默着在想什麽。

這時一道腳步聲要遠去,吳攸才如夢初醒般開口:“三殿下留步。”

謝漆豎起耳朵,悄悄斜着擡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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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未來暴君帶軍從後方打了敵軍措手不及,在這次動亂中出力最多,居然還負傷最少,不知是該嘆他武藝高還是無緣了二十幾年的氣運終于眷顧了。

高骊這會不在馬上,站在地上愈發魁梧,就是可能因為是從寒冷的北境趕來,身上居然披着一件破破舊舊的毛襖,站在滿目瘡痍的宮城中、站在狼狽不堪的世家衆臣中,堂堂的三皇子,居然還是被襯得十分……十分接地氣。

但他的相貌是出塵的好,大約因為生母是狄族人,五官較尋常人深邃英俊,眼睛因為狄族人的血統而有隐約的冰藍色,多了一分剔透的神秘莫測感。

“你們忙。”高骊低聲說,他頭上甚至還戴着頂毛帽,把頭發藏得嚴實。謝漆昨夜倉促沒看清,也迫于他驚人的氣勢不敢多看,現在悄悄打量,莫名覺得高骊兇悍歸兇悍,意外的有幾分格格不入的喜感。

他猜想,這大個子恐怕也不知道怎麽和長洛城裏的貴族們打交道,看着面無表情冷酷到沒邊,焉知不是局促,才想馬上逃之夭夭。

“多虧三殿下昨夜帶軍回長洛,不然後果更不可想象。”吳攸聲音沙啞,但顯然已經回過神,嗓音再啞腔調也還是宛轉動聽的,一股世家的溫潤無鋒氣質,“三殿下遠道而來,兼之行軍疲憊,眼下正需要整頓,如蒙不棄但請移步吳家休整。”

不等高骊回答,他已喚身邊的人:“郭霖,你來為三殿下引路,請行軍前去休憩。”

郭家的少爺郭霖立即出列:“是,三殿下,請。”

謝漆瞟着,看到高骊臉上有一晃而過的明顯惶惑,十分像被一群狐貍牽着鼻子走的獅子,再能打又能頂什麽,還是得被半邀請半強迫地帶走。

高骊臨走前,眼睛似乎又停在了謝漆臉上,這一次謝漆沒避開,認真地和未來的暴君對上視線。

然後他發現高骊紅了耳朵。

謝漆心想,誰叫他七月八還穿個毛襖戴個毛帽?換做是誰都要熱得慌。

吳攸發現他沒走,摸着手裏的殘玉輕喚:“三殿下?”

這聲音聽起來似乎平心靜氣,然而謝漆總感覺到一股殺氣,好似如果高骊眼下不配合,他也可以直接廢掉剛擺上棋盤的棋子。

“這裏也有很多人受傷了。”高骊拉了拉毛帽,遮去了劍眉星目,沒頭沒腦地說,“傷患最好不要跪着,跪得滿地都是血。”

吳攸停頓了一瞬去琢磨他說的話,随即看向跪着的衆人,謝漆低頭跪好,而後聽見吳攸讓所有受傷的人去太醫署的命令。

他暗自松了一口氣,岣嵝着隐在黑翼影衛裏,随大衆一起退下,走出一段路後忽然感覺到膝蓋隐隐作痛,恐怕是昨夜被哪裏的武器傷到,血都凝固在布料上了。

拐角時他側首再看一眼,看到高骊的背影隐沒在宮道上。

謝漆拖着腿邊走邊想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由來,前世這個時候,整個七月連同八月,他都是在病床上度過,受的傷太多,如今回想都想不起最致命的是哪一處,記得清清楚楚的反倒是高瑱陪在他床邊握着他雙手的垂淚。

——“謝漆哥哥……什麽都沒有了,我們什麽也沒有了……”

——“你要快點好起來……你說七夕節的時候陪我挂一盞花燈的,我們的燈呢?”

他娘的。

晦氣。

謝漆抖落了一身雞皮疙瘩,努力挖掘前世有關高骊的只言片語,可惜前世高瑱如履薄冰,處境危險,他的全部時間幾乎都耗在保護、安撫高瑱上,跟暴君根本沒正面接觸幾次。

前世高骊的暴君之名遠近聞名,此刻他先想起的是幾件大事。一是高骊登基不久後的某個晚上暴怒,将先帝留下的一批太妃通通處死,被起居郎記錄是“夜半宮城潑血水”。二是後來他驟然暴怒,将七大世家之一的何家判滿門抄斬,震懾了整個長洛城。三是在一次與狄族的邦交上,兩族派出武士比武,他突然暴怒親自下場,赤手空拳将狄族的武士活生生打死,據說吓軟了在現場的所有人。

都是暴怒、又暴怒、再暴怒,謝漆忍不住腹诽,他就算不是殘暴的君王,也必定是個暴躁的皇帝。

而與高骊密切相關的人物并不多,跟随他的自己人有副将張遼,還有過早被暗殺的副将袁鴻、軍師唐維,以及兩個重中之重的,一個是先前在燭夢樓見過的謝紅淚,還有一個是他的恩師戴長坤。

謝漆前世便是因為偷挖戴長坤的墳冢,才被押進天牢熬到油盡燈枯。

思及此處,謝漆抿了抿唇,他曾以為戴長坤會是他苦苦尋找的生父,可惜不是。

歷數一番下來但覺單薄,不知道這一世有沒有足夠機會改變。

一路不停地漫無邊際整理前世情報,等走到太醫署,只見太醫署人滿為患,連院子都躺滿了傷患,堪稱哀鴻遍野。

黑翼影衛為首的領頭人轉身看他們,低聲問:“你們傷得怎麽樣?不重的我們自己解決,撐不住的再進去。”

這可真是懂事得讓人感到迂腐,謝漆知道吳家的黑翼影衛也是從霜刃閣出師的影奴。

影奴出身全是孤兒,不是孤兒也更甚孤兒,他們五歲前入閣,十五歲時完成平生第一項任務,根據完成情況酌定是否需要留訓到弱冠,弱冠時若是仍然不達标會被內部淘汰。

通過的影奴經過霜刃閣評判獲得評級和排名,分四個等級,越靠前的排名越強人數也越少,高等的基本可以命令差遣下一等級的影奴。

第一等級以顏色為排名,玄绛青缃如謝漆、張忘等侍奉皇族。

第二等級以文房為排名,以琴棋書畫為代號,侍奉各王孫貴族,眼前的黑翼影衛基本都是琴級。

第三等級以方位排名,以東南西北為代號,入網羅閣為奴,收羅滿朝權貴乃至天下情報,小半部分在網羅閣中終老繼任閣主,大半部分死在探尋情報的四方路上。

第四等級以……敷衍為名,甲乙丙丁為號,侍奉第一等級,作為爪牙下的爪牙生存,乃是奴中之奴。謝漆的十六個小影奴便是第四等,甲乙丙丁各四個,無名無姓,以甲一、甲二等等稱呼,最是寒碜。

除了第四等,前面三等都以排名加一個字相稱,就如同大刀小刀互照鏡,大小不同皆工具。

能否去掉影奴中的奴字,全看主人如何對待。似眼前的吳家黑翼影衛,便是被吳攸親筆改稱謂,舍奴字冠以衛字。

“屬下沒事。”

“屬下也沒事。”

黑翼影衛們頂着青青紫紫的臉、破破爛爛的身軀都說沒事,領頭的影衛扶額,沒想到會适得其反,便走來一個一個察看:“我的意思是我也會點醫術,不重的皮外傷我照看你們足矣,但那些傷筋動骨、傷及肺腑的不要死命逞強,我們的命也是很重要的。你,肩骨都碎了,旁邊的攙扶他進去。”

謝漆低着頭捂住玄漆刀的刀銘,聽着領頭人一個個半數落半擔憂地點名,感覺這氛圍還挺溫馨,像個雞爸爸叉着翅膀拍衆小雞,便在原地等。

沒一會那領頭人來到了謝漆跟前,聲音有些狐疑:“你小子是哪個?我看你有些眼生,擡頭來我看看,怎麽一身破爛成這樣?”

謝漆便擡頭,雖然一身傷痛,但心情莫名有些好,便在衆黑翼影衛的奇怪眼神裏解釋:“我不是世子大人的影衛,我原是宮城中的影奴,昨晚局勢亂糟糟,不知不覺就混進了你們的隊伍,抓完敵軍便索性一起到世子禦下彙報了。”

說着他展示自己的玄漆刀,周圍一片嘩然,異口同聲喊了他的刀銘:“玄漆?是玄級?真的是玄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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