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

第 13 章

謝漆接下來強忍着不适和高瑱同處一個屋檐下養傷,在他的要求下禦醫給他開了猛藥,雖疼但好得快,一身傷養得差不多時,高瑱親手給他拆下了左膝所束的木板。

高瑱此時拆開裹住腦袋的繃帶,額角發際處有約兩寸的外傷,禦醫研磨了上好的養顏藥,保證他一個月後不見一絲傷痕。近來他不肯照鏡,寝宮中會反光的物件全部撤下,燭火也點得幽微,以至于謝漆總感覺置身一片奢華的亂葬崗,一擡眼看見高瑱的雙眼,就好似看見兩點為權位熊熊燃燒的鬼火。

“你的左腿好了嗎?”

“好了。”謝漆借故活動左腿避開鹹豬手,做忠誠和忘形狀,“随時能為小瑱繼續辦差。”

“好……好。”高瑱眼淚又滑落下來,“母妃一薨,我韓家只剩我這不成器的主心骨,族中根基更是被那可恨的宋家滅除衆多,為今之計,唯有拉攏剩下的世家為盾。梁家是九弟的,郭家歷來跟随吳家,何家號令姜家,當務之急就是拉攏何家站我這一邊。先前在太學,我與吳世子相交尚可,他願意扶持我便是最好的,但我與何家子弟疏于結交,這就需要你們替我去窺探那何卓安的動向了,萬一她被梁家拉去,于我便是大大不利!謝漆,你手下其他的影奴呢?”

“傷勢較輕的都被我吩咐出去盯着,一半就在盯何家,我替你先想周全了。”謝漆故作已知先機的睿智模樣,果然看到高瑱眉頭難以抑制的抽動。

“那另外一半呢?”

“在盯着三皇子高骊。”

高瑱眉目間頓時浮現輕蔑、浪費武力資源的惱色:“何須盯着他?你可在這事上犯糊塗了!”

謝漆作無措的低頭狀,高瑱方松了口氣:“他算什麽皇子,都不知道是不是高家的血脈,父皇最不喜的便是他,長洛城沒有一粒米是分給他的,不過是一個在邊境亂跑的野人,哪裏需要在意這麽個異族野種。把分散在他那裏的影奴都收回來,去何姜兩家才能派上用場。”

謝漆聽他妄議高骊,思緒回到了韓宋雲狄門之夜,想到了城樓上破開千軍的三箭,城樓下遙遙的銳利一望,以及火海宮城中沖在最前頭的高大背影,不動聲色地捏緊了拳頭。

“三皇子到底夜救長洛,就算不可能登上大寶,以他的骁勇,和手下數千步騎兵,也值得拉攏。”

高瑱一口回絕:“不需要。吳家有兵,何家有戶部財權,那野種并不值得我們放進眼裏。”

謝漆看着他現在一口接一個野種,想到前世後來高骊登基,他謙卑柔順的一聲聲皇兄。

他前世憎恨怨怪過他,重生後理應如此,然而昨日看他,今日看他,卻像是在看自己曾經的一個美夢——一個渴望看到清明之世、公正之道、無憾之生的美夢,無情地崩塌成污濁的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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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瑱囑咐了許多事,謝漆垂着眼一一稱是,趁着夜色離去,以替高瑱辦事的名義名正言順地出宮。

不必高瑱囑咐,他本來也準備前往何家查探情況。

何家現今的家主何卓安是一位相當有手段的厲害女子,早年曾差一點被送進後宮中,步韓、宋、梁等貴妃的後塵,只是何卓安相貌不入晉襄帝的眼,挑了何家其他旁支的妖嬈小姐。此事曾經是世家閨閣中常說常新的糗事,然而當何卓安踏進晉國朝堂,一步步趕上族中青年人傑,最後走到戶部高位,接任何家的家主位,再無人敢拿她昔年閨中事取笑。

當其他世家還在孜孜不倦于挑出族中美貌女子入宮産下繼承人奪嫡時,何卓安已經開始杜絕族中奉女入宮中,轉頭設私塾,培養出來的族女改以與世家權貴聯姻。又因何家女多才幹,一入其他世家經營,稍有時日都能經營出一番地位,從內影響了其他世家的決策,進而利何家。

滲入得最徹底的便是姜家,其家主姜雲漸娶的是何卓安的小妹,對何氏姐妹幾乎到言聽計從的地步,如今已經變成帶領整個姜家聽從何卓安。

韓宋雲狄門之夜,何卓安不發私兵解困長洛與宮城,而是保自身與本家。姜雲漸便也跟從她行事,不發一兵一卒去救宮城,他将何卓安姐妹捧得至高,卻看自己的親妹妹、外甥女于無物,說宮城中的姜家女僅為妃位,膝下只二女無子,即便救之也無益。姜妃與大女兒葬身火海,剩小女兒毀容獨活。

吳攸在戰禍後出來料理長洛,何卓安方開門摘果實,族中産業雖受滿城的戰禍影響,但也于人禍中獲益匪淺。關于高骊、高瑱、高沅三個碩果僅存的皇子奪嫡之事,前世她後來選擇扶持高瑱,成為高瑱的後盾,使他在高骊稱帝後受封太子。若是這麽一直經營下去,何家只會不停壯大,可惜何卓安上頭的皇帝是暴君。

前世飛雀二年,暴君驟暴怒,判何家滿門抄斬。

何卓安的野心之路遂煙消雲散,高瑱的廢太子之路也因此正式提上日程。

謝漆現在要潛去何家,做的事最簡單不過,先觀望一下大名鼎鼎的何女官意欲何為。

何宅在西區,富麗更勝王侯家,守備也缜密,謝漆雖然剛傷愈,輕功弱于先前,但應付一下三四線暗衛還是綽綽有餘。他也不算騙高瑱,先前安排四個小影奴提前潛入何家,碰頭後很快鎖定何卓安的所在。

月黑鷹高,他伏在屋頂用內力挪開片瓦,透過瓦縫俯瞰到底下的書房景象。

一個身穿深紫宴居衣的簪花女子站在書桌前翻着賬簿,左側的書桌坐着身穿同色系衣裳的男子,神情和順地輕聲對她說話。

謝漆動動耳朵,緩了片刻,聽見了那男子說的內容:“八月十五快到了,卓安,中秋佳節,你可否移步到姜家來同我小敘?”

謝漆手背泛了點雞皮疙瘩,料想男子便是姜家家主姜雲漸。

何卓安一手扶鬓邊花,一手翻賬簿:“雲漸若想見我,攜小妹一起來何家便可。”

姜雲漸語氣有些低落:“好……你想要什麽節禮,我為你備下可好?”

“只怕雲漸備不下。”何卓安笑笑,“我自己先掙為好。”

“你可是在煩心新君之事?”姜雲漸溫柔道,“左不過剩三個皇子,你想扶持哪個,我便擁立哪個,只要你說。”

“雲漸若姓高,我便扶持雲漸,可惜啊。”何卓安開玩笑似地回應,“不急,立儲慎重,我還沒确定吳攸要站哪個,他吳家兵強馬壯,我空有幾個阿堵物,惹不起鎮南王一脈。雲漸,你覺得他站哪個?”

謝漆聽了一會,暫時分不清他們的站位。何卓安逗貓遛狗般地閑談正事,姜雲漸降頭般地言語膩歪,談話內容裏得有七成廢話。

只是姜雲漸忽然提到:“吳攸近來有不少次往燭夢樓、代閨臺跑,到底是個男人,少不了需要下九流的發洩。想拿下新君不如先牽扯住他,你不如在何家中挑個好女子送到他身邊去。”

代閨臺三字觸動到了謝漆的神經。

上品無寒門,平民無顆粒,代閨臺是東區的一座歌舞坊,雲集的了被世家打壓的各處文人,他們作文章賦詩詞都以妓子、怨女口吻,是故被冠以代閨臺的名字。

前世吳攸後來越來越重用代閨臺的文人,高瑱曾下過數次暗殺那些文人的命令,謝漆不是借故托辭,就是故意失手。

只因他那時慕名讀過一篇代閨臺文人的策論,題為大晉兵士論,中有大段提及霜刃閣。

當時有一句刺入他眼中:“霜刃閣壯士如雲,只為權貴遮霜刃,竟小用如砍蟻刀,然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

謝漆用十年時間學透了霜刃閣的刀法,使豆蔻快刀最頂尖,可他最喜歡使最不擅長的重刀,那大開大合的三十六路吳鈎刀法。

他不敢為人道,也不知如何做,只能仗着一把刀向無形的壁壘揮去。

夜深,躺在數代功勞薄上的何姜兩位家主私語無趣情意甚篤,謝漆把瓦片蓋回去,迎風擡眼望向吳家宅院的方向,迫不及待想去看看高骊。

前世暴君高骊與權臣吳攸聲名狼藉,謝漆畏懼過,卻也敬仰過。

他的血都熱了起來,離開此處富麗屋頂,取出來時準備好的密信,悄無聲息奔去何家的議事堂。

密信中告知吳攸要扶持高瑱,何卓安見信生疑,且看她後續如何處理。

他腳下生風,掠到那議事堂的屋頂時,卻萬萬沒想到,迎面竟然有另一個黑衣蒙面人!

謝漆寒毛都豎起來,他耳聽八方,直到這麽近才聽到有另一個人的呼吸和腳步,絕對不是善茬。

對方顯然也驚到了,反應相當飛速地抽出短刀飛掠過來。

謝漆當即與對方對戰起來,見對方一副鬼祟模樣,必不是何家本家暗衛,而是別家派來的。

他也不想打草驚蛇,刀都不敢用,壓着聲音和內力打,卻愕然發現對方內力之深厚、身法之快實屬罕見,幾乎和他不分上下。

這是哪路的新暗衛?霜刃閣中千百影奴,能在他手下扛住數十回合的可都或死或傷了!

謝漆心驚異常,最後擊中對方一掌,誰知對方借着他掌風被打飛,趁機後退快速逃去了。

謝漆在風中懵了片刻,回神來才将密信小心翼翼放入何家的議事堂,随後撤出何家趕完吳家宅院。

他氣惱地認定是自己傷還沒好全,實力退了,一路憤憤然。

*

待趕到吳家宅院,謝漆氣都不帶喘一下,但還生着悶氣,腮幫子鼓鼓地找到甲一等小影奴。

小影奴們團團把他圍住,黑豆似的眼睛把他看了又看:“大人!您的傷好了?”

“沒事。”謝漆挨個摸腦袋,問了些許高骊近日的情況,得知除了吳家的黑翼影衛,還有另兩家派暗衛潛伏進來。

他猜想兩家應當是梁、何,又問:“三殿下之前說想見我?”

甲一點頭:“之後再沒說了,自吳世子來過一趟,三殿下似乎對我們就警惕了許多。”

“我去探他。”

謝漆說罷便到高骊所住的窗邊,此時夜深,未來暴君應該在打呼嚕了。

他屈指輕撫窗沿,正想開窗,忽然感覺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氣勢,他直覺握起玄漆刀的刀柄,果然窗戶被驟然爆開,漆黑的槍頭刺穿出來!

謝漆一驚,當即用刀柄格擋,那槍靈活地勾住玄漆刀柄,猛力将他拉進了屋子裏,謝漆反身一旋,還抽空把窗踢關。

一入屋中,兩人飛速過招,高骊的長|槍可以拆卸成三節,此時僅用一節對弈,謝漆刀不出鞘,各自藏鋒來回過招。

謝漆只是有意避讓,誰知一個錯身被高骊逼到牆角,槍尖鎮刀鞘,左拳按右肩,膝蓋頂大腿,暴君俯身鎖影奴。

謝漆最忿忿武力值被壓,腮幫子越發氣鼓鼓,尤其是直視竟然只能看到對方的喉結,頓覺難以置信的離譜,當即卸關節使軟骨功夫,憑借柔韌性滑不溜秋地掙出高骊的壓制,輕功一閃,蜻蜓點水似的點踩牆壁上了房梁。

高骊撲了個空,反手只抓到他衣角的風,一擡頭,只見心念許久的漂亮少年蹲在了梁柱上,臉上戴着的半邊面具因方才對招,不堪重負地掉了下來,露出了在高骊夢中浮現幾次的面容。

——他唇角左下方竟然有一點朱砂似的小痣。

終于來了。

好漂亮。

好漂亮啊。

謝漆借夜色遮擋,左膝有點抽痛,便改蹲為坐,左腿自然垂下,低頭朝高骊抱拳:“卑職玄漆,夜闖冒犯三殿下了。”

高骊怔怔看了他半晌才回過神來,把長|槍收了,按捺住扭捏,故作高冷道:“原來是你,你到底是誰,誰派來的你?”

謝漆沒有說謊:“卑職出于霜刃閣,現今隸屬于五皇子名下。”

高骊的心突兀地一揪,他想噼裏啪啦一頓追問,問既然是別人的影奴,來這晃蕩幹什麽?派人來保護他做啥子?是不是跟吳攸一樣,把他當棋子看?

但他不想聽到不願意聽的答案。

于是他問別的:“霜刃閣是什麽地方?我從前沒聽過,現在卻頻繁聽到,為什麽你們從那裏出來的都自稱是影奴,而不叫做影衛,或者死士?”

謝漆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喉頭瞬間梗住——他在十五歲那年,也這樣問過他的閣主師父。

手指不覺摩挲玄漆刀,他垂眼與高骊對視,回答了當年霜刃閣閣主的解答:“因為我們是皇家、世家的影子。”

他說得艱澀,不過一句話,一字一字吐露出來後,才意識到其實自己一直在期待着有人能這樣問他。

然後否定他。

不要認可他。

地上的高骊認真地擡頭看着他,冰藍的眸子一片專注:“為什麽這麽說?”

謝漆在梁柱上,區起右腿環住,眼裏泛起一片見慣不公與死亡的冰冷:“因為不是平民、窮人的影子,不是晉國的影子,只是權貴用來滿足高人一等的奴隸。權貴要我們做什麽,我們才是什麽,他們可以讓我們做影衛、死士,也可以讓我們做小厮、禁脔,或者,全做。只要他們想,我們便完成。是既絕對跟随的影,又是絕對服從的奴,所以是影奴。”

這是他前世淪為廢人、臨近死期才明白的。

高骊豎着耳朵把他的每個字都無比清晰地烙印入腦海,一想到自己生平頭一遭驚豔得不行的勇士是別人肆意揉捏的影奴,心便擰成麻花:“誰弄的歪魔邪道……難道你也這麽想?”

謝漆怔怔垂眼看他,有些怔忡:“不。”

高骊肉眼可見地松了眉頭,幹巴巴道:“那就好。”

夜色深深長夜黑,他站在處處精致的豪宅裏,越發與此地格格不入,土氣衣着,北境口音,異族面容,還有灼灼眼神。

謝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憋瘋了,很多話他從來都只埋在心口,這一夜看透了高瑱的虛僞,目睹了兩世以來世家高高在上的輕視草芥,此時對上高骊還沒有染上暴戾的雙眼,忍不住将心聲微弱地道了出來。

“我想的是……有生之年,能否看到,霜刃閣的影奴變成真正的守衛者。一個又一個精通十八般武藝的武士,能否為晉國天下戰,而非為權貴解衣寬帶;一個擁有全套完整練武系統的霜刃閣,能否為天下開懷,而非為權貴鋪床疊被。”

高骊捏住衣角,不知怎麽感到心痛,沉沉道:“你一定可以看到的。”

謝漆頓時笑了起來,上輩子的有生之年只看到周遭的影奴一個接一個死去。

“能不能看到,大約要看跟的是怎樣的主子吧,可惜影奴擇主沒有選擇,影奴的腦子也大多不會轉彎,十年的武藝修煉、主奴之分已經塞滿了整個腦子。”

高骊呆呆地仰頭看着他笑。

“我倒是見過一個和我很像的人,他也這麽想,他希望跟随一個明主,然後去期待明主。”謝漆沒由來地放松,說起了前世的自己,“那個人的運氣似乎也比別的影奴好,他爬到最高峰的影奴位置,跟随了最有望登基大統的良主。他信心滿滿地想通過左右主人決策,看一條鮮花之路,可惜他還是看錯了,他才是那個從始至終都被主人決策的奴隸,他的結局也從影與奴的位置,滑向了更下層的深淵。”

“什麽深淵?”

謝漆笑着揭過曾經的憤怒與絕望:“獸,與物。失去了做一個人的資格。”

高骊喘不上氣來,莫名的悲哀兜住了全身,實在忍不住,他巴巴地追問:“玄漆,那你效忠的五皇子,他是明主嗎?”

“不是。”謝漆斬釘截鐵,“他不堪,不配。”

說罷他靜靜地垂眼凝視高骊,後者逐漸臉紅氣喘起來,再笨也意識到了眼下氣氛怪怪的……還妙妙的。

“三皇子,骊殿下。”

謝漆跳下梁柱,在他三步外向他低頭。

“我真名叫謝漆,我願意再次賭上性命,和命運再扔一次骰子,你……會是我的明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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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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