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

第 14 章

“我……叫高骊,年二十三,沒什麽擅長,天生力氣大,耐寒耐熱,喜歡馬和鷹,最讨厭餓肚子和打傻仗……這輩子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親娘,今年想做的是讨錢,明年、明年想做的是找個好人……”

謝漆垂眼看着硯臺上的一灘墨水,出神地想着三天前高骊結結巴巴的自報家門,直到一聲呼喚把他喊回神。

“謝漆!”

謝漆擡頭,高瑱滿眼擔憂地伸手來碰他額頭:“你可是不舒服?”

“沒有。”謝漆正色,“只是在想殿下登基後的盛況。”

“你怎麽比我還心急。”高瑱笑開,随即把左手裏的密信卷起放在火燭上,一雙桃花眼倒映着明亮後的灰燼,“我的右手還握不住筆,你來替我回信。”

“是。”謝漆提狼毫代筆,這幾天數次代高瑱回各處密信,加上小影奴們打探到的,隐約知道一些他們底下的交易。

宋家造反全滅,韓家被重創,宋家空出的絕大部分空缺全讓吳攸飛快地派人頂上,韓家的家主韓志禺雖然年輕但老辣,父死樹倒仍穩住了家族,用手下備用的門客暫時堵住了韓家的衆多官職。不過也僅僅是暫時,韓家掌控的許多肥差職位、境內商鏈終究需要正兒八經的世家權宦頂替,高瑱與韓家便是要拿這些流油的空缺和何卓安交易。

“貴女桃灼,必報瓊瑤。”

高瑱輕聲說,謝漆跟着落筆,随後在臉上擠出點恰到好處的神傷擡頭看他,他知道高瑱答應何卓安來日迎娶何家小姐。

前世他是直到高瑱入主東宮後籌備與何家小姐的定親宴才得知此事,當時心中只覺本該如此,合情合理,可高瑱那天晚上卻滿眼哀傷地抓住他的衣袖,側臉貼着他的手背喃喃:“我也不想這樣,謝漆哥哥,可我沒辦法……”

那時只聽到高瑱受制于人的悲傷,他并沒有往深處想,直到後來何家垮塌,高瑱酒醉恍神,按着他壓入床帳,神志不清地說了許多話,動了數次手,謝漆才五雷轟頂地意識到高瑱一直以來是怎麽看待他對他的忠誠的。

他以為謝漆效忠他,源起是愛戀。

奉主的忠君之情被曲解成分桃斷袖之情已經夠離大譜了,然而更詭異的是高瑱認為他是斷袖的下方。

這就很地獄笑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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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謝漆,堂堂玄級影奴,真認真起來一拳能打扁一頭牛,雖然看着體格不夠魁梧,但也肌肉結實流暢,人不能,至少不該。

不知道高瑱腦子裏在想什麽。

後來謝漆自己總結,高瑱看起來不像高沅那樣明晃晃是斷袖,但影奴與主人之間确實不失這種例子,高瑱便想當然地代號入座。至于要壓着他游龍戲鳳,恐怕是忍辱負重,想着讓他繼續無條件賣命。

說到底,高瑱多疑,任何事情在他心裏都有精打細算的籌碼,他不信謝漆真心,便自己找髒心爛肺去完善邏輯,這樣他才能放心。

現在,高瑱也還是這麽看他。

“謝漆哥哥,”他滿眼悲傷地握住謝漆持筆的手,“你別多想,我答應他們只是時局所迫,你伴我四年,在我心裏你比誰都重要,比來日莫須有的名位妻妾重要,你是不可替代的,來日我唯一的枕邊人。”

謝漆用盡所有力氣才沒有反手擰斷高瑱碰他的手,他快要演不下去了,趕緊轉頭假裝動容,飛速卷起那密信就起身到窗邊去,咬牙切齒的:“我為殿下送信。”

他要馬上遠離高瑱這個裝起斷袖來比真斷袖還過分的僞君子。

他抓住窗欄要翻飛出去,高瑱卻忽然一個箭步而來,從背後猛然抱住他。

謝漆頓時一僵。

“謝漆,你信我。”背後的聲音沉悶,與往常的聲情并茂截然不同,隐隐有狠勁,“待我執掌一切,宋家餘孽也好,何家強盜也罷,通通都得匍匐在我們腳下。世上只有你是真心為我,我絕不會虧待你。”

背對時看不清神情,越發能感覺到他的演技當真是好得爐火純青。

謝漆身體更僵了,趕緊敷衍:“我知道小瑱的心。殿下,別耽誤了正事,我先去送信。”

近于桎梏的懷抱這才松開,噴在後頸的呼吸濕熱,隐隐約約擦過了一吻。

謝漆抓住窗戶飛出去,翻上宮牆後用力擦拭後頸,躍入夜色借逆風沖刷,一身惡寒和雞皮疙瘩還是壓制不下去。高瑱特意讓他代筆,提前知道他與何家聯姻,未嘗不是存着打壓他先前屢次明裏暗裏讨要官職的心思,打壓後再來一頓膩歪戲碼拿捏他,太令人作嘔了。

謝漆內心不住怒罵,拐彎将越過宮閣時,忽然聽到不遠處有輕微的腳步聲,閃身便隐入了陰影。

不一會兒,幾道身形熟悉的黑影飛躍而來,謝漆在暗影中盯着,很快看出帶頭的是方貝貝。

看這所去方向,定然是高沅派他去刺殺高瑱。

謝漆看着他們飛奔近來,摘下面具,嘆了一口氣。

為首的黑影身形一頓,立即停下握住腰間刀柄。

謝漆自陰影下出,幾步路飛躍,閃電般沖到了黑影面前,伸手按住了抽出一半刀身的绛貝刀。

跟在後面的四個小黑影當即要拔刀,謝漆左手撩開衣襟展現玄漆刀的刀銘,小黑影不再亂動。

“他娘的……”方貝貝有氣無力的罵娘聲從面具下悶悶地傳出來,“玄漆,你這麽快幹嘛,餓死鬼投胎都沒你快。”

謝漆把他的刀按回刀鞘裏,聲音也有些悶:“是你慢了,你之前的傷比我嚴重,現在還腳步虛浮,根本沒養好。就你這德行,不說我,韓家的侍衛群起圍攻,你恐怕都沒辦法帶着四個屬下全須全尾地回去。”

方貝貝的大拇指局促地搓着绛貝刀的刀柄:“為人臣子,遵守命令是應該的。”

“想得倒美,臣子,高沅能把你當人看就謝天謝地了。”謝漆低聲嘆息,“把現在的你派出來跟我對決,跟讓你送死無異。”

他就是感嘆,誰知方貝貝眼圈頓時紅了。

謝漆內心一抽,小聲問:“他當着你的面說讓你送死了?”

方貝貝小幅度地點頭,小聲道:“殿下希望換個更好的影奴。”

高氏皇子除了高骊個個千尊萬貴,霜刃閣必分派一級影奴侍奉,如若影奴或死或廢,便會替換舊奴代以新奴。只是每代影奴雖數量不少,但一級影奴還是寥寥無幾,出了意外極難補上,皇子們再草菅人命也明白利弊。

謝漆早知高沅冷血,卻也沒想到這樣快,一時說不出話來。今夜他剛好攔住,可高沅要是鐵了心想讓他死,他的命就不長。

前世他給方貝貝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明晃晃的去送命,他還是背着刀去了。

方貝貝推開謝漆的手,面具下看不清是什麽表情:“謝漆,咱們各為其主,你攔得住我,也攔不住我。”

謝漆臉色鐵青地戴回面具,側身給他讓路:“別死太快。”

“嗯。”方貝貝低着頭正要過去,忽然後知後覺地回頭,“等等,你要去哪啊?”

謝漆冷漠道:“我也有任務,你覺得我主子會給我什麽任務?”

方貝貝頓時悚然:“難道你要去——”

“是啊。”

“!”

方貝貝馬上以為他要去刺殺高沅,瞬間擡手勢令其他小影奴回撤,謝漆又吓唬他:“你沒發現我的下屬們沒跟着我?早派他們先過去了。”

話一落他感覺方貝貝的臉在面具下花容失色,腳下一掠還攔在他面前不讓他回援,方貝貝急得跟火鍋上的熱螃蟹般。

謝漆堅持了一會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側身想讓他回去,卻忽然聽到一聲陌生的鷹叫。

“我、我的鷹!殿下!”方貝貝更驚慌了,一急起來渾然忘記傷勢,提起內勁就飛速躍過謝漆,不要命地跑回去。

謝漆這下是實打實地楞了,眼見方貝貝的驚惶不似作假,那鷹啼也凄厲,他剛才随口唬人的,難道高沅真的遇刺了?這種節骨眼,誰家有能耐派刺客到皇宮來?

帶着這不解,他心裏留了第二個問號,轉身先去辦好自己的差事。

送信入何家時,他又察覺到何家的守衛比之前數量翻了一番,蹲守在這裏的小影奴們被迫縮小盯梢範圍,并告知了今夜的邪門事:“玄漆大人,今晚剛入夜,何女官就遇襲了!不知道是哪路人馬,我們的鷹都沒有發現,我最開始還疑心會不會是何女官自導自演,但是丙三确實看到了刺客,就一個人!”

謝漆頃刻想到了上次來何家遇到的厲害蒙面人,心中沉得厲害,密信塞給了小影奴轉交,轉身就朝吳家宅院跑去。

希望那位剛認沒多久的傻大個明主沒有被刺客光顧。

*

“我同意當皇帝。”

入夜,吳攸第二次來拜訪高骊時,一進門就聽到這句話。他下意識地握緊手腕上的殘玉,故作冷靜地點頭,握玉的手指卻忍不住發抖。

“不過世子,你既然想扶持我當皇帝,總該開誠布公,你不扶持另外兩個是什麽原因,我當皇帝後你要借我的手做什麽,總不能把我蒙在鼓裏當冤大頭。”

吳攸稍微定神,摩挲着殘玉微笑:“在殿下口中,皇帝似乎是個多麽不待見的東西。”

“事出反常必有妖。”高骊繃出一臉肅穆,上次謝漆端詳了他半晌,小聲說他笑起來的樣子不夠有威懾力,建議他面對吳攸時要始終繃出鎮定、銳利的眼神,最好惜字如金,作俯瞰的高深莫測狀。他說吳攸會為晉國天下着想,但絕對不會為他考慮半分。

高骊深信不疑,一邊控制自己不要過度想念他,一邊銳利地盯着吳攸。

“三殿下認為自己和另外兩位皇子有什麽不同?”

高骊情不自禁想為謝漆鼓掌,只因那夜謝漆也是這麽問他的!

那時他答:“因為我笨。”

謝漆便看着他笑了,那顆小小的朱砂痣在梨渦下十分紮眼。

現在他回答:“我背後沒有盤根勢力,我無錢無權,無人無地,晉國的朝堂上恐怕只有你想擁立我登基。我要是真的坐上龍椅,你就是最大的從龍功臣,我舉目無親也必須倚仗你,到時你要做什麽惡事,罵名沒準都是我來背。”

吳攸摩挲着殘玉,深邃的眼睛凝視他,高骊不甘示弱地盯回去,然而沉默地盯久了之後,他竟然發現吳攸的眼睛形狀似乎和謝漆的雙眼有點像。

難道是三天不見想瘋了?不行啊,眼睛不能花。

“我只想和殿下好好配合,治理一個新的晉國。”吳攸沉默良久後先開了口,“另外兩位皇子,一個薄情寡義,一個胸無點墨,把晉國交到他們手上,不出十年可亡國。”

高骊眼皮一跳,想到謝漆教他和吳攸對話時,聽到什麽匪夷所思的就反問,于是一板一眼地問:“那把晉國交到我手上,十年後就不會亡國?”

吳攸搖頭:“假如我有一個遠親乃是五品官員,他賣官鬻爵,打殺良民,按律當斬,殿下覺得該不該斬?”

“斬吶。”高骊答得順嘴,随即因為回得太快有點後悔,趕忙想謝漆怎麽說的,好在他說過如果吳攸問他有關良知方面的問題,憑良心作答即可。

謝漆還說這一塊是他的優勢。

優勢!

他心中沾沾自喜,便聽到吳攸說:“這便是了。換做另兩位皇子,他們便不會斬。”

高骊板正地反問:“為什麽是他們就不會斬?”

吳攸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一杯茶水入盞,道:“因為根已然全爛。茶壺劣,茶葉腐,茶水濁,茶杯仍歡喜接濁流。我想做的,便是把這套茶具和這份茶葉,全部換掉。”

高骊:“……”

不知道怎麽接了。

他覺得謝漆真是說得太對了,這些大家族出來的宦門子弟是不太會說人話的,和他們相處就是天天過元宵節,把花燈的殼套在他們身上就能現場比賽猜謎語。

猜不出來怎麽辦呢?謝漆說吳攸的謎語底色是一個人,真交鋒不出來,就把那人的名字搬出來。

高骊沉默了一會,眼見吳攸好像真在等他接話,便保持鎮定地開口:“世子想做的事,和我那位沒見過幾次面的嫡長兄有關嗎?”

話音剛落,他很明顯地察覺到吳攸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呼吸和小動作都變重,眼神也控制不住流露出痛苦,一下子從斯文俊秀變成灰敗憔悴,從大佬風貌變成癱瘓模樣。

謝漆說吳攸引大皇子高盛為明君、知己、摯友,高骊覺得他果然說得對極了,就是他仔細瞅着吳攸,直覺他的痛苦下還有一份不能表露的感情。

吳攸完全沒料到會從他口中聽到故人,握着殘玉直勾勾問道:“你見過太子幾次?”

高骊實話實說:“每次新年來國都,只要進宮城,基本都能遠遠見上一面。”

今年過年他有回來,他不僅看見了彼時還沒被廢的太子高盛,還看到了他迎娶不久的太子妃梅念兒,一眼就覺得是一對情投意合的璧人,但這個就不要擱這說了。

吳攸情緒有些繃不住,撐着再說了些話就草草告辭:“夜色已深,三殿下早點休息,不必憂心後路,今夜我得到了殿下的首肯,殿下願意稱帝開清平,我便盡力把控好分寸。十天後會有一場護國寺的活動,我已打點好,屆時我再來請殿下莅臨。”

高骊點過頭,目睹吳攸失魂落魄地離去。

待人一走,他受不了地癱在了椅子上,呆呆地想起謝漆來。

好在思念有用,發了半時辰呆後,窗扉有輕輕的敲聲。

高骊頓時生龍活虎起來,排山倒海似地撲到窗口開窗,亮晶晶地看到了漂亮訪客。

“謝漆。”他輕輕地喊,“謝漆。”

“殿下晚上好。”謝漆探頭看他周圍,躍進屋子後左看右看,确認真的沒有刺客來,放心了不少,“我聽我的下屬說,今夜世子來了?”

高骊頓時叫起苦來:“來了來了,和他說話實在太累了,水都不敢喝一杯!我記着你說過的所有話,總算讓他嚣張地進來蔫吧地出去了。”

謝漆被他的話惹得笑出聲,回頭一看,他也在笑。

他一笑就不兇了,這麽高的個子,笑起來竟有幾分天真腼腆。

“世子有提到什麽正事嗎?”

“有啊!”高骊噠噠跑過來,“臨走時說到十天後有個護國寺活動,好像需要我去。寺廟啊,去看和尚的腦袋嗎?”

謝漆回憶此事,窗戶卻忽然被敲動,此時會敲的只能是甲一,便凝重地過去開窗,高骊又跟着。

窗一開,就見甲一肩上站着目光炯炯的大宛:“大人,鷹來了!”

高骊探頭探腦:“你的鷹麽?啊,真漂亮!我也有一只,要壯碩一點。”

是壯碩得多吧。謝漆腹诽着抱過大宛從它爪上取信,大宛伸長腦袋去盯高骊,猛不丁地去啄他。

高骊連忙後仰,摸摸鼻子再摸摸發冠,生怕露出一根卷毛。

他正想向謝漆告狀鷹啄他,就見謝漆臉色十分複雜地看着信。

“怎麽了?”

“沒怎麽。”謝漆一手把信遞給他看,一手蓋住大宛的腦袋,顯然餘光瞟到了它的行徑。

高骊沒想到他直接把信給他,難耐激動地接過,指尖摩挲着信紙上殘餘的指溫,沒在意紙上是什麽內容。

“殿下……你信拿反了。”

“對哦。”高骊趕忙掉轉信,定睛一看,念出上面內容:“殿下遇襲,速歸……哪個殿下?”

“文清宮的高瑱。”謝漆回答,随即若有所思地琢磨起來,今夜高沅、何卓安、高瑱都遇襲了,當真是湊巧。

一邊的高骊卻在想,吳攸方才說高瑱薄情寡義,謝漆之前說高瑱不堪不配。

他叫我殿下,可他現在的殿下是別人。

可惡,太可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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