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甜咻咻

甜咻咻

“禦街行, 月華如練,正良辰好景,山長水闊千風情……”

東區坊間傳來嘹亮的歌聲, 謝漆撥下高骊的手,不好意思拉扯他的手, 屈指捏住他佩在腰間的刀柄帶他循聲而去:“歌女開唱了, 快去占個好站位!”

高骊訝異地被他帶着走, 他大可大步流星地抄到謝漆前頭去,但腳下飄飄然,十分享受這種被謝漆牽着溜達的感覺:“哦哦!”

謝漆天生對音律歌舞敏感, 大抵是因為母親是出色的歌妓緣故,他從記事起便比同齡幼童擅長認五音,他記得母親曾開玩笑地說過,要是他将來長大了一事無成, 便母子上街賣唱讨飯去。

只是後來她沒有繼續教他歌唱的技藝, 轉而把他扔進霜刃閣,他便也慢慢忘記了怎麽聚聲唱戲,學會了也記住了如何抽刀斷水。

謝漆雖然不會唱了,但還是喜歡聽別人唱的。宮中歌聲雖好, 但就是失于莊重和謹慎, 他還是喜歡宮城外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小臺子,有機會出宮城時, 有時間他便易容一番去悄悄聽兩支曲子。

帶着高骊跑到坊間的小戲臺下時, 戲臺前圍了許多人,能坐的位置全滿了, 後排全是擁擠的站客,謝漆踮腳朝裏望一眼, 臺上已換了曲目,換成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抱着琵琶唱滿庭芳。

高骊低頭朝他耳邊說話,一把好聽的低音在周遭熙攘裏格外突出:“謝漆漆,你喜歡看這個?”

謝漆耳根子一酥:“看的不太在意,只是喜歡聽。”

“你還說陪我出來玩,看來是你自己想溜出來游戲。”高骊在他耳邊輕笑,“好啊你,平時的嚴肅勁飛去哪了?”

謝漆幹咳兩聲,不自覺地擡手揉揉後頸,坦率地默認偶爾的貪玩:“先讓我聽兩曲,聽完陪你逛。”

高骊兩根指頭沿着刀身疾奔到刀柄上,勾住了謝漆捏着刀柄的手指:“那你講解兩句,現在在唱什麽?”

“滿庭芳。”謝漆專注地聽着歌聲,對待肢體的小小接觸是不拘小節的态度,等到聽罷一曲,回味完才發現自己整個手都在高骊掌心裏。

他狐疑地擡頭,高骊一臉開心地望臺上,仗着身高的優勢實時播報:“謝漆漆,現在是個小姑娘上場了,還有個男孩在旁邊拿着小短笛,你聽聽下面在唱什麽?”

笛聲一起謝漆便聽出來了:“這是……念奴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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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骊絞盡腦汁地想和他搭話:“聽名字就很好聽!”

誰知謝漆沒什麽反應,小手也不掙動了,高骊低頭一看,見他纖長濃密的睫毛微微地顫,神情是難得一見的脆弱神傷。高骊當即有些手足無措:“怎麽了?怎麽一臉吃不上飯的耷拉樣?”

謝漆回神來,心想他是對餓肚子有多大執念,看什麽都和肚子緊密關聯,遂搖搖頭笑着拉他出來,解釋道:“我娘的名字便是念奴,因她最會唱這支曲子,直接以曲為名了。很久不曾聽過這支歌了,唱得雖好,到底比不上前人。公子,我們去別處玩吧,你餓了麽?東區的美食比西區多多了。”

高骊握緊他的手亦步亦趨:“我不餓,你……”

他自己沒娘像根草,聽到謝漆談及生母,八卦的心跳到嗓子眼去,但又不敢冒失,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完整的囫囵話來。

謝漆拉着他穿過燈河人海,走到了東區的食店,擠進去占了張食桌才松開高骊的手,一邊抽出帕子擦桌一邊好奇地笑問:“公子想說什麽?”

高骊注意力又被食店裏強勢的香味奪去,晚上沒吃飯就出來,這下肚子是真嚨咚锵起來:“吃、吃什麽?”

謝漆喚了跑堂,看了一眼眸子都洋溢着饞色的高骊,忍着笑掏出了一兩白銀和打賞的碎錢:“吃全茶。”

跑堂嘿呦道:“您大氣!”領了錢銀風風火火跑下去了。

倒是高骊納悶:“喝茶這麽貴?”

謝漆但笑不語,不一會兒跑堂便麻利地端着剛出鍋的美食快活地跑來,嘴皮子和手上功夫一樣利索:“兩位俊公子,全茶一共十七道,咱先上些入口即化的小可口,這是頭羹,石肚羹,合羹,這是碧碗,還有素分茶,您二位慢用!”

高骊吸了一口美食香氣,忍不住後仰。

更豐盛的還在後頭,另一個伶俐的姑娘面頰粉紅地端茶過來,一邊報菜名一邊不住偷觑他們二人,高骊耳朵裏聽着荷包飯、桐皮面、軟羊、肉淘、白胡餅、合齋食等等名字,瞳孔不住震驚。

“花好月圓良辰夜,祝兩位公子吃得盡興,長久歸路!”姑娘擺完整桌亮着貝齒朝他們說好話,大飽眼福後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高骊呆呆地從第一道菜看到最後一道,目瞪口呆地擡頭看謝漆。

謝漆忍俊不禁,着實有被可愛到,用銀針快速試過這套全茶,便遞過筷子:“怎麽光看着?再不動口就涼了。”

高骊接過筷子,猶猶豫豫地伸向看上去最樸素的一道菜,扭捏地夾了一小塊,一入口眉眼都舒展了:“哇……”

謝漆口味清淡點,把葷素俱有的合羹端到面前開動:“請公子淺嘗一些長洛風味,只管敞開享用哦。”

高骊被美食治愈得滿臉要升天的幸福,筷子越動越快:“要是我那些北境兄弟現在在這,一定會被香得嗷嗷叫!”

謝漆帶他窺見的甚至只是國都最常見的底層一角,見他這番情狀,邊斟酒邊好奇問他:“北境有多艱苦呢?”

“但凡有第二條活路就不留着啦。”高骊扒拉着碧碗,還是有些嫌棄身上的文服,太易弄髒,“聰明點的都跑去其他地方謀生啦,留下來的都是些沒腦子的,不過也有幾個小例外,一是我師父,二是你也知道的軍師唐維,他們都很聰明。”

謝漆遞一杯酒給他,高骊直搖頭:“不了不了,謝漆漆你自己喝,我不會喝酒。”

“怎會不會?”

“北境米糧難種,喝口粥也是難事,沒餘糧釀酒。”

謝漆愣住了。

一時心內複雜,獨斟獨飲,憐惜地望着對面不谙國都世事的高骊。

難怪他先前害怕。

一桌全茶讓高骊掃蕩了七成,謝漆領着他出去,好笑的是謝漆喝了一壺酒不見醉意,高骊卻因吃得太美晃晃悠悠的,臉上挂着微醺的笑意,撒嬌似地貼着謝漆問:“我們下一步去哪兒呀?”

謝漆這回沒避開,往後也不會避開了:“去讓你有用武之地的好地方。”

“哦~”

謝漆聽着他拉長的尾音想笑,低聲吓唬:“高骊,小心被拐跑。”

“已經被拐走了。”高骊微醺地朝他比出一個拇指,“我自願噠。”

謝漆莞爾按下他的拇指,轉過拐角時,不防迎面正跑來一個咋咋呼呼的小孩,舉着花燈要撞上高骊,謝漆飛快一出手,輕手把小孩彈出幾步去,栽了個屁股墩。

高骊彎腰嘲笑小孩:“叫你走路不看路,哈哈,你娘呢?”

“我的燈嘞?”小孩忙着找自己飛出去的花燈,皺着鼻子擡頭看見高骊冰藍的眼睛,啊呀叫起來:“有怪胎!你眼睛怎麽這麽怪?”

高骊的微醺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下意識就直起腰要捂住雙眼,手腕卻被捏住了。

謝漆手裏提着撿回來的花燈:“過來取燈。”

小孩忙從地上爬起,屁颠屁颠地跑來伸手要,花燈卻被眼前的漂亮哥哥高舉,急得鼻涕泡要竄出來:“哥哥、哥哥,我的燈……”

“沒見過中原人和其他族人的混血兒?”謝漆提着燈晃,看小孩癟着嘴,“我身邊的大哥哥就是混血兒,眼睛好看得很,有什麽怪的?你向他道歉,我便把燈還你。”

高骊看着那小孩期期艾艾地和自己道歉,他倒是比小孩無措,想說不用,心裏卻實在暗爽。

謝漆打發走小孩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拉他走路,高骊挨過去逗他:“你好兇啊,以後自己有崽崽了也這麽兇嗎?”

“這哪裏兇?”謝漆挑眉,“我師父揍我時可是十八般武藝混着來。”

高骊頓時找到了兩人的共同點:“我師父也是!兩手一頓混合雙打,那氣勢,比一千個狄兵還恐怖!”

兩人一時相見恨晚,神采飛揚地在背後掰扯自家師父的驚人行徑,引得路人悄悄側目,只覺這二人身量相貌匹配在一起說不出的賞心悅目,像刀與鞘,又似犬與貓。

謝漆帶着高骊去的地方是東區佳節特有的比力氣擂臺,是一群壯漢簡單地比手腕力氣,贏到最終的能領彩頭。

誠如謝漆說的,高骊一到地方,一見衆看官包圍圈裏的比試項目,神情頓時嘚瑟了起來。

他碰碰謝漆的胳膊,嘚瑟道:“你就等着收彩頭吧,我長這麽大,我吹自己力氣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哼哼。”

謝漆攤手:“請?”

高骊自信放光芒地走到小擂臺旁報名,謝漆還沒來得及給他想個花名,他就一根筋地彙報:“我叫高骊,馬加麗的骊,可別記錯啊,待會我要拿彩頭的。”

記名的小書生只覺他好笑:“好好好,公子請,不過今晚能人輩出,彩頭要收入囊中可不容易。”

高骊笑着活動活動手腕,回頭看在身邊的謝漆,又摸摸他的手嘚瑟:“等着啊,看我的。”

謝漆揮手趕他上擂臺去,臺上有兩組同時進行,他眯着眼看高骊在左組和壯漢掰手腕,掰過了一個又一個,底下看官不時喝彩,此間氣氛,他獨樂樂,周遭衆樂樂。

高骊掰玉米似地掰過兩輪對手,右組的參賽者也贏麻了,最後便是他和那人角逐。只聽唱名的小胖男孩字正腔圓地報幕:“最後對決,高骊對秦箸!”

謝漆在臺下聽及,霎時一愣,凝神去看那叫做秦箸的年輕人。

前世秦箸通過武舉奪魁,代替高骊前往了北境鎮守邊疆,高骊大抵是欣賞他勇于赴任北境的選擇,特授了晉國軍中最高的榮譽象征,賜予一枚寒鐵星花。若說前世謝漆和方貝貝是弦外知音,那麽高骊和秦箸的關系便類似于此。

臺上的秦箸生得也高大,劍眉丹鳳眼,英氣勃勃,就是神情看起來有些憨直。他聽到高骊二字還不敢相信,等看清最後的對手,驚喜得脫口喊道:“三……”

高骊也認出了這個漢子,是大封夜他踏進青龍門後遇到的指路二等兵,高興歸高興,身份不能暴露,便大聲的幹咳起來。

“三哥!”秦箸反應過來硬生生改口,跑到高骊那桌支上手臂,高興道:“沒想到能在這裏碰到您,那天晚上看到您力大無窮,這回可以來場比試了!”

高骊揉揉肩膀,爽朗道:“勇氣可嘉,比左手還是比右手?”

秦箸道:“小孩子才做選擇,我兩只手都要!”

謝漆在臺下聽着他們對話,眉毛跳了又跳,這時旁邊正好挨過來一對衣裳華麗的男女,女方嬌滴滴地問他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俨然要結良緣的樣子,謝漆當即一口拒絕。豈料那男方摟着女子湊到他跟前,色眯眯地笑道:“那小郎君看我怎麽樣?女人不喜歡,那男人喜歡嗎?”

謝漆本該一拳上去,可他在對方衣領聞到了一種極其熟悉、卻又極其陌生的香味,他的意識驟然有些凝滞,怔怔問道:“你衣領上沾了什麽味道?既像香,又像草……”

“小郎君識貨啊。”男人伸手在女子懷裏摸出一段食指長的銅管,女子嬌俏地用小火折在銅管末梢點燃,一縷細微的幽煙便從銅管中袅袅溢出。

男人在銅管另一頭輕嘬一口,幽煙入他口,又再出他口,輕輕噴在了謝漆臉上:“這可是最新的雕花煙,小郎君,你喜歡嗎?喜歡的話跟哥哥我走,哥哥府上多的是,保管你跟着我欲|仙|欲|死……”

謝漆在第一縷幽煙溢出時,腦中便一片混沌了。

一些模糊的記憶片段飛快地閃過。

裹在透明琉璃缸中搖曳的紅魚尾。

琉璃對面蔓延過來的霧氣,黑金靴踩過地面跳動的金魚。

沾着血來到他面前。

模糊,都是模糊的。

“離他遠點。”

一道低沉的冰冷聲音響起,突兀地把他從混沌中拽出來。

謝漆眨過眼,聽到身前有叫聲,定神一擡頭,看到高骊将說話不幹不淨的一對男女摔在地上,渾身散發着可怖的寒氣。

“你們是什麽東西,也敢碰他?!”高骊剛從擂臺上跳下來,方才看到謝漆出神地站在一隅角落裏,一男一女都扯住了他,頓時怒發沖冠地沖過來掄起拳頭。

地上的男人大喊道:“你又是什麽東西?眼睛藍色的狗雜種,我舅父是刑部梁尚書!你敢動我試試看,我明天差人抄了你家——”

高骊火冒三丈,一拳帶着致人死地的力道,要砸下去時卻被一雙青筋暴起的手抱住,謝漆的聲音在旁邊虛弱地響起:“等等。”

高骊連忙轉頭,看到謝漆唇色發白,眼神還算清明。

“我來處理就好。”謝漆拼盡全力地把他拉回來,撫過他滾燙的手背,汲取了現世的溫度,神智方徹底清醒地蹲下去看那對男女。

“你說你是梁家的?”

男人盛氣淩人地推開懷裏尖叫的女子,就地要爬起來:“不錯!”

“那你認識高沅?”

男人一楞:“你是什麽人?竟然認識我表弟?”

謝漆頓了一頓,冷道:“不準你罵我主子,再讓我聽到,抄你全家的就是我。”

警告罷,他冷靜地蓄勢揮去一拳,梆當一聲,直打得男人暈倒在地,鼻血橫流。

他擦擦手站起來,除了高骊一臉“我也要揍他一拳!”的表情,擂臺上下的人都呆滞地看着他。

謝漆朝衆人拱手:“打擾了大家的雅興實在失禮,我們就此告辭。”

轉身牽起高骊要走時,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銳聲:“打得好!”

一石激起千層浪,其他老少也都應和起來,罵那男人該當被雷劈。大抵是那姓梁的平時就欺男霸女,下層的平民早恨得牙根癢癢。

走出幾步,高骊氣得要轉身:“不行,我要回去踹一腳那混蛋。”

謝漆只好環住他蠢蠢欲動的胳膊:“殿下,擂臺的彩頭呢?”

“不要了。”高骊握緊他的手,鼻子直哼哼,“看到那傻缺堵你跟前,我也忘了這回事,懶得理輸贏,彩頭不是什麽好玩意,又不重要,你最重要。”

“多謝殿下的看重。”謝漆聲音有些缥缈,松開手擡頭看天上的月圓,“本想請殿下來游一遭長洛,善始善終地高興一番,沒想到也留給了殿下不好的記憶。”

“我很高興。”高骊伸手在他腦袋上一頓亂摸,“謝漆漆,你怎麽又一臉沒吃飽的耷拉樣?是不是在想些沒頭腦的呆事?我今晚很開心的,有你陪着,我都覺得我高興得像條狗。”

謝漆被他的後話嗆住,咳得耳朵通紅:“這什、什麽話!”

“我自我感覺就是這樣啊……反正你知道我很快樂就對了。”高骊拍拍他的後背,看他一下子紅到脖子裏去便覺得可愛,“來日方長,以後還有很多佳節,到時我們再出來溜達嘛,換我請你吃飯,我甚至可以做飯請你吃,我廚藝還是不錯的!今晚我見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了,天也不早了,那咱們勾肩搭背地回去吧?”

謝漆又咳起來,回去就回去,為什麽要勾肩搭背?

還沒說話高骊真就上手了,一邊拍着他後背一邊環住他,一貼貼就開心了,嘴裏哼哼着今晚聽到的滿庭芳曲子。

謝漆忍了又忍,終還是沒忍住:“快別唱了!”

五音不全!五音不全!

“好吧。”高骊笑起來,五指比劃着,“等我學會怎麽唱到那個調子上,我再給你秀兩手。”

謝漆撇撇嘴,委婉道:“歌舞都要天賦的。”

“我會跳舞哦,明晚點個篝火,我叫上張遼,我們跳個戲狗熊的舞給你看。”

“……”

一點都不想看。

走出花燈街區時,謝漆想到中秋不帶兩盞團圓燈回去太沒儀式感,便又折回去買下兩盞,據說是護國寺開過光的,十分昂貴。

他心中腹诽那鬼地方怎麽還開拓了這等業務,但還是掏錢買下了。

他與高骊一人一盞,一手一缰繩,趕着馬車悠悠回吳宅,高骊說話間不時蹦出些惹人發笑的笑話,整得謝漆原本有些低沉的心境又輕快起來。

到達時吳宅內燈火通明,謝漆忘記多想,和高骊插科打诨地來回笑談,手中花燈不時便笑得流光溢彩。

直到他們一起走進吳宅的正堂,謝漆擡眼望去,只見正堂的主位坐着兩個人,左邊是繼續端着風輕雲淡高潔樣的吳攸,右邊……卻是攥緊茶杯,面無表情的高瑱。

高瑱盯着謝漆和高骊手中提着的花燈,近乎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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