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章

第 39 章

這天晚上高骊又在哭唧唧, 用他那雙冰藍的漂亮眼睛淚眼汪汪地看着謝漆。

謝漆放下燈走過去,轉瞬就被他拉住:“謝小大人,你的心裏話怎麽聽起來又血腥又溫馨。”

謝漆笑起來, 伸手去揉揉他太陽穴:“刀口舔血,心口看陛下, 所以不自覺便這樣了。陛下又淚眼婆娑了, 其實有什麽難事只管吩咐我, 不必壓在心裏的。”

高骊相撲似地一把将他抱進被窩裏,呼吸不勻了好半天,才低聲哽咽道:“我……最近老是做噩夢, 要我們謝小大人一起陪床,不然睡不着。”

“好,以後我當陛下的守夜人。”謝漆費勁地掙出一只手揉他後頸,“也許是多思才多夢, 不如明天讓宮中禦醫過來為你看看?或者下次神醫再進宮時, 讓那神醫也為陛下把脈?”

謝漆對于高骊的擁抱越來越覺得習以為常,完全沒有男男大防的警惕觀念。

于是高骊将他越抱越緊,他也不知躲:“算啦……恐怕誰也治不了,我只要有你陪着, 心裏就好上許多。謝漆漆就是我的神醫和靈藥, 靈驗得不行。”

謝漆耳朵一動,又聽到他低低地在耳邊問:“不過謝小先生, 無聊時我想東想西想到了別的事兒, 你說,如果你沒有跟随我, 現在是還繼續跟着高瑱嗎?”

“陛下怎麽會想到這個?”

高骊手有些不安地摸摸謝漆的後腦勺,因為有些焦慮, 指尖不小心挑開了他的發繩:“我做過一個找不到你的噩夢,那種滋味實在是……夢醒了我都久久不能回神。我來到這長洛之後,感覺所有的好事都跟你緊密相連,我都不敢想,假如從踏進青龍門開始,自始至終我都沒有遇到你,生命當中沒有你走過的痕跡,那我現在得是什麽情況?”

謝漆皺起眉,什麽情況?

那不就是前世高骊的暴君狀态麽?

他不敢自诩自己在高骊生命當中的分量有多重,只是假如他從一開始就沒有重生,沒有棄高瑱投高骊,也許高骊現在就是徹底的困獸。

謝漆經不住多想,高骊到底是因為做了噩夢,還是因為他現在眼見局勢穩定,開始懷疑他最初來到他身邊的動機了?

假如懷疑他是高瑱派來的偷心間諜,那倒也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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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高骊嘴巴不停,根本沒往懷疑他的方向多疑,只是滿滿的憂愁:“一想到假如這輩子遇不到你,我就頭皮發麻。如果啊,咱們來如果這番那番——如果你從一開始就不認識我,現在還在高瑱身邊盡忠,然後嘞,本獅子當皇帝之後看中你貌美花,直接把你搶過來,你會如何?”

謝漆眉頭舒展,順着他的假設往下想,從中假設自己處于前世的位置。

倘若自己還是高瑱的影奴,此時正是主奴最患難與共的時刻,他對高瑱的保護欲正處在巅峰,如果有人來強迫他從高瑱身邊離開,他大概會覺得是一個骨肉剔離的狀态。

高骊等得有些着急,指尖穿過他的長發追問起來:“謝漆漆,你誠實地說嘛,別說謊話安慰我,要是我真的把你從高瑱身邊那什麽強取豪奪了,你會怎麽辦?”

謝漆斟酌了一下,保守地誠實道:“我恐怕會不從,那畢竟是主子。”

——放開的誠實恐怕是絕不屈服,動刀子殺強迫自己的權貴。

事實上,前世後來高沅也有這種擔心,他怕謝漆會因為對高瑱的舊情而對他不利,于是先下手為強,把他的武功廢了一半。

謝漆想到這裏時便覺得骨骼泛起細密的疼痛,自我批判起來:“愚忠要不得,害人害己而已。”

高骊指尖有些戰栗,有些小心翼翼地補問:“這種愚忠,是像羅海對高琪那樣嗎?還有那方貝貝對高沅那樣?”

“是的。雖然不想承認,但确實是盡忠到流盡最後一滴血。”謝漆輕揉高骊後背,語氣有些歉意,“所以方才才對陛下說那樣的話。如今我不想再喪失理智地愚忠,我可能做不到任何一切都為陛下生,那些喪盡天良、我自認為觸碰到我底線的事恐怕難以去執行,但我願為陛下死。”

高骊安靜了好一會兒,指尖把他柔順的長發從頭到尾捋了一遍,低聲道:“我懂了。所以對你不能來硬的,只能來軟的。你會主動放棄高瑱選擇我,不是因為我比他好,而是因為你睜開眼了,你覺醒了……是你主動走到我身邊來,只有你主動,我才能像現在這樣不用顧慮地抱住你。”

“是主動,但也是因為高骊就是比高瑱好,比他好百倍千倍。”謝漆笑起來,“沒想到小獅子平時居然會想這些,陛下啊,你不多為自己考慮,也不專朝政,反倒在想我這個影奴何去何從,你腦瓜子怎麽這麽有趣呢?”

說着他指尖從高骊後頸往上撫摸,挑掉了他的發繩,幸福感爆棚地摸起他半炸出來的卷發:“奇妙的腦瓜子,才會長出這一腦袋奇妙的軟乎乎卷發。”

高骊低聲笑起來,惆悵地更深入理解了謝漆的性格,不再隐晦地多提他在兩個大晉國之間的橫跳,只更加珍惜眼前。

“好哇!不讓我多想你,那就罰你明天陪我一起去看奏折!”

高骊笑着試圖把他的頭發揉亂,結果嘆為觀止地發現謝漆的長發又柔又直,怎麽鼓搗都卷不起來,天天束發,一解開竟然也不見褶皺蜷曲,不由得在心裏美滋滋地想,他們倆簡直就是天造地設,一卷一直,哈。

*

翌日,謝漆真的被他揪到了禦書房。

謝漆萬萬沒想到高骊說的是真的,當他看到禦書房的大桌案上壘着高高的幾排奏折時,驚得眼睛都要瞪出來:“這……”

“哼,說我不專朝政,嗯?”高骊剛下朝,頭上的帝冠摘下來了,金光閃閃的外袍也扒開直接丢在另一張椅背上,活動完肩頸便坐在了桌案裏頭的大椅上,埋在一堆奏折裏像一只慵懶的藍眼大貓。

“謝小大人,來了就不要客氣嗷。”高骊頑劣地朝他笑,“快來快來,現在這裏沒外人,快點來幫朕,多看看幾封老掉牙的折子。”

謝漆是和踩風換了衣服,又穿着一身小太監的衣裳跟進來的,原以為自己頂多過來看一看高骊的情況,陪他解解悶,或者上手磨墨,絕對沒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離整個晉國的決策這麽地近——近到讓他都覺得不可思議。

“謝小先生,你怎麽不上來呀。”

高骊邊說邊開始上崗幹活,只見他坐在大桌案前,嘴裏叼了一截筆杆,手裏拿着那塊護國玉玺,另一手攤開一封奏折,一目幾行看完,覺得所報的不合理便哐哐哐地蓋了個駁回的玉印上去,蓋完丢到地上去。覺得有一點子道理,但又好像不完全有理的,便把折子待定放到一旁去。

謝漆眼睛瞪得更圓,覺得他活脫脫是一副高效到讓人懷疑的大貓按爪德性。

高骊哐哐哐地送走了一疊奏折,見謝漆還是一動不動,眯着眼睛擡起頭來朝他笑:“哈!哈!是不是被本獅子專心幹活的模樣給帥到了!好啦別杵着,傻漆漆,幹站着腿要酸的,快來我身邊坐,幫幫看得眼睛要花了的本獅子,分擔一下這些折子吧。”

謝漆站在原地不敢動彈,腦子一抽,敬畏地回答道:“陛下,後宮不可幹政啊。”

高骊呆了片刻,神情是意想不到的狂喜,嘴裏叼着的筆啪嗒掉了,又害羞又竊喜地問:“哎呀,你覺得自己是我的後宮啊?”

謝漆也猛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趕緊擡起手給自己腦袋上一拳:“微臣一時胡言亂語!陛下別往心裏去。”

高骊于是撅着個嘴低頭又去哐哐哐蓋奏折了,心裏默念了好幾遍謝漆漆是木頭,不可操心過急,不可強取豪奪,必須要順水推舟,順其自然地等他主動走過來。

他嘴上假裝并不委屈地招他過來:“你再不過來幫幫可憐的本獅子,我就要往心裏去了哦。”

“可是這……妥當嗎?”謝漆還是不敢走上前去,心裏慌得一匹。

和皇帝一起批奏折?

前世吳攸後來在宮裏設了蘭臺閣,每天下朝後幫着皇帝一起批奏折,身邊還有好幾個出謀劃策的門生,全都是寒門出身的代閨臺文人。

吳攸出身高貴,位高權重,手上實權強悍,饒是如此也被其他朝臣攻擊得狗血淋頭,要不是他身邊高手如雲,恐怕哪天就被暗殺的刺客帶走項上人頭了。

高骊頭也不擡地翻開奏折,語氣溫和得像在問他午飯吃什麽:“哪裏不妥當了呀?”

謝漆斟酌了一會,認真道:“皇權至上,不容染指。何況在其位才謀其職,世間法則皆如此,我……微臣只是一個影奴,說好聽點是禦前侍衛,可說白了就是一介武夫,哪裏有參政的資格?”

“那在此之前,我只是北境一個大大咧咧,野性難馴,只略通幾個大字幾本兵書的傻大個哦。”高骊快刀斬亂麻地蓋完了一排奏折,“他們私底下都叫我野人,結果還是把我整到了這個位置來了,說明什麽呀?”

“說明是什麽禽獸坐在龍椅上都不重要,世家貴族們覺得自己才是瓜分這個天下的老大。嘿嘿,也許我現在蓋的這些奏折在他們眼裏就是廢紙,把折子扔上來走一個流程而已。是我批折子還是你批折子重要嗎?對那些自以為是的老大們而言不重要嘛。但這些,不管是敷衍的還是認真的折子,對我而言還是挺重要的。”

高骊看到了一封有點意思的折子,便把它放在右手邊,順便短暫地中場休息一下,揉揉手腕和後頸,大智若愚地繼續招謝漆過去:“謝漆漆,你懂的可比我多太多了,在其位謀其職,說得對,我也想學一學如何當皇帝,前車之鑒擺着,不能學着那死鬼當昏君。你願為我守夜,現在為我看一看折子,怎麽啦,這個事情算喪盡天良,算觸碰到你的底線嗎?”

謝漆更震驚了,他不知高骊也會有邏輯如此清晰,如此洞若觀火的一面。

“不算吧?快來快來。”高骊揉完後頸朝謝漆伸手,“你快來看,折子裏有一封何卓安拟定的稅制,這個我實在看不懂。”

謝漆神使鬼差地還是向他走了過去,高骊一雙眼中滿滿都是信任和倚重,直接把一封奏折塞到他手裏:“你看看嘛,這玩意說的什麽東西?”

謝漆碰到奏折的指尖都發燙了,腦中一陣一陣發暈,顫巍巍地緩慢展開折子,意識裏是天旋地轉。

上輩子,在高瑱一度最倚重他,封他為太子少師的東宮歲月裏,高瑱也極少将朝政之務給他看過,頂多是将幾件比較麻煩的事情在口頭上跟他商量過。

他經手最多的,也僅僅只是東宮的內務,那時他便覺得範疇已經很廣了。

現在高骊直接将屬于晉國領地內的決策塞到他手上,不僅要詢問他的看法,他的回答甚至可能直接影響手中決策的去向。

這是真真正正的生殺予奪之權。

娼妓之子,影奴之軀,也配享用這樣淩駕萬生的權力嗎?

頭暈目眩之間,高骊溫和的低音傳來:“怎麽樣?這個何卓安提議的什麽丁畝女子稅制,這是個什麽情況啊,可行嗎?能批嗎?”

“不行。”謝漆聽到自己僵硬卻堅決的回答,魂魄仿佛脫離出來懸浮在半空中,看着自己的身軀和高骊一對一答。

“陛下,何大人的目的看起來似乎十分光明,天下女子立戶的确實是少,這值得鼓勵,但她想要通過抽丁女子的稅制倒逼那些多女之家放女抽身立戶,那就似乎本末倒置了,我甚至覺得這簡直是何不食肉糜……”

謝漆感覺自己的神魂飄在禦書房的上空,不可思議地瞪着那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地減下去,高骊認真地和他輕聲對答,手裏的玉玺慢慢地哐哐落下,每一下都好像敲擊在他手上。

等到謝漆終于從這種飄飄然的處境當中抽身出來,感覺魂身一體時,他才暈乎乎地發現自己坐在了高骊旁邊。

就坐在這張寬大的龍椅上。

高骊一只手還摟着他,另一手看着一封關于皇室宗族的折子,邊打哈欠邊念出折子上的內容,随後懶懶地發表評論:“姓高的是不是除了我都這麽錦衣玉食啊,擴建個什麽地兒給誰立個什麽碑就能張口讨要十萬白銀,太讓人大開眼界了,嗚哇——”

高骊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腦袋一歪直接靠在了謝漆僵硬的肩膀上,嘟囔着抱怨:“不行了,不想看了,不能批了,謝漆漆,我們回去吃飯睡覺吧……”

謝漆一臉懵逼地握住他的手,讓他掐自己幾把,試試看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你掐我一下,我現在竟然坐在這龍椅上!啊?啊!”

高骊被他逗得樂不可支,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身心放松地低頭咬在他肩膀上,含糊道:“是啊是啊,你都懵懵地在我身邊坐了要一個時辰了,怎麽了,覺得這椅子雕太多龍,不舒服不想坐嗎?那沒事,下次坐我腿上,好不好啊?”

他還興致勃勃地想到了別的:“對了,你不是擔心長此以往會被其他大臣說宦官幹政嗎?總是穿着小太監的衣裳确實不太好,要不下次你試試把那柔順的長發放下來,裝扮成一個漂亮宮女陪我進來?咱們整出五天三花樣,那樣的話,那群惡臭大臣們肯定以為我也在玩風月,沒準就看不出什麽了。”

高骊是開着玩笑,沒想到剛揉着謝漆說完這話,禦書房外傳來了宮人的禀報聲:“陛下,宰相大人求見。”

謝漆從懵逼的狀态當中率先回過神來,趕緊擡頭看看禦書房有沒有房梁,滿臉的“天爺啊我得趕緊跳到屋頂上去躲起來”。

高骊倒是鎮定地看了一下周遭,随後往謝漆耳邊輕聲:“謝漆漆怕不怕見到吳攸?”

謝漆找不到梁柱,忙不疊點頭,繃着一張忽白忽紅的小臉肅然地低聲:“肯定不能讓宰相看見微臣!”

高骊便摸摸他滾燙的臉,說了句“那你躲一躲”,随後半抱着他,腿張開把他往大桌案底下的空檔塞。

謝漆心想好地方!桌案前有簾布垂擋,正好夠他躲在這下面!

于是抱着膝蓋縮着身體,安安分分地蹲在了這小小的空間裏。

高骊大手伸來摸摸他發頂,小聲問:“會不會太擠?”

謝漆壓低聲音,甕聲甕氣地給他比了個勝利的手勢:“不會,正好我瘦!”

他那正直肅穆的小模樣讓高骊口幹舌燥起來,自己又是張開腿給他挪出桌案底下空間的姿勢,此上此下的情形,讓他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

高骊緊張地理了理衣擺:“那、那我見吳攸啦。”

謝漆一手抱膝,一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個圈,另外三根白細的小指頭翹起來,一臉嚴肅地躲在昏暗的桌子底下向他保證:“陛下放心,我肯定不會發出一丁點聲音。”

高骊垂着眼盯了他片刻,忍不住按自己的後頸,咽着唾沫擡起頭來,緩了片刻才宣吳攸進來。

謝漆便像一只小貓似地把自己蜷起來,老老實實地躲在桌子底下,耳朵又似兔子般豎着,聽着吳攸快步走進禦書房來,心跳也跟着緊張地加快。

“陛下!”吳攸進門後急迫地走到了大桌案前,聲音裏不見往日的沉穩,“邊關大捷!北境的狄族被我軍連番打敗,而今頂不住我們的攻勢,主動呈上降書來了!”

高骊楞了須臾,聲音裏也是無比的驚訝:“你真的沒吹牛?狄族是一塊硬骨頭,這才短短多久,你就把他們打到投降了?”

“臣不敢有狂言。”吳攸激動過後開始鎮定,“此前曾經和陛下說過,樞機院造出了一種新型武器,威力巨大,用在戰場上對我方百無一害。臣一造出來便将其運送到西境軍的手中,陛下與北境軍民跋涉而來時,西境軍接管過北境的局勢,因狄族猖狂,在七月七之夜夥同叛賊擾亂我國都,是以臣先斬後奏地令西境軍利用這新武器對狄族用兵,其威力效果之好,遠遠超出想象!”

高骊追問:“之前問你這新型武器是什麽,你高深莫測地說到時候就知道,現在是時候了嗎?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謝漆抱膝躲在底下,很快就想到了這新型武器是什麽。

果然,吳攸在桌案前抑揚頓挫地回答:“這新武器頗有些像煙花炮仗,但經過了極大的改良,在戰場上,尤其是開闊地帶,一點燃便可以有遠超乎煙花的爆‖破效果。因為此物可不費吹灰之力地破萬軍,是以取名為——破軍炮。”

高骊問:“這東西這麽厲害?你發明的?”

吳攸答:“是臣的手下率先發現,之後大規模研制出來的。此物能在我們兩族的戰場上發揮巨大作用,今後也能在和雲國的周旋上發揮效果!從今以後,有破軍炮在手,便能四兩撥千金地震懾他們了!”

“你手下能人輩出,真是厲害!”高骊确實被震驚到了,“狄族和中原打了這麽多年,沒想到你在短短時間內就讓他們主動投降,吳攸,你果然是一代名相!”

謝漆躲在底下安靜地聽着,內心既開心又有些羞慚,這破軍炮還是他在韓宋雲狄門之夜從雲國的死士身上搶出來的,吳攸能利用着在短時間內發揮出這麽好的效果,屬實是強悍,但這破軍炮說到底還是雲國先發明出來的。

吳攸的語氣裏也難掩興奮,大概是站了有好一會兒,不等高骊開口,自己主動走到一旁的位置坐下,将狄族上交的投降書的內容轉述出來。

“狄族原先便想要在陛下登基後的下個月前來朝賀,現在更是帶着投降的誠意而來。我軍的破軍炮給他們帶去了巨大的損失,他們這回再不能像從前一樣趾高氣揚,而是謙卑地帶着上好貢品而來,此次前來甚至還帶上了他們族中的聖女,卑躬屈膝地想将她送到中原來,充入陛下的後宮,以表狄族對晉國的臣服——”

前面說的話,高骊只是不停地贊同,然而當聽到狄族要送女人來聯姻,他一下子繃不住了:“後宮?不行!”

因為太過激動,他張開的大腿忍不住向中間靠攏,一下子把謝漆的半邊身體夾住了。

高骊:“!”

謝漆:“。”

吳攸不知所覺:“為何不行?”

高骊小心地繼續張開腿,假裝鎮定地擡起手摸摸發燙的耳朵:“咳咳,朕這後宮都還是空的,突然就讓一個異族的女人進來,這太怪了。”

吳攸直接提建議:“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在這一個月之內就挑選中原女子進宮,充實陛下的後院。”

高骊又大喝了一聲不行,太過激動,腿又把謝漆夾住了:“朕的後宮必須是空着的!現在談什麽妃嫔,這實在是太早了!”

吳攸聲音冷了些:“狄族自願想将他們高高在上的聖女送進來以表臣服,這是最好的向其他邊關敵軍、敵國震懾的辦法,是向四海八方昭告我晉國國力的證據,這是國之大事,不是陛下自己一個人的家事,這恐怕不由得陛下自作主張地否決!”

“好你個吳攸,這才登基的第幾天,你想幹什麽?”高骊也冷冷地拍着桌子回怼,“朕在韓宋雲狄門之夜撈出了陷入戰亂的長洛城,朕在護國寺接過國師手裏的天命,朕在祭天臺上接過了晉國的國運,朕現在坐在龍椅上和你面對面地對答,你這副獨斷專橫的德性是做給誰看的?要不要我們把位置調換一下?你不要姓吳,你來姓高!你直接來當皇帝不就更省心了嗎!”

吳攸被噎得無話可說,似乎也被高骊一番唇槍舌劍怼得臉色難看,禦書房的氣氛一下子陷入了僵硬。

高骊冷冷地發着脾氣,突然膝蓋被一根小小的指頭戳了兩下,渾身緊繃的肌肉松軟下來,冷冽的氣場也收回不少,悄悄地垂下眼去看桌子底下的小貓咪。

謝漆在底下還被他的腿夾着一半肩膀,高骊要把腿張開,他便伸手蓋住了他膝蓋,在桌子底下朝他比熄火的手勢。

現在不該是和吳攸撕破臉的時候。誰都知道他确實是朝堂上手可遮天的攝政大權臣,這樣的現狀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了,真要和他對剛,高骊也得想一想還借住在吳宅裏的北境軍,以及城郊的北境遺民。

高骊想通之後深吸一口氣,搓搓指尖把語氣放緩,幹脆利落地先道歉:“對不住,宰相知道我本來就是從北境而來的粗人,脾氣一上來,什麽話都不經腦子,宰相不要往心裏去。剛有了一場再好不過的勝利,你我都被這場大捷給沖昏了頭腦,這樣,下個月狄族不是和雲國的使臣一起來朝拜嗎?還有一個月時間,不用這麽着急武段地決定,我們可以慢慢商議怎麽處理狄族。”

吳攸也恢複了一些以往的沉着:“是臣一時得意忘形,請陛下恕罪。”

高骊順勢下坡,有些幹巴巴地笑:“這叫什麽得意忘形,我要是像你一樣立了這麽大的功勞,我直接跳到屋頂上去對天下昭告我的豐功偉績了。”

吳攸也配合地笑了笑,轉念說起了其他的朝政來,高骊剛才和謝漆看了一大半的奏折,有些朝政也能對上幾句看法,對上吳攸若有若無的刁難也不算完全敗于下風。

吳攸在被他幾句對朝政的見解問住時陷入了些許的凝滞,輕笑着旁敲側擊地誇贊高骊耳聰目明,隐晦地提到他手下也有不少能人。

高骊只是假裝不知情地彎腰,伸手摸摸桌子底下的謝漆腦袋,指間有微微的戰栗:“白天上朝,在朝堂上聽底下的大臣們烏泱泱地亂吵,吵來吵去,想到了一些不足為道的東西而已,我能有什麽能人,又不是宰相你,手底下人才濟濟。”

吳攸笑了笑,話題一轉,直接把話問到了高骊最警惕的地方:“說起來,之前在吳宅裏有一段日子不見影奴謝漆在陛下身邊,那個時候,他其實是悄悄出城,到了城外去保護袁鴻和唐維兩位大人吧?”

高骊摸着謝漆腦袋的指尖猛的一抖,謝漆自己卻是冷靜依舊。

吳家的情報網天通地達,更何況那個給他們醫治的神醫本身就是吳家出來的人。他本來就預料到自己那一出行遲早會暴露,然而在他出城的那一瞬間,吳攸不能把他關住,謝漆便贏了。

各派之間的對拉和制衡無非就是仗着自己手下的人手能有多少,現在高骊手下的張袁唐三人都還在,他的小影奴也還在吳宅裏牢牢保護他們,高骊的青山還在,就不愁沒有大本營。就算吳攸現在要來一場秋後問斬,也改變不了袁唐兩人成功存活的定局,謝漆不怕吳攸回過神來一刀把他砍了。

但他不知道高骊怕。

“不錯。”高骊的聲音克制得十分低沉,“那陣子我做了一個我的兄弟們橫死在半路上的噩夢,醒來之後驚恐萬狀,是我派他出去的。長洛城守備森嚴,原本也想不到他真能出去,不過是試試看能不能瞎貓碰上死耗子,沒想到還真就給他碰上了。”

吳攸輕笑:“謝漆到底是霜刃閣的玄級影奴,确實頗有魄力,說起來,他現在還在陛下身邊當值?”

高骊聲音更低了:“他平時也就是給我看個門罷了。”

“陛下只希望他看門嗎?”

謝漆聽到這裏總覺得不太對勁,怎麽突然一個兩個的,都在他身上找存在感了?

“他是個武夫,當個看門的侍衛最适合他了,這就行。”

“臣還以為陛下打算将他充為脔寵。”

吳攸一語說罷,謝漆徹底繃不住了。

“!!!”

什麽玩意兒?

竟然這麽亵渎他和高骊之間的純純君臣之情、兄弟之友誼?!

太龌龊了這個人!

太可惡了!

高骊好像比他更失控,把他的肩膀夾得老緊,聲音也破音了:“宰相在開什麽玩笑呢,朕和謝侍衛都是男人!”

吳攸繼續淡定地說道:“自古以來,喜好男色的皇帝并不足為奇,開國皇帝的建武帝在記載中也曾經有過一個隐晦的男兒摯愛,從前的後宮當中也曾經藏過男後妃的先例,不過這些都是見不得臺面和光影的私下晦事。”

高骊低聲:“晦事?”

吳攸對答:“不錯。而且也有男兒靠美色來通過承寵,從而獲得在官場上一飛沖天的捷徑,微臣看陛下對謝漆确實也有幾分偏愛——”

謝漆內心不住咆哮:我和高骊明明是很正常的男人之間的真誠友誼!為什麽從你嘴裏說出來就一股髒污不堪的味道!

他突然在心裏對踩風的印象大大提升,和吳攸對比,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踩風一下子顯得是那麽的淳樸。

踩風和他換衣服,讓他去守夜,都沒這麽亵渎過他和高骊的友誼!

吳攸!你這斯文敗類!

吳攸根本不知道他口中的另外一位當事人正在桌子底下對他破口大罵,仍然繼續小嘴叭叭:“此事是陛下的私事,但陛下畢竟是一國之尊,私事也可當看作國事。剛才見陛下如此抗拒狄族聖女的入宮聯姻,提到謝漆神色又如此不自然,想來陛下對他确實見色生情。但微臣不得不再上谏,請陛下警惕男色,尤其是這男色最初的舊主是當今的太子高瑱。”

謝漆倒吸一口氣,什麽涵養道德全部都忘了,此時在心裏一通狂喊殺殺殺。

高骊也感覺到了底下小貓的炸毛,大手發着抖小心地摸着他的後腦勺安慰他,臉上還得裝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拙劣演技:“宰相多慮了,謝侍衛現在忠心耿耿……”

“昨天陛下問我謝漆的生辰,想來陛下關于對謝漆的所知都是從別處聽來,敢問陛下問過他的出身嗎?除了霜刃閣出身,他可曾主動向陛下坦白過其他的?”

高骊眉頭不小心皺了一下,吳攸便繼續說下去:“最開始我便查清了他的過往舊事,包括他的生身父母。”

在心中對着吳攸狂紮小人的謝漆在聽到這一句話時,全身從頭到腳忽然都僵住了,體溫急劇流失。

他不希望高骊聽見,內心有個幼小的孩童在尖叫着不要說,不要說。

可他最終只能親耳聽着吳攸口中的宣判。

“二十年前,謝漆的生母是長洛下等窯子當中的有名娼‖妓。因為一曲豔曲念奴嬌唱的好,直接被叫以念奴之名。”

高骊的身體也僵住了,謝漆只在中秋夜游那天晚上短暫地說過他母親是一名歌姬。

“陛下不信可以到長洛的東區窯子去打聽,念奴的名字直到現在還有一些舊人能記住。”吳攸冷淡地說着自己所知的情報,“在她那些數之不盡的恩客口中,我也打聽到了一些令人瞠目結舌的往事。有人直到現在還記得念奴在某一年産下一子,她本生得绮麗,其子誕生下來後也酷似她,年紀小小便容貌豔麗,生父是某一位不知何處的嫖‖客。”

謝漆在桌子下發着抖,擡起手想要捂住雙耳。但是桌子底下的空間不夠寬敞,他只能竭盡所能地把腦袋埋在膝蓋上,用胳膊堵住耳朵。

不要說了。

不要再說了。

“因這孩童的容貌,即便他是個男孩,他也引來了其他嫖‖客的注意,念奴甚至因為這孩童的存在,接待的恩客越來越多,因為她把他調‖教成小小的雛……”

“住口!”

高骊猛然站起,手背青筋暴露地在大桌案上捶下一拳,書桌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嘎嘣聲,但好在材質上好,不至于裂成兩半。

吳攸只是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起了後續:“這孩子直到五歲才被霜刃閣買走,此後才獲得了謝漆之名,十一年後出師,通過不懈努力獲得玄漆之名,帶刀走進高瑱的文清宮。”

高骊雙眼通紅:“吳攸,住口,夠了。”

“不夠。”吳攸冷然地沉聲繼續說下去,“你不在長洛城中長大,也沒有被賜予霜刃閣影奴,根本不知道影奴對于權貴們而言是什麽樣的存在。先前你硬要從高瑱手裏把他讨要過來,那時我并不覺得你會對一個影奴認真,是以沒有多說。但假如因為他的存在,你不願接受狄族聖女,甚至要讓後宮空虛,那我便不得不将這瘡疤揭開。”

高骊腦中一片嗡嗡震響,垂眼看到蜷縮在桌子底下,把自己團成一個球的謝漆,驟然感覺被壓迫得難以呼吸。

“主子對影奴,通常都是多重身份的使用。權貴想讓這些命如蝼蟻的影奴做什麽,他們便是什麽,吳家對影奴只是用作黑翼影衛,先太子對他的影奴玄忘只是用作太子妃的貼身侍女。”

吳攸的語速越來越快:“但是其他權貴并不是這樣的,影奴通常先是他們守衛的一員,再是床榻上的玩物,最後可能是權貴與其他權貴交換賞玩、使用的物品,在世家裏,影奴的身份并不比娼‖妓脔寵好到哪裏去。你以為高瑱為什麽因為謝漆的歸屬問題而屢屢跟你我作對?正因為謝漆不僅僅是他的守衛,更是他的脔妾!他既有那樣的出身,又有那樣的一張臉,于媚上一道最熟練不過,高骊,你可以賞玩他,但若是對他真用情,那你就完了。”

他把話說到了這份上,甚至都做好了被暴揍的準備。

然而高骊失控過後,現在反而一片冷靜,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擡手指向了門外:“狗屁放完了?回你的燭夢樓去。”

吳攸不再多說什麽,起身工工整整地行禮:“微臣告退。”

待腳步聲離去,高骊全身的力氣才像被抽幹一樣,眼前發黑地蹲在了書桌前。

他把躲在裏面把自己捂住的謝漆抱出來,掰開他團住自己的手臂,擦了擦他臉上不住淌落的淚水,張開手把他抱入懷裏。

“哎呀,別管別人怎麽說。”

“我知道的,我們謝漆漆是天底下最冰清玉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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