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章
第 40 章
謝漆記得自己從記事起就很黏着母親, 到哪都要跟着她,有時念奴都受不了地捏他耳朵:“小跟屁蟲,你別總是跟着娘!”
她經常會離開他們那個窄小的草房, 謝漆便被關在小房子裏自娛自樂,或是編一根狗尾巴草玩, 或是自己摸索一截斷笛吹着玩, 念奴太久沒回來他常會哭鼻子, 吹出的笛聲嘔啞嘲哳。
後來念奴不舍得再關他,便将他抱到不遠處相識的女子家裏暫留,那是戶莊稼人家, 家中最大的小孩不過七歲,便天天跟着父親下地去。謝漆也想跟着幫忙,另一個小孩拉住他,說他有阿娘躺着掙飯吃, 不用下旁人的地, 自己就是地。
類似的話聽多了,他人輕蔑神情見多了,謝漆便不願去旁人家中,念奴不在, 寧可抱臂蹲家裏。
只是不久後, 破窄的家裏常常有各色男子來光顧,念奴在時臉色總不大好, 用各種辦法把他們趕走, 但也架不住來客們越來越勤。
不知是哪一個冬日,念奴又不在, 一個經常光顧的來客拎着驅寒的物件來造訪,謝漆懵懂不知善惡, 以為他面善,便喝了來客送的熱湯,穿了暖和的小女孩式樣毛襖,暈乎乎地讓來客抱起。
他只記得天很冷,身上的衣裳十分暖和,至于來客不知在摸些什麽的手,忽略了。
但很快便又冷了,念奴從外邊回來,開門而入看見後,兀自言笑晏晏地将他從旁人懷裏抱出,剝開他身上的襖子,将他扔到門外,讓他去外邊游玩一會再回家。
“阿娘和叔叔有事要做,漆漆乖,要聽話,別打擾。”
謝漆暈頭轉向地被凍清醒了,抱着胳膊惶惑地在外邊走了一圈,長風落日,長洛萬籁,長路不盡。
走到心裏害怕時便往回走,小短腿虎虎生風地跑起來,跑到門口時聽到破草房裏有詭異聲音,門推不開,便害怕地矮着身體鑽小破狗洞進去看看娘親在幹嘛,結果看到娘親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一截腿暴露在空中。
而那來客大喘氣着躺在床邊,胸膛上紮着一把舊剪刀。
來客還沒咽氣,刀是剛紮上去的。
“阿娘……”
念奴回過頭,美麗的臉上濺到了半邊血,豔麗似豔鬼:“漆漆,閉上眼,小孩子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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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漆躲到角落裏,只是閉了一瞬,又睜開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娘拔出剪刀,用力地再捅了一次。
“漆漆,人在江湖飄,男不露財,女不露色,不管以後是在外面玩泥巴,還是在家裏蹲着玩耍,都不要毫無防備地相信他們,別讓他們靠近你 。”
她把男人拖到床下,擦完手挽起頭發,還以為他一直閉着眼,繼續說話。
“漆漆,你很快會去到一個新的地方,要記住,有什麽人誇你漂亮好看時,你一定要小心哦,我們是一無所有的草芥,別人對你好大抵都是貪圖你的什麽,不是臉和身體就是生命,要謹慎,不能相信他們。長大以後學會一技之長,憑本事端飯碗。”
“你記住,你一點都不好看,不要去照鏡子,不許賣身,多好的男女都不許賣,別像阿娘做皮肉生意,幹這三百六十行裏最低賤的行當。記住了嗎?身賤不許心賤,你要堂堂正正,你爹頂天立地,你要挺起胸膛,做一個清風明月的小公子。”
謝漆恍惚裏想起了年幼時懵懂的遺懼無窮的往事,心裏隔着十五年遙遙呓語:阿娘,可我是你生的,我當不了小公子。我們去種田好不好,我種豆子給你養老,你別丢棄我,阿娘……霜刃閣也許不壞,可那裏太苦了,我既到了那樣的去處和這樣的人世,如何不卑賤?
他戰栗着深吸一口氣,猛然驚醒過來,睜眼看到眼前是熱騰騰的堅實胸膛。他呆了好一會才回神來,伸手推開令人愉悅的胸肌擡起頭來,看到高骊低頭望來的眸子。
“陛下。”
謝漆剛開口,高骊便伸手想來擦拭他的臉,他下意識地避開,高骊便改用手蓋住他發頂。
謝漆像是從一場放縱過度的夢裏醒來,推開高骊自己胡亂快速地擦淨臉,回頭看到禦書房裏只剩下他們兩人,小心地拽住了高骊的一雙袖子:“陛下,我……我……宰相說的那些事情并不都是真的……”
高骊握住他一雙冰冷的手:“謝漆,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我不在意你過去是什麽模樣,你現在跟着我,我就知足了。”
謝漆喉中一哽,不知怎的想起前世高沅說過的話,竟然與高骊此刻所說的類似。
他說不在意他跟随過別人。
然後踐踏他。
謝漆低着頭看高骊滾燙的手,額角沁出了汗珠,艱澀地低聲:“主子,我是出身低賤,是賣過命,沒有賣過身,連想法都沒有的,你不要聽他們所說的厭我,再棄我。”
高骊鼻尖一酸,控制不住地将他又抱緊,摩挲着他的蝴蝶骨不住安撫:“說什麽傻話啊?我清楚什麽叫身不由己,求告無門,我知道活着太難了,好難好難的,人世讓你傷痕累累,我只會怪傷害你的人。謝漆,我永遠也不會厭棄你,永遠都不會的,蒼天知道我多中意你。你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斷,那都是一幫何不食肉糜的蠢貨,別理會他們,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謝漆靠在他肩上呆呆地看了好一會兒虛空,眼睛幹涸,忍不住擡起手抱住了他。
他如夢初醒地想再問一些其他的,只是害怕得到自己不願意聽到的答案。
高骊抱了他許久,大概是流的眼淚比他還多,開口都是沙啞的哭腔:“餓嗎?我們回去吃飯好不好?一頓不吃餓得慌。”
“好。”
謝漆和他一起起身,一張臉全然不見淚痕,仿佛他從來沒有失控地飙過淚水,仍然是蒼白如雪的清冷。
吳攸一番錐心刺骨的話語背後,他也後知後覺地想到高骊是懼怕女色的,他之前竟從來沒有想過一種可能。
假如高骊……也是斷袖,那該當如何?
他是影奴玄漆,不可能是暖床的脔寵物件。他也不配。
待猛然意識到這一點,他在暗地裏給自己好幾個耳刮子,不敢細思回想先前和高骊諸多的肢體接觸。男男大防、男男授受不親的念頭,慢慢地湧了上來。
*
自這之後的幾天,謝漆如常當值,只是不再多此一舉地和踩風換衣服到寝宮裏去為高骊守夜,安靜地保持退避三舍的距離。
高骊似乎也察覺到他如常之下的反常,但也沒有多提什麽,朝政越來越忙和複雜,下朝後他還會帶着謝漆一起談論朝政批奏折,直到三天之後,起居郎調來了。
上任的年輕起居郎名叫薛成玉,生得眉清目秀,身上有一股子不谙雜事的文士天真,說得好聽是文官直臣,說得難聽就是有點呆呆的。
薛成玉夾着冊子和小筆來拜見高骊時,謝漆也在不遠處看清了這年輕得有些過頭的起居郎,看他容貌清秀和呆頭呆腦的惹人憐愛的氣質,心中不由自主地亂想,如果高骊是斷袖,也許多加相處,說不定會看上起居郎。
薛成玉一上崗便一板一眼地步步跟緊高骊,經常在手裏的冊子上揮墨如書。高骊起初因他跟得實在太緊,敲着桌子冷冽地警告他注意分寸,薛成玉并不像其他宮人一樣對他的兇冷表現出畏懼,只是又呆又認真地行禮。
“陛下,微臣的職責便是跟緊您記錄,請您不要妨礙微臣的公務。”
高骊被這話給氣笑了,但謝漆在一邊看着,錯以為這是高骊對起居郎青眼有加的表現。
于是他內心複雜地去悄悄調查起居郎的家世和為人,把人家祖上九代都給刨幹淨了,依然沒有發現什麽不對勁,薛成玉真真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一枝荷葉。
因起居郎認真上崗,謝漆便也不再接近高骊,雖然距離不遠,但也嫌少再密談,擦肩而過才有短暫的呼吸交錯。
謝漆原想,如果高骊嫌棄起居郎跟得太緊了,怒不可遏地發脾氣了,那他便想辦法讓高骊喘一喘。
但高骊大約是并不抗拒薛成玉的做派,并沒有發過脾氣。
于是他便也安分守己地做好侍衛的本職,不再多言。
倒是踩風好幾次守夜後,多嘴地向他彙報提感想:“恩人,我還是覺得陛下身邊無人,看起來太寂寞孤清了。好幾次我都看見他半夜睡不着,摸着旁邊的枕頭發呆了。這人呀,食色性也,我這底下咔嚓掉的,都覺得要找個人來陪一陪呢,更不要說陛下正是好年紀,血氣方剛的了。這如今後宮也無人,恩人你看,要不要私底下運籌幾番?陛下悶悶不樂時,歌姬也好,舞姬也行,讓陛下解解悶兒啊?”
謝漆想了想:“你覺得……撮合陛下和起居郎,可行嗎?”
也不知怎的,這念頭化成話語說出來,舌尖都酸溜溜的。
踩風小腦袋瓜一亮:“恩人你比旁人都了解陛下,說得一定有理,那我試試!”
謝漆點點頭,卷走了舌尖的奇怪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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