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章

第 54 章

謝漆走在宮道上, 快要走到天澤宮時,有個面善的宮人上前來行禮,含笑道:“謝侍衛, 太妃想請您過去坐一趟。”

謝漆認出宮人是梁太妃的貼身嬷嬷,心裏有些訝異, 原想叫上小桑一起過去慈壽宮, 想了想青天白日不至如此, 便颔首跟上嬷嬷:“不知太妃娘娘有何吩咐?”

嬷嬷笑着快步走出一段路,輕聲道:“太妃娘娘在宮裏雖然看着什麽都不缺,其實終日獨坐, 孤單得很。娘娘上次見謝侍衛,倒覺頗為親切,一直惦記着,便想着有時間請謝侍衛再過去坐一會兒。”

謝漆反問:“九王尚在宮中, 不是有定時去看望娘娘嗎?”

嬷嬷苦笑:“謝侍衛在宮中也有年頭了, 想來也聽說過九王為人,雖是母子,娘娘卻是怎麽也管束不住他的,相見倒是不如不見。”

謝漆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高沅确實瘋瘋癫癫的, 只是他到底也才十五,年紀輕輕便瘋成那樣子, 也不知是天生有病還是後天累積, 又或者,兩者都有。

與其說不如不見, 他總覺得是不如不生。

不久,慈壽宮走到, 上次來像是誤入一個盤絲洞,這一次來各小宮門都關得嚴嚴實實的,那些還青春年少的小太妃們似乎都被關好了。

到得主位,梁太妃正獨自坐着,低頭癡癡地看着一盤殘棋。

待聽得聲音,她擡頭看來,一張巴掌臉笑起時眼角有些細紋,雖然滄桑頹靡,卻仍是美麗的。年少時是花開時節擾書生清夢的紫藤花,如今半老是霜打雨淋後的憔悴枯萎殘花,但花就是花,盛極枯極都不是野草能相比的。

謝漆行過禮,梁太妃笑着說話,聲音是細細的清甜聲:“謝大人請坐,本宮老了,老來多寂寞,還請謝大人別厭煩老婆子。”

謝漆眉尾一跳,恭恭敬敬坐在梁太妃對面的位子上,垂眼看到她把那死局的殘棋一顆顆收了,還柔聲問他會不會下圍棋。

謝漆答只會一點,梁太妃便十分高興,把黑棋簍推到他面前,邀請他一起下一局。

謝漆答應了,借口後面還要當值,就只下一局。

“本宮年少時有個故人,他最喜歡的就是下棋了。他棋藝高超,本宮萬萬不能及,可他又手軟,時常退步讓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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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太妃愛不釋手地輕捏白棋:“自入宮後,本宮就再也沒有下過棋了。今日大夢初醒,恍然回神,就将這醉金棋盤翻出來,只是想要與人下一盤快哉江山時,身前身後幾十年,枯骨生野草,墳冢飼蟲蟻,再也找不到一個能下棋的人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先下了棋,頑童似地催促着謝漆,謝漆跟着落黑棋,客氣道:“娘娘節哀,莫憂思傷身。”

梁太妃說話的語氣不像憂愁,反而是輕快含笑的,上次他們來查慈壽宮時她還是怯怯的,這回卻是開朗了許多,口中不住絮絮叨叨地輕聲說些不為人知的瑣碎往事。

一局下到後半,謝漆的黑棋已經被蠶食了大半,梁太妃忽然笑着拂亂了這盤棋:“謝侍衛一定是讓棋了,這局不算,再下一盤。”

謝漆只好看着她收完棋子重新再來一盤。

下了三盤,都是如此。

太妃拂半棋,奕奕開新局。

謝漆也不惱,心裏計算着時間,覺得時間差不多時準備道歉離去,梁太妃又開口說了其他的話:“謝侍衛,本宮雖然老了,只能久居這慈壽宮,但本宮說的話還是有幾句能算數的,昨夜皇帝扣留你的風波,本宮今天也聽到了。”

謝漆這才擡眼悄悄看了梁太妃一眼,後宮沒有新一代的妃嫔,現在主事的仍是梁太妃:“宮中多謠言,卑職百口莫辯。”

梁太妃颔首:“自皇帝踐祚,本宮見過皇帝幾次,英武不凡,到如今這般年歲仍未有妻妾,倒是稀奇。本宮知他前半生飄零艱苦,此番因緣際會,不過短短幾月,他便是翻天地覆的逆轉人生。需知等閑變卻故人心,昨日良善今日為權醉,本宮擔心謝侍衛你進這虎口。”

謝漆原以為她要問責,卻沒想到說的竟是這樣的意思。

“謝侍衛,皇家婦難為,遑論皇家夫呢?若是你有心逃離這是非之地,本宮現在還是可以辦到的。”梁太妃又把穩贏不輸的這盤棋收了,擡眼注視他時,眼神盈滿幹燥的溫柔和悲涼,“你是個好孩子,天大地大,何處不能保身,不如早日離宮去,守着半畝雲田幾間鋪,親友相攜,快意自在,一生倥偬無病災。”

謝漆怔怔地看了她一會,本自冷硬的心腸忽然動容。山野隐市,奉養阿娘,有妻有友,是他很多年前的心願了。可惜天有不從人願,世有不假辭色,說破了,想破了,那也只是一場夢而已。

梁太妃還想與他再下一盤棋,謝漆回神來起身行禮,艱澀道:“卑職不敢拂娘娘一片護心,卑職更不敢逆陛下一片真情,娘娘恕罪。”

梁太妃楞了楞,站起來伸手來扶起他,溫聲軟語裏多了苦澀:“好了,不用動不動就行大禮,本宮第一回見謝侍衛時便覺慈愛,如今人老愛管閑事,若是方才說的話 裏有冒犯到謝侍衛,也不必往心裏去。”

謝漆只道不敢,起身時擡眼看到太妃微紅雙眼,站直時又見太妃身形實在嬌小,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告退後離開慈壽宮,他忍不住回過頭,遠遠看到梁太妃消失在宮門邊的廣袖,蒼涼之意揮之不去。

也不知道前世高骊是因為什麽事情暴怒,才會對這些太妃們痛下殺手。

離去路上,又迎面碰上悠哉悠哉走向慈壽宮的高沅,謝漆掃過兩眼沒看到他身邊有方貝貝,愈發滿心不喜地退到牆根等他過去。高沅卻又眼尖,溜溜達達地走到他面前來讨嫌:“喲,這不是玄漆嘛?”

“參見九王。”

“改天本王是不是要跟你說一句參見嫂嫂啊?”高沅越說越近,謝漆越退越後,不覺脊背就貼到宮牆,“你可真是能人,昨天活蹦亂跳地比武,绛貝回來都蔫了,你昨晚竟還有力氣去爬龍床,三哥是不是把你幹到今天都舍不得下來了才罷早朝啊?”

“九王自重。”和瘋子論不來口舌,謝漆負手在背後的宮牆上摳下一點紅漆,屈指一彈,準确地把那紅漆顆粒彈到了高沅的眼皮上,瞬間就看到高沅那雙生得和梁太妃極像的豔麗眼睛紅了。

顆粒太小,誰也看不清,高沅捂住眼踉跄着後退,疼得眼睛迸出了淚花,憤怒得直吼:“賤畜!你都幹了些什麽!”

謝漆一臉無辜的惶恐,行禮辯解道:“卑職也不知道九王怎麽了,莫不是被什麽飛沙迷了眼睛?慈壽宮就在不遠前,不如先去宮裏用藥。”

眼皮脆弱,高沅越捂淚水飚得越多,貼身的宮人圍上來緊張地噓寒問暖,反被他一腳踹倒在地上,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哭着快步朝慈壽宮去了。

謝漆冷眼看這小瘋子遠去,不免也有些惘然,怎麽梁太妃會養出這樣神經兮兮的兒子。

轉身走時他整了整衣袖,鼻尖忽然一動,擡起袖口,聞到了一縷讓人感到非常不适的煙草味。

是那雕花煙?

謝漆眉頭皺得更深了。

沉思着走回天澤宮時,遠遠就看見宮門口一團烏雲,烏雲中心戳着一個氣宇軒昂的大塊頭,但是大塊頭看着心情不太妙,臉色黑沉沉,帶着周圍的宮人個個苦瓜臉。

謝漆快步上前去,腳步一錯肋骨疼,高骊遠遠看見他,臉色瞬間诠釋何為陰轉晴,大踏步趕到他面前來。

“謝漆!”

謝漆忙輕聲應:“陛下,在禦書房那兒還好嗎?”

高骊牽過他的手慢步走,氣聲說:“不用擔心我,來,慢點走,你還有傷呢,累不累疼不疼?我要出宮去我師父墓前掃墓,你先在天澤宮好好待着別亂跑,等我晚上回來,一個被窩裏跟你細說。”

謝漆一凜,也顧不上他後半句不正經的玩笑話:“那卑職跟着陛下,都是些小傷,不足挂齒的。”

一堆宮人跟在他們身後慢步,無數雙眼睛包圍着,高骊置若罔聞地小心摟住謝漆沒受傷的肩膀,十分渴望肢體接觸,低頭耳語:“謝小大人,騙人是不好的,你昨晚在我懷裏痛得打滾,我怎麽啃你你可都沒反應。”

“那是金石丹藥效上來的原因!”謝漆又急又氣,還十分不自在于宮人們悄無聲息的關注視線,別扭得像身上爬了螞蟻般,趕緊悄悄地捏開高骊的手低聲說話,“陛下別當着衆人的面碰我!昨晚、昨晚的事我不知道,不計較了,但這沒有下回了。”

高骊力氣大,手死活不松開他,貼着他就像貼着一塊糖似的,眼裏甜兮兮,語氣裏卻捏出了委屈:“謝漆漆,你就這麽嫌棄我?我粗枝大葉屬狗的,又惹你不高興了吧,對不住,要不你還是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出宮去就好了。”

謝漆最怕別人委屈可憐,尤其這是高骊,脾氣瞬間又沉澱下去了。

兩人于是大喇喇地貼着慢步,一直到宮外上馬車,謝漆被一路的各色眼神看得渾身刺撓,上了馬車身體才放松下來,心裏嘆息着想,這下他和高骊的關系更要洗不清了。

高骊哈巴狗一樣挨到他身邊來拍拍自己的大腿:“來!快坐我腿上,我固定住你,你的骨,你的背,你的肩才不會因為馬車颠簸發作。”

謝漆揮手拒絕,高骊就耍賴地威脅:“不給我抱我就親你哦,親到你腿軟腰軟升天。”

“你怎麽這麽不正經……”謝漆已經極力不想去回憶昨天晚上那個吻了,眼睛都不敢落在高骊的嘴唇上,誰知道這人還三番兩次地提了又提!

這時馬車一走,謝漆不由自主地往後仰,高骊趕緊護住他後腦勺:“小心別碰到後背!”

他擰着眉頭,一時之間也不顧別的,輕手一摟一帶,飛快地把謝漆托到自己腿上來掌住,又立馬說正事轉移他的注意力:“下午在禦書房裏可是累死人了,別人也就算了,就吳攸那個嘴硬的,實在是太難對付了。謝漆漆你知道嗎?我只是跟他提了一件很簡單的要求,他竟然說要考慮到明年去!”

謝漆被抱得滿臉通紅,馬上轉頭看門窗關得緊不緊,結結巴巴道:“你提了什麽要求?”

高骊看着他漂亮的側臉,心裏愈發忿忿然,暗道不過是娶你,不過是立個前無古人後就會有來者的男後,他吳攸就跟被拽了拴繩的螞蚱一樣上蹿下跳,家底那麽大格局卻那麽小,真是的。

他悻悻地炸毛:“他還反對着,我就先不說了,免得說出來讓你期待落空。”

謝漆感覺到他的不滿,不禁伸手觸了觸他耳垂:“然後就出宮來透氣了?”

高骊耳朵一抖,随即趕緊把耳朵往謝漆掌心送:“昂!透氣不用出宮只用你摸我,快摸摸我,這樣我就不生氣我就開心了!”

得,一下子又變成亂拱亂撒嬌的小獅子了。

謝漆又在不經意間被萌得一塌糊塗,神使鬼差地摸了他耳朵兩把,高骊開心得簡直冒泡,大手準确地掌着他腰間沒受到傷的地方,越親昵越覺得上瘾,越上瘾越覺得不夠,順着杆子往上爬地擡頭來親他下巴:“謝漆,謝漆漆……”

謝漆趕緊躲,胡亂擦着下巴推開他的臉:“你……別不正經。”

高骊委屈得簡直像是頭頂有一雙耷拉的大耳朵:“怎麽現在連下巴都不給親了?好好,我正經,你來不正經可以不,快摸摸我,沒有謝漆摸摸,我要死了。”

謝漆麻得一胳膊雞皮疙瘩,忍着牙酸臉熱碰碰他臉,以為這就是高骊撒嬌到最不正經的境地了,殊不知往後還有大獅子一連串的撒嬌加強版。

高骊上瘾似地貼着他的手,鼻尖挨在他指腹嗅嗅,黏人黏得謝漆無所适從:“你為何看起來像是犯病的樣子?我掌心有什麽?”

“沒有啊……”

高骊不敢把滿肚子的話說出來。昨夜他抱了謝漆一整夜,放在平時謝漆肯定不會那樣任他掌控,可這回是特殊情況,眼看着撤下一身警戒的謝漆迷迷糊地在他掌心裏喘息,那麽可憐又那麽色,他看了幾眼就硬得忍不住,只得在他身上完好的地方不停地又親又啃。

近在咫尺又經常觸手不可及的心上人突然乖乖地在懷裏任君采撷,确實令他這個俗人上瘾。

“對啦,其實我要去我師父那裏掃墓還有原因。”高骊岔開他的關注點,鼻尖蹭着他的手指,非常想親吻他的唇,親不到就克制着小聲說:“我跟唐維約定好了,今天是必出宮到師父墓前去跟他碰頭,還有一些事情沒商量好。”

謝漆一聽心裏越發安定,不禁感嘆:“有唐軍師在,真讓人感到可靠。”

高骊眉毛一挑,心思轉得飛快:“喂喂他有袁鴻了哦!”

謝漆沒反應過來,茫然道:“什麽?”

高骊摟緊他貼貼,胡攪蠻纏地伺機而動:“我看得出來,你們幾個影奴似乎對書生都有種莫名的崇敬,我也承認唐維他很聰明,但是!人家已經是有夫之夫了,你可不要亂動心思哦。”

“哈?!”謝漆氣憤地想要敲他腦殼,誰知嘴巴一張,高骊便兇猛地撲上來了。

一時之間,他挨了一記實打實的“偷襲”,這場唇舌之戰一敗塗地。

高骊又兇又急,又粗魯又沉重的親法簡直就是牛嚼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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