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章
第 56 章
十月十三, 神醫來給謝漆複診。
側衛室,謝漆硬着頭皮不肯脫上衣,只道每天擦三遍藥膏, 身上的淤傷已經大大轉好,肋骨也恢複得不錯, 只肯摘下束袖讓神醫把脈。
神醫罵罵咧咧地數落他, 把完脈到桌邊去龍飛鳳舞地寫藥方, 謝漆無奈地綁回束袖,側首看窗臺上暮色,安靜地想些事。
“傷患少多思。”神醫又數落他, “怎麽還當值,你就該告假休養。”
謝漆假裝沒聽見,沉吟片刻問:“神醫,您聽說過雕花煙嗎?”
神醫胡子一吹, 眼神嚴厲地掃過來:“略有耳聞, 怎麽,你小子想抽那東西?”
謝漆搖頭:“只是認識一個人,總在他身上聞到煙草味,令人不适。我之前目睹有顯貴吸食雕花煙之物, 也見過有人深受其擾的模樣, 料想神醫常在長洛中行醫,可曾醫治過吸食這等煙草的病人?”
前天夜裏聽完高骊跟他轉述的唐維所說的事情, 他明白了一些之前盤桓不去的疑點, 現下看到神醫,很想問問那煙草的利弊。
按照唐維的打算, 先何後梁,雖然計劃沒問題, 只是前世何家倒下後,其餘的都受了波及,唯獨梁家還屹立着,梁家不太好對付。若梁奇烽不好入手,不如直接從高沅那來。
“那等享樂之物,只聽說過貴族們愛之不及的,沒聽過有人吸食到生病。世子在吳家嚴禁吳家人沾那東西,老朽雖然想瞅瞅也沒路子。”神醫寫完了藥方,吹胡子瞪眼,“怎麽,你見過有人因煙草生病的?”
“是死。”謝漆想起那個在西北回都路上慘死的少女,也想到前世視線模糊的煙霧缭繞裏的高沅。
神醫眼神如炬:“你且說說死者身上的特征。”
謝漆便仔細回憶那少女最後的遺容,一五一十地說出來,問起種植的原煙和制成的精煙會有什麽不同。
神醫有些焦灼地敲着桌面:“老朽又沒親眼接觸過,光聽你的描述,原煙怎麽那麽像烈性毒?回去後我還是得花點錢去買些來研究,最好找個經常吸食的把把脈象。”
謝漆壓低聲音:“您在韓宋雲狄門之夜後給當時還是九殿下的九王診斷過脈象,那時他的脈象沒有問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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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皇子喜歡抽這個?豈有此理,他年歲才多大!”神醫眉毛頓時飛得老高,凝眉細想後搖頭,“那時只診出他血氣方剛,肝火旺盛,除此之外并無不妥。”
謝漆眉尾也一揚,心裏十分微妙,前世高沅不舉,這個診不出來?
“你若有友人總是吸食這東西,還是趁早讓他懸崖勒馬。”神醫語氣不太好,“前陣子倒是聽過有幾戶人家的當家,為了買這東西賣田契典當傳家寶的,烏煙瘴氣的。”
謝漆應好,打算找個時間喚方貝貝出來,問問他有沒有接觸此物。前世他記憶裏是沒有,難保今世如常。
正想着,他聽到高骊沉快的腳步,料想他是在禦書房奮筆蓋章蓋麻了,果不其然,高骊急沖沖地到門口才停下,嗓音裏低沉的怒氣和溫柔相糅雜:“謝漆,朕來了。”
謝漆要去開,神醫自顧自過去,今天過來本就想順勢給他診斷,誰知開門見高骊的臉色不好,倒把神醫吓了一跳:“皇帝陛下,你幾天幾夜沒睡覺了嗎?臉色跟個死人似的。”
高骊低頭進門來,反手關上門,把緊跟着的薛成玉啪的一下關在門外,主動自己捏捏臉調整微表情笑笑:“這幾天晚上睡得賊香了,就是被雜七雜八的氣着了而已。”
說着他賊眉鼠眼地往謝漆眨眨眼。
神醫催促着他把手伸出來把把脈,高骊硬要坐到謝漆旁邊才捋袖子,直白灼灼地盯着他,方才的冰冷黑臉仿佛全沒存在。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找到謝漆的手扣着,反反複複地摩挲着。
“那你的氣性也太大了。”神醫把着脈,表情有點嚴肅,“戒驕戒躁,氣久了肝不好。”
高骊情感充沛,确實不時發脾氣,只是不在謝漆面前撒氣,在別的地方确實經常冷着個臭臉。
他不以為意,摩挲着謝漆的手背問:“神醫,他怎麽樣?”
“他的傷總是好得比別人快上一倍,但你勸勸他,不要再用金石丹。”神醫瞟一眼謝漆,“只怕用久了喪失痛覺,那可就完了。”
高骊如臨大敵地叨叨起來,謝漆頓覺頭大,看神醫那臉色明顯是在吓唬人而已,也就高骊這傻兮兮的老實人會被騙到了。
他搬起椅子遠離高骊那滾燙的呼吸,轉而去問神醫高骊的身體,神醫神色凝重地把胡子摸了又摸,稀疏的眉毛又挑又皺的,最後眼神奇奇怪怪地去翻醫箱,把一個藥瓶擺在高骊面前:“每日服一顆百草丹,連服十五天不可中斷。”
随即神醫筆杆刷刷寫了兩頁藥方,并特意囑咐他們要找信得過的抓藥熬藥。
言下之意不必說,自是隐晦地給高骊解毒。
神醫忙活完惦記着別的事,叮囑謝漆按醫囑就藥便要離去,高骊破天荒地起身說要送神醫出去,送到外面時抽出藏袖子裏的小紙條,迅速地塞給神醫。
他想向神醫要一些可以暫時令人喪失武力的軟骨散。
事畢他退回來關門,簡陋的側衛室一下子只剩他們兩人,高骊走到謝漆面前不由分說地抱住他,低頭便含住了他的嘴唇。
謝漆要躲,讓他扣住後腦勺吻得更深,長長地厮磨了許久才松開。
高骊抱住他,潮濕的四目相對,喘息裏安靜注視,無聲自勝有聲。他擦擦謝漆唇珠的濡濕,牽着他便出門回天澤宮。
用完膳洗漱過,高骊依然拉着謝漆一起過夜,到了龍床上小心翼翼地給他後背的淤傷上藥,邊塗邊嘆息:“嗳……謝漆漆,你的傷什麽時候才能好啊。”
謝漆轉頭看他那副耷頭耷腦的模樣,只以為他是被今天的朝政給氣到了,剛要開口問,高骊便低頭在他側脊處親吻。
謝漆瞪大眼,驟然繃緊了背肌,伸手就去推開他那腦袋,慌亂地低喝:“幹什麽!又不正經了是要鬧哪樣?”
高骊微微濕潤的眼睛在他手下看過來,眸光濕亮,在夜色裏像野獸盯梢獵物的眼神,極具隐秘的攻擊性。
謝漆不知為何,皺着眉抽手貼他額頭:“發燒了嗎?”
高骊今天話少,只抓下他的手輕輕地細吻着,眼睛還是饑渴地盯着他:“沒事,就是今天事多,腦子使用過度糊塗了。”
每次腦子使過頭,他就想活動活動身體,做一些消耗體力的事情。現在不能做也就只能幹巴巴地看看了。
謝漆第一百遍試着掙脫出手來,但還是掙不動,微惱地解開他的發帶,看他那一頭卷毛炸出來,心情頓時好到上天,邊摸摸邊和煦地問:“都是很麻煩的事麽?”
高骊忍不住眯起眼睛,微喘着低聲笑答:“啊,雜七雜八的,他們準備開始籌備明年的春秋科考,現在弄好,明年開春就可以舉辦了。然後,吳攸要搞一個侍筆的小內閣,想要弄一堆他的人到我身邊來,說是幫我決策,其他人肯定在那裏反對,吵得能把屋頂掀翻天。”
謝漆愈發覺得他可憐,捋過飄到他眼睛前的卷毛:“還有呢?”
高骊輕輕地咬謝漆的手,鼻息更重了:“還有各地的實事,除了南邊因為有鎮南王沒什麽亂子,其他地方都有些災情。之前因為韓宋雲狄門之夜,還有新君登基國祚不穩的事,底下都壓着不報,現在全部爆發着湧上來了。西邊旱災,東邊澇災,北邊蝗災,真是……還有北境,就要過冬了,西境軍還有不少待在那裏,光是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出來,北境的地養不起那麽多人。下朝後我第一次去問他們國庫怎麽樣,結果一個一個裝糊塗,擺明了國庫名存實亡。”
謝漆被咬得疼了,捏住他鼻子令他松口:“別着急到上火,先帝在時情況比你想的更完蛋,現在只會越來越好。”
高骊頭疼的這些謝漆都有印象,前世在東宮做太子少師時偶爾旁聽高瑱和韓志禺的對話,以及不時整理案牍,高骊說的這些災害實際上有瞞報的成分,只有北邊的蝗災可信,其他兩處都是拿往年的天災出來誇大其詞,上報朝廷後,地方的世家旁支好借此名正言順地收取國都世家分下來的“赈災銀”。
結果其實仍然是世家糊弄天下百姓,冠冕堂皇掠取國之財富的惡臭手段而已。
“真的嗎?”高骊沒得咬了就挪動着輕輕環住謝漆,粗沉的呼吸噴灑在他頸側。
“不久會有解決的。”謝漆摸摸炸開的卷毛安慰他,不好透露前世的軌跡,等到年底會有東邊的百姓跑來敲登聞鼓,涕泗橫流地告發東邊的何家旁支魚肉鄉裏的種種罪行,那是吳攸和代閨臺一派特地推出來,送給何卓安的“新年大禮”。
從年底的登聞鼓開始,他們對何家的打擊便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按理來說只要順其自然,何家必然會因為觸犯晉國的刑律而被判處滿門抄斬,但是前世的高骊偏偏就在明年的某個夜晚驟然暴怒,親自提着槍和刀把何家屠戮成血流滿地的慘劇。
以至于後來民間每每在痛罵何家貪污的同時,都要加一句皇帝陛下做法雖對但殺孽甚重。
再加上前有打死狄族武士,後來他又屠了慈壽宮的一應太妃,暴君名號是徹底洗不掉了。
謝漆正想着前世高骊的經歷想到出神,高骊就順杆子上爬又來親吻他嘴唇了。
他趕緊躲開,無奈至極地紅着臉捂住嘴,甕聲甕氣地斥責他:“皇帝陛下,你……可不可以清心寡欲一點?”
高骊泫然欲泣:“不可以。”
謝漆:“……”
“我今天在朝上好想你,特別特別想念你。”
謝漆:“……我們難道不是天天見面嗎?”
“可是怎麽辦,我前一腳跟你分開,後一腳就開始想你了。謝漆漆,小大人,小先生,我們只有一個晚上的相處時間,待會兒就要入睡了,你能不能讓我親一親你?就親幾下,一會會就好。”
高骊用他那雙冰藍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謝漆,謝漆眼睛睜地看着他那眼眶裏的淚水越攢越多,一時想到前世他過的日子不見天日,一時又想到他現在也還是龍困淺灘,心一軟就松開了手。
高骊小心翼翼地貼近他,試探性地小啄他兩下,濕熱得藍湛湛的眼睛看過來,謝漆近距離地望着,恍惚間覺得像是被一片星空裝進去了。
高骊見他不抗拒,很快就用力地親上去,攻城略地地撬開他唇齒,一下一下,富有節奏感地胡攪亂吮。
謝漆豐富的理論知識輸給了貧瘠的實踐,起初還能硬着頭皮假裝自己沒怎麽樣,但沒過多久就有些撐不住了,總覺得靈魂都被掃蕩出來了。
然而習武之人會吐納換氣,謝漆沒辦法假裝自己窒息了,只好緊緊閉着眼睛由他這樣親密地解壓。
也不知這漫長的親吻持續了多久,只知高骊的鼻息越來越沉熱,謝漆忍不住悄悄睜開眼睛,原以為這小獅子和他一樣緊閉雙眼,誰知道高骊一直就是睜着眼盯着他的,濃密睫毛下,一雙沾染了無邊欲與色的冰藍眼睛不複兇厲,只剩下饑餓到可憐的貪圖。
謝漆腦子轟然要炸開,抵住他的胸膛強勢分開兩人,口津還藕斷絲連着,高骊便蠻橫地捂住他後腦勺又繼續兇狠地掠奪式親吻。
光是吻也就罷了,他仗着力大如牛掌着謝漆側躺到褥子上去,眼睛依然盯着他,膝蓋不由自主地屈開謝漆雙膝。
謝漆全身的溫度都往臉上湧,趕緊調動身體用少年時學過的一堆武術招式跟他對抗。
一頓不如不使的武術招式過後,謝漆讓高骊抱到了身上圈住,全身僵硬,大腦空白地不敢動了。
高骊耳朵通紅地靠在他頸側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一時之間太激動就不正經了!我太想你了,這這這,臭皮囊的反應而已,你別管我……”
謝漆懵圈了片刻才回神,抖着嗓音搖頭:“就、就憋着?身體會不好的吧?”
高骊眼睛又潮濕了,指尖摸到他肋骨,咬咬牙也搖頭:“謝漆,別管我了,咱們睡覺吧。”
說着他戀戀不舍地松開謝漆,把他抱到旁邊側躺去,拉過被子就準備粉飾太平。
謝漆腦子裏劃過一道又一道霹靂,反反複複地告誡自己人有七情六欲,這是人之常情,不用如此忌諱行醫……
高骊小心貼過來親他的朱砂痣,輕喘着,濕漉漉地朝他笑:“真好,有謝小大人在,今晚我又能好好睡一覺了。”
“要不我用手幫你吧。”
一句羞到腳趾頭蜷起的耳語低聲飛出來,擦着高骊的天靈蓋消失在夜色的尾巴裏,他覺得自己更受不了了。
他結結巴巴的:“手、手……太矜貴了,不要吧。”
謝漆勇氣清空,哦了一聲要背過身去找地縫鑽起來,身體又被抱住了。
高骊激動到不住顫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先用腳就夠了,可以嗎?”
“……?”
許久後,龍榻上的喘聲歸于寂靜。
謝漆經歷了從“?”到“!”再到“……”的心路歷程。
事實證明,豐富的理論知識并沒有什麽用。
*
十月十六這天,天氣開始明顯地轉寒,秋風蕭瑟,謝漆值崗時總感到秋風一天比一天的冷。
傍晚回側衛室吃晚飯時,大宛突然篤篤地飛過來敲窗戶,他三兩口把晚飯扒完便去開窗,不僅看到了寶貝的鷹兒子,還看到了另外的一只鷹。
謝漆一眼看到鷹爪上有一圈白斑,當即認出這是方貝貝的鷹。
他心中驚訝,方貝貝很少會主動跑來找他,也不知道這回是怎麽了,想到原本他就想約方貝貝出來問問事兒,于是直截了當地讓張關河去回一下天澤宮那位饕餮,今晚休想再讓他寝宮,他有事兒要忙。
待夜色漸深時,謝漆依照着那只鷹爪上綁着的小信箋,穿好一身黑衣出門去。肋骨還沒好全,跳屋頂有些受限,他便借助鷹爪鈎上宮牆,一路慢騰騰地趕路,等到了方貝貝說定的地點時,竟然聽到了方貝貝在輕聲地哽咽。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還是閻王爺搶孟婆湯喝了?”
謝漆小聲地打趣着跑過去,方貝貝正蹲在雕得精細的檐臂下咿咿嗚嗚,聽見他的聲音轉過頭來,眼淚控制不住地嘩啦啦噴出來了。
“娘的,這都什麽點了,我還以為你這個有了熱炕頭的就忘了兄弟的家夥放我鴿子了!”
謝漆到在他近處撩衣坐下,借着十六的月亮,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的臉:“高沅他又發瘋打你了?”
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今夜的月光并不黯淡,照在方貝貝的臉上,越發讓謝漆将他臉上和脖頸的傷看得清清楚楚。
方貝貝鼻青臉腫,耳下有鞭痕,脖子上也有一道深深的掐痕,指印纖細,一看就是高沅那雙不沾陽春水的惡毒手。
“我……”方貝貝粗魯地擦了一把眼淚,吸着鼻子把眼淚憋回去,緩了片刻搖搖頭:“我沒能完成他給的任務,他才會懲罰我,事出有因,不算發瘋。”
“他叫你幹什麽了?”謝漆在身上摸索着,還好有些必須的東西一直帶着,從衣服夾層的暗口裏掏出一瓶細細的金瘡藥遞給他,“今天打你的?你先塗個藥,省得明天起來破相了。”
方貝貝緩緩地抽噎着,打開藥瓶就胡亂往臉上和脖頸拍,一句出,達到了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效果:“他……他命令我去把梁太妃的頭顱割下來給他。”
謝漆耳朵一嗡,瞬間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這不叫發瘋那什麽叫正常?那是他母親!他簡直喪盡天良!”
可憐梁太妃還在慈壽宮孤零零地擺弄一盤又一盤殘局,至親不像至親,日子不像日子,一芥弱質女流幽居深宮中能威脅到他高沅什麽?
謝漆越想越怒火熊熊:“當真是敗類!先帝什麽時候管過這些兒女,沒有梁太妃,他怎麽能好端端地飛揚跋扈到現在?生養之恩全抛到腦後了嗎?禽獸不足,豬狗不足!”
方貝貝從前也為高沅執行過各種奇奇怪怪的任務,看着高沅那張臉,和秉承着為主生為主死的忠誠,一直以來他都沒有行差踏錯,唯獨在今天聽到高沅給他下這樣的命令時繃不住了。
他也跟了高沅四年,高沅彼時還年少,一直住在梁太妃宮中,來來往往間,他也經常在暗地裏見到梁太妃,她性子溫和軟弱,待人接物都是和和氣氣的,哪怕是見到他這樣的影奴也是關心有加。方貝貝對自己的父母沒什麽印象,在梁太妃身上看到了些許母親的影子,對她何嘗沒有感情。
韓宋雲狄門之夜後,他慶幸于梁太妃沒有慘遭毒手,還好好地活在這世上,起初高沅不需要他時,他還偷偷跑到慈壽宮去看她安好與否,本來每每見她孤寂沉默便很難受了,豈料今天高沅還來了這麽鋒利的一刀。
謝漆狠狠地痛罵了老半天,罵了半天還不解氣,扭頭想再說,看到方貝貝無聲地淌着眼淚,一時之間心口堵得慌。
他伸手拍拍方貝貝肩膀,等夜風越吹越冷,才找出塊手帕遞給他:“诶,先擦擦吧,可別待會鼻涕凍臉上了。”
方貝貝接過,擤了兩把,安靜片刻後又忍不住輕輕哽咽了。
謝漆只好再拍拍他後腦勺:“這會要是有個耳朵靈敏的宮人走過,保不準明天整個宮城就會傳出一個夜半女鬼悄聲放哭的謠言。”
方貝貝這才沙啞的開口罵他:“去你娘的,什麽女鬼,怎麽着也得是帥氣的男鬼吧。”
“有道理。”謝漆附和,“那麽,這位帥氣的男鬼,你主子是怎麽回事才讓你去幹這樣荒唐的事的?他是吸食什麽煙草發病了,才神志不清地這麽命令你嗎?”
“煙草?”方貝貝懵了一會,“什麽煙草?我不知道啊。”
謝漆也楞了片刻,想了想把雕花煙的東西詳細清楚地告訴他,還感到有些不可置信:“你日日夜夜跟着他的話,沒道理沒撞上他吸食那東西。梁三郎,他那位表哥你應該是認得的,前不久我才查出來,他表哥就是煙草貨路上的大東家。”
至于西北鹹州十幾個村子被殘忍滅口的事情,謝漆便緘默了。
方貝貝擦擦眼睛,想了片刻還是搖頭:“從兩年前開始,他就不讓我每天晚上都守夜了,起初還以為他是體諒做奴仆的,想讓我也能睡幾個飽覺。聽你這麽一說,那回去之後我再細細地觀察他。”
謝漆一下子有些語塞。
“我也不明白,我知道他從小就對他娘不怎麽親近,可是,再不親那也是他母妃,不至于憎惡到想讓她死的地步。”方貝貝低落地傾訴着,“甚至在皇帝陛下登基的這兩個月來,因着太妃娘娘不再和他住在一起了,他反倒念出了太妃娘娘的幾分好,去那邊請安時也積極了些。可是我搞不懂,也就前幾天的事,他去慈壽宮見娘娘,回來之後兩眼通紅,人不知怎的就有點奇怪。”
謝漆皺了皺眉,莫非是那天梁太妃叫他去下棋,他在路上用紅漆教訓了高沅一頓的那天?
“而且隔天他就發燒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換了季天氣冷的緣故,他身體底子本來也不強,就這樣卧床風寒了,一直躺到今天精神勁才好一點。”方貝貝越說聲音越低,“殿下只要生病就不肯讓我照顧,我也有好幾天沒看見他了,今天冷不丁被他傳喚進去心裏本來還挺雀躍的,誰知道就聽到他下這樣的命令。”
理所當然的,他當然不肯接受這樣的命令,生平第一次對高沅說了不行。
生病當中的高沅蒼白着一張臉,力氣不大,怒氣卻極其旺盛,拿了鞭子一遍又一遍抽打他,最後沒力氣揮鞭子了,便用手掌扇他耳刮子,以及發狠地掐他脖頸,惡狠狠地說——
“他說做不到就讓我滾。” 方貝貝眼淚又湧上來了,沙啞的聲音裏透着無措,“主子如果不要我,那我該怎麽辦?他才十五歲,我原本想着我們的一生還有好多年的光陰……”
“你沒有錯。”謝漆打斷他的悲聲,“我明白你為什麽喊我出來談話了,你想着當初高瑱也是驅除了我,現在想來問一下我的建議嗎?我對月說實話,假如他因為這樣發瘋的理由就将你驅逐,損失慘重的是他,劫後重生的是你,這是值得放上一百串鞭炮慶祝的幸運事。你人高馬大,有手有腳,武藝不俗,天地之間除了宮城,除了霜刃閣,何處去不得?”
“你……”方貝貝刷的眼淚更多了,“我、我怎麽可能……我又做不到像你那樣果斷,我……”
眼看着他語無倫次,謝漆頓時也覺得凄涼。
前世他被高瑱扔在東宮的床上,睜開眼,第一眼看見高沅時,他也像現在的方貝貝一樣崩潰得不行,全然心如死灰。
謝漆也沒辦法了,只能伸手抱抱他:“我知道你陪了他四年,眼裏喜歡他的臉,心裏舍不得,雖然在我的眼睛看來,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瘋子,着實是個不配人追随的主子。也許往常不管他怎麽玩弄你,虐待你,你都有自欺欺人的充分理由,比如他年紀尚小,心術還沒定下,可你看今天,他能命令你向他的母親伸出毒手,你總該擦擦眼睛,看看他那副好皮囊下的劇毒心腸。”
方貝貝怎會不知這樣簡單的道理,可他終究是拗不過自己認為的日積月累的主仆情分,越哭越忍不住,最後抱住謝漆嗷嗷哭起來:“謝漆……你為什麽不是個女的,你要是個姑娘我的日子還有點盼頭……你為什麽不是個皇子王爺……要是的話我就能努努力跑去當你的影奴,總不至于現在這麽凄涼……”
謝漆也差一點沒忍住,用了好大定力才克制住跟他抱頭痛哭,但眼淚還是忍不住在眼眶裏打轉。
這都是些傻話,假如他真的也是皇子王爺,他在這樣的染缸裏又怎麽可能會是個好種,可他聽着這麽愚笨的癡心妄想,不知怎的,就是忍不住鼻酸心酸。
命運如此,怎奈風霜。
“別想如果和萬一了,世上沒有如果,眼前就是真切的,我們也拿它沒辦法啊。”謝漆忍住哽咽拍拍他肩膀,“我把肩膀給你,哭一哭總是好的。”
方貝貝抱住他,沉悶地大哭起來。
謝漆沒發出什麽聲音,只是肩膀不住抽動。
*
翌日,十月十七。
傍晚了,謝如月穿着太子少師的官服匆匆走在宮道上,拐過角時,突然聽到頭頂一聲熟悉的拟鳥哨聲,他心神一震,急忙忙地擡頭,一眼便看見了蹲在飛檐邊上的謝漆。
謝如月還是少年意氣的年紀,情緒一上來便有些忍不住,明媚地笑了起來。他看看周遭,确定沒有人,趕緊就地一跳就要跳上屋頂去,但因為疏于鍛煉有些夠不着,屋頂上的謝漆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住他,一把将他拉到了屋頂上。
“玄漆大人!”謝如月一時有些慚愧,謝漆摸摸他發頂,随即捂住肋骨,面色不變地招呼着他到隐蔽的檐角坐下。
“如月,近來還好嗎?”
謝如月不覺有他,笑着點點頭:“事有些多,東宮內外的瑣事不少,殿下都讓我去弄了。不過雖然忙,倒也覺得充實。”
謝漆也點點頭,昨晚方貝貝那一出讓他心魂都顫抖了起來,原本昨晚沖動之下都想把方貝貝帶到禦前那裏去找個職位當職了,卻沒想到深夜時方貝貝的鷹飛過來,咕咕幾聲之後,方貝貝擦完眼淚還是回去了。
高沅憤怒歸憤怒,打歸打,這回還是沒有驅逐他。
畢竟他是很難再補上來的绛級影奴,且看高瑱,沒了影奴後也只能調過來一個青級的。
他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方貝貝回去那深淵裏。
後半夜在側衛室裏全然不能入睡,他滿腦子想的都是影奴們,不可避免的想到了謝如月的處境,越想越不放心,索性今天跑過來了。
謝漆先問:“你在東宮當職的這些日子,那位韓志禺大人可有為難你?”
前世韓志禺每次到東宮來會談都不待見他,經常讓高瑱撤掉他,看他就跟看眼中釘似的。搞不懂怎麽就那樣針對他,對他那麽有大意見。
“沒有啊。”謝如月有些楞,“韓大人每次出現在東宮都是很和善的。莫說為難我,其他的小宮人他也是和顏悅色的。”
謝漆看他表情不似作假,有些納悶地點點頭:“那就好。那其他人呢?可有為難你?會抱團給你使絆子嗎?”
謝如月有些不好意思:“都沒有的,東宮內外的宮人都很尊重我,裏外外都稱呼我一聲少師大人。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被人稱為大人。有時心神恍惚,還以為自己還在您手下等指令,等不到您,還會四處張望一圈。”
謝漆也笑:“你早就獨當一面了,就是在關河他們面前也是兄長的。”
說到這謝漆給他一一列數了其他十五個小影奴的新名字,謝如月早前就在張關河那裏知道了,謝漆再說一遍,他就專注地聽着,想着如果自己還在,獲得的名字會是什麽。
兩人蹲着聊了一會兒,謝漆肋骨實在不住疼痛了,便就地坐下,吹着冷風端詳眼前眉目漸漸展開的少年郎。
他看出謝如月身上的氣質跟以前不一樣了,從容,成熟,還有——一些略略有些不太協調的風情。
謝如月自己是感覺不出來的,在他面前還是弟弟的語氣。
謝漆想了想,又輕聲問:“太子對你可有不妥的?”
謝如月頓時高低眉,表情浮現了一些波動:“您不在後,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從前四年在遠處看着看不出什麽,現在靠近了才知道,殿下有時候也不是那麽溫柔可親,他現在私底下會喜怒無常,怪怪的。”
說着他還想說些什麽,但看着謝漆,斟酌半晌,還是選擇閉口不談 。
謝漆也沉默些許。前世高瑱經常在私底下拉着他掉眼淚,一副值此世間我除了你再無其他可依之人的脆弱,一顆又一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垂淚垂得人肝腸寸斷,恨不得為他上刀山下火海。
他是演戲屆的扛把子,也許到了最後依然不知道他皮子底下裝着的是什麽。
也許只是他那唯愛自己的自己。
“如月,只要你有一分不願,你想離開東宮,你便回到我們身邊來。”謝漆看着眼前的少年低聲,“不必等到撞南牆再回頭,那太疼了。”
謝如月臉上浮現茫然,輕問道:“您在殿下身邊撞過南牆嗎?”
謝漆一時緘默,只能輕笑,開玩笑似的回答:“是啊,撞過,撞死了,砰的一聲,腦漿四濺,好不難看。”
謝如月眉頭微蹙,神情有些苦惱:“那……大人,您在皇帝陛下身邊,就一定不會撞嗎?”
謝漆安靜了。
他想過,他不會跟人說,哪怕是高骊,他也絕對不會談這種心底的恐懼。
“陛下啊,我也不知道……我和陛下的牽扯有些奇怪,我與他之間似乎有一些感應,有時心中窒悶,蓋因他不對勁,這種感覺我尚未得知原因。”謝漆眺望遠方,眼神有些空茫,“我想我們之間,輕則我撞牆,重則他碰壁,若他不是我的劫,則我是他的劫。”
謝如月怔怔看着他:“遇上了就是劫嗎?”
“相遇即是緣,良緣或孽緣,遇久即生情,私情或公情。”謝漆看向他,看了一眼他唇邊那顆痣,“你對高瑱不似私情,不然你不能忍他這麽久。如月,既非私情,既然你也知他怪,何不如回到我們身邊來?”
謝如月不安地繞着手指頭:“可是,如果我能改變殿下的怪呢?”
謝漆輕聲細語:“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改變你,你不一定能改變他分毫。”
見謝如月不太信,他聲音更輕了:“我們與他們的世間不一樣,他們在青天白日裏,我們在漆黑長夜,他們與達官貴人推杯換盞,我們與魑魅魍魉殊死相搏。他們有走馬觀花的寬廣世間,我們有的是寂靜無聲的一隅角落。我們雙方的世間容量不太一樣,他們的世間包括我們,而我們的世間囊括的全是他們,不對等,也不平衡。也許你能改變他的些許舉止,這種形式上的表面,但他的底色定然不是你能撬動的。”
謝漆有些悲涼:“如月,如果你喜愛上他,那樣就太無助了。”
謝如月卻突然看向他:“不會的,我還有您在。”
謝漆一下子感到怔忡。
“有您在,我就不怕。”謝如月有些腼腆和緊張,“我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至于沒有退路的,有您在,我便覺得任性些也沒關系,如果有一天世間都驅逐我,我想大人還是會在我身後的。也許我會犯錯,但不會犯法,那您大概是不會抛棄我的。”
謝漆怔了片刻,笑了起來:“好吧,沒想到被你擺了一道。”
“玄漆大人以後還會管我嗎?”
“會啊。”謝漆點頭,認真看他完好的眉目,“我不想看到你們的墓碑,想看到你們生氣勃勃地折騰。”
謝如月看了他片刻,手欲伸不伸:“我能摸摸您臉上那顆小痣嗎?”
謝漆故作冷酷道:“要收費的哦。”
“我發俸祿了,很有錢了。”謝如月樂呵呵,“千金碰大人。”
“打個骨折,一金足矣。”謝漆半真半假地說着,謝如月真掏出錢袋,拿出一朵小金花鄭重其事地放到謝漆手裏。
謝漆也真收了,謝如月便伸手碰碰他那顆朱砂痣,一次兩次,小心翼翼地像摸着一個神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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