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章
第 57 章
十月二十這天, 一如唐維查到和猜測的,吳攸提前和高骊說了接觸謝紅淚,高骊老大不願意, 留了個心眼又和吳攸談條件,若他推行的侍筆小內閣成立, 他要唐維也在其中。
原本他更想要謝漆做侍筆, 被吳攸嚴詞拒絕了。
吳攸無語凝噎:“你若想要讓他來日當皇後, 就別想讓他再做內閣,旁的不說,這是想累死誰?”
高骊只好作罷。事後把這事告訴謝漆時, 謝漆表示感謝他的作罷。
人各有職,專項一職就夠了,他最要做的不是幹涉朝政。朝堂的那些事需要執政者站在太陽底下,光明正大地接受世人的審視和監視, 而謝漆這麽久以來幹的是監視別人的活兒。他習慣了在暗處。
謝紅淚将在十月二十這天晚上秘密進宮來, 高骊說什麽也要謝漆在場,這個他倒是欣然應允。
前世暴君陛下的紅顏知己啊。
逢風雨夜,及風雪夜,謝漆便常在東宮得到訊息, 道脾氣火爆的暴君陛下又在宮外來的花魁娘子膝上醉卧。
上次燭夢樓初見她演奏箜篌, 高骊并沒有什麽感覺,只不知此番将如何。
謝漆仔仔細細地查過謝紅淚的來歷, 查到她六歲便被送進燭夢樓, 身世難尋,年少時不止一次尋死, 後來大抵是認了命,不再到處折騰了。十二歲時挂牌, 先從清倌人做起,精通數種樂器,歌舞俱佳,又兼生得一張傾城臉,身價越漲越高。十六歲時撤下清倌的牌子,一夜被各浪蕩子哄拍出萬兩黃金,身價飙升成燭夢樓當之無愧的花魁娘子,此後更被冠以“黃金娼妓”的外號。
迄今為止,她在那銷金窟裏待了二十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若心存某種絕志,二十年裏能經營的事情并不少。
她在十九歲那年收了一個養弟,取名為謝青川,背地裏不遺餘力地培養。謝漆記得前世第一回春考放榜,謝青川只在許開仁之下,後者一直為吳攸辦事,謝青川是入大理寺投靠梁家。
最後一年他在高沅那兒時,也曾見過謝青川幾回,端的是芝蘭玉樹,雖從風塵之地來,卻不見靡豔鑽營,更看不到自慚自輕,讓人好感倍加。
謝漆整理着思緒等夜幕降臨,上午高骊上朝,下午在禦書房,白天暫時不需要他,趁着換班的空檔,他走了一趟慈壽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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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梁太妃的眼神讓人難以忘卻,更遑論方貝貝前幾天嗷嗷嗚嗚了一趟。
他手裏也有一份記錄了梁太妃一生當中的重要經歷。世家貴女,牡丹般的花顏玉身,少女時也曾打馬過長洛的繁華大道,驚惹多少秋風花架。梁奇烽只有這一個嫡親妹,梁家對她的期望不可謂不濃厚,但當年的梁小姐最初的議婚之人不是後來的幽帝,而是旁的兒郎。這段雜談如今只找得到梁太妃的只言片語,找不到曾經與她訂過婚約的那人情報。
幽帝早年最寵愛梁妃,說是愛之如狂并不為過,為此故意将那前婚者的事跡抹除也不足為奇。
雖然記錄上沒有明言,但排除不了,她在宮中的三十年并非心甘情願的可能性。
謝漆來到慈壽宮拜見時,梁太妃的貼身嬷嬷都是驚喜的,帶着喜出望外的神色一路輕快地引他到正殿裏去:“娘娘,謝侍衛來看您了!”
梁太妃正坐在之前與之對弈的椅子上,好似自那天下完棋之後,她便一直在這裏下到今日。
看到謝漆的第一眼,梁太妃眼裏又浮現了些如遇故人恍如隔世的飄渺感,回神後才讓他不必行禮。
謝漆再次坐在醉金棋盤的對面,梁太妃笑意盈盈地端詳他,開口的熟稔語氣仿佛他們是忘年交,又好似他們是故人:“謝漆,你近來如何?”
“托太妃娘娘關懷,卑職近來甚好。今日秋光溶溶,陛下想起太妃娘娘宮中孤獨,特令卑職得閑前來陪伴娘娘閑話。”謝漆恭恭敬敬地行禮,搬了高骊當借口,垂眼不直視,又恭順地問了她的近況。
“一成不變罷了,日子毫無新鮮之意,見你們年輕人前來,方能覺出自己還有幾分活力。”梁太妃微笑着催促他一起下棋。
謝漆陪她下棋,客客氣氣地閑話幾番,委婉地把高沅的事說了。
“卑職上回來太妃娘娘宮中請安,回去的途中遇見了九王爺,此後便聽聞九王爺感了風寒,身體抱恙。”
“是麽?”梁太妃停頓了片刻,輕嘆道:“那孩子,身體還是這麽弱。大約是因為換季了,他最是容易受這天氣摧殘。”
語氣中透露着的是濃濃的憐惜。
“九王爺大約是惦念着太妃娘娘,來往時受了寒氣。”謝漆聽不出什麽奇怪的,忍着牙酸說出這話來,“母親不在身邊,身體便自然而然地疏忽了。”
梁太妃清細的聲音裏湧出了哀愁:“他有今日之病體,也全賴本宮底子不好。”
謝漆靜靜地聽她細細訴說。高沅今年也才十五,而她入宮三十年,在高沅之前懷過四次身孕,皆因各種原因小産,身子骨越發的嬌弱。高沅出生時甚至差一點因難産而母子雙雙病亡。
或許是因為過去太久了,現在梁太妃把舊事說出來時,語氣中盡是一種風輕雲淡的漠然。仿佛痛若剜骨的不是梁氏,而是某個素不相識的街邊人。
謝漆聽到她輕描淡寫地說着自己卧床三月傷口仍然複裂的時候,心中一陣驚心動魄,忍不住擡起眼去端詳她。
大抵是他不過才見了這位太妃幾次,還不了解她,初見時對梁太妃怯弱、不像世家貴女而像小家碧玉的印象被沖散掉了。只有孤獨寂寥依舊。
察覺到謝漆的視線,梁太妃不好意思地朝他微笑:“本宮一上年紀便越發像個老頑童了,口無遮攔地和你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當真失态。來,我們繼續下棋吧。”
謝漆心中複雜透頂,掃過這正殿裏那些侍立的呆若木頭的宮人們,那稍微機靈些的嬷嬷忙着去料理一宮的內務,而其他的年輕太妃們不是瘋瘋癫癫,就是啞巴一樣的沉悶。至于她的親生骨肉,卻在病榻上發狂地讓自己的侍從來殺了她。
梁太妃好似一捧被人遺忘在天涯海角的枯花,若非方貝貝來哭訴,若非前世的史書上有一頁寫着她被高骊親手殺死,謝漆也壓根不會注意到這樣一個存在。
一盤棋下完,謝漆忍不住輕聲建議:“太妃娘娘在宮中無人可傾訴,慈壽宮中看着也過于凄清,不如卑職在內務署那邊問一下,下回來向娘娘請安時,抱一只容易将養的寵物來?”
梁太妃興致勃勃地收棋子分簍,滿眼只有這一個舊棋盤,不知怎的雀躍着,精神勁頭十分好,笑容裏也帶了些許憨态:“這提議聽着倒是不錯,你想帶些什麽來呢?”
謝漆腦子裏第一念頭想到了高骊那頭手感極其好的卷毛,那必然是毛茸茸最好了。
于是他建議:“不如挑一只可愛的貓來吧?”
梁太妃頭也不擡地擺棋,笑眯眯的回答道:“好啊哥哥,都聽你的。”
謝漆驀然一愣。
梁太妃兀自整理了一下棋子,半晌才反應過來什麽,擡起頭來時眼睛沉靜如海,那縷微笑依然沒有消散在唇角:“啊,本宮年少時常在家中與兄長對弈着玩鬧,方才一不小心便叫錯了。謝侍衛,不必往心裏去。”
謝漆連忙回應着不敢,只是再擡頭來看梁太妃,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
入夜,高骊在禦書房忙得頭大如鬥,晚飯也直接在那邊吃了。原本按照以往的安排,這會他就可以回天澤宮美美地抱着謝漆在床上這樣那樣,偏生今晚還有謝紅淚秘密進宮,整得他焦躁不已。
他在先帝幽帝的記憶那裏隐隐見過謝紅淚,那時候謝紅淚還很年少,并不像現在光彩奪目,整個人看起來透露着一種由內而外的枯萎腐敗氣息。
他并不喜歡這麽一個來歷陰影重重,看起來城府就不淺的人,不論男女。
只是她有一點不招高骊讨厭,便是說話時嘴唇不知怎的和謝漆有些像,大約是因為都是美人,美人不分雌雄。
高骊正苦大仇深地扒着飯,謝漆就到了。
一見到他,高骊滿心的焦躁和不安瞬間都煙消雲散,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的大沙漠。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就不能用過度,不然想親近謝漆的心就會濃烈到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謝漆只要出現在他視線裏,好像就能補他的腦子似的。
像現在看到他,他都覺得自己有一條無形的大尾巴在瘋狂搖晃,手裏的飯都不香了,急忙放下碗,不顧其他人在場便走上前去拉住他的手。
“謝小大人吃過晚飯了沒有啊?”
謝漆不太自在地掃着書房裏的宮人,還有在不遠處的薛成玉,幹咳着想抽出手:“多謝陛下關懷,卑職已經用過了。”
“……”高骊一下子找不到什麽話想說了,就只是這樣呆呆的,滿心歡喜地看着他。
正想這樣看他看到飽,門外傳來了求見聲。
謝紅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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