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章

第 83 章

方貝貝揉揉自己的臉, 不管謝漆有無玩笑成分,反正他眼下是當真了。

“讓我先想想。梁尚書直到現在都不娶妻,膝下幾個光明正大的私生子平平無奇, 分散在政部各處打下手,不足為慮, 梁三郎如今是梁家的第二把手, 雖然沒進朝堂, 可他手眼不比尚書差,走南串北的大東家,手底下的守衛多如牛毛, 真要暗殺得費大勁的,殺完還須得造出個不被懷疑的情狀……”

謝漆聽他頭疼地嘀咕着,并不着急插話,一時之間想到了其他的事情。

雖說當初他們這批影奴出師來效忠各皇子, 但往深處其實也是效忠于皇子背後的母族, 似羅海便也效忠宋家,張忘效忠太子外家梅氏,謝漆早年也是被韓家的上代家主拉攏,只是韓宋雲狄門之後韓志禺繼任, 對他多有芥蒂疏遠, 他才逐漸不與韓家綁定。

他們為世家辦事,世家也交予庇護和依托。

然而方貝貝是衆皇子影奴當中最與世家遠離的, 只因梁家最瞧不起霜刃閣, 他在高沅這裏便只是個打罵撒氣的仆役,在梁家那兒便是有事随意差遣無事一邊涼快的小醜角。

假如現在是方貝貝建議謝漆去殺韓家家主, 他大約會斟酌一下,到底前四年還是有過薄恩與深緣, 但在方貝貝這,梁家于他除了排外和蔑視,全無半點好記憶。

他與梁家的聯系,只有一個不成體統的瘋癫高沅。

謝漆希望方貝貝先斬斷和梁家本就不親厚的依附,來日尋得适機再與高沅一刀兩斷,帶着他手下的小影奴們海闊天空,想去哪兒潇灑就只管去。

只不知他除了霜刃閣和宮城,剩下的牽挂還能有什麽地方。

若真能剔骨剪筋地切斷小前半生的無形桎梏……切斷後到底還是大傷元氣,自出生便沉在泥河下游的浮萍,上哪再去找人世間最後的依托呢。

方貝貝還在認真地琢磨着:“我現在皮肉還沒長回來,傷沒半好只會拖後腿,再給我小本月時間,趕在新歲前,瞅準梁三郎在外洽談走動的時機,真要下手也不是不行。只是後續,要把他的死推到哪一方去好呢?”

謝漆開始接話:“一個是姜家,一個是吳家。”

方貝貝每次緊張便會去捏耳朵,眼下兩手一起捏着來看他:“怎麽說?”

謝漆呵氣搓搓手:“梁奇烽力主斬何家滿門,姜雲漸力求保何卓安但保不下來,何卓安若死,姜雲漸本就有可能去咬梁家報複,把梁千業的性命丢給姜家,梁奇烽會深信不疑,你操作起來難度不會太大,但要抓緊時間,拖太久我只怕姜雲漸也快要被韓家拖下來倒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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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家怎麽也在這裏面渾水摸魚……”

“韓家以後會收拾的,現在先談禁煙的。”謝漆又飛快喝了一口水潤潤嗓,身上一陣陣發冷,“但如果你有餘力,我建議把梁千業推到吳家身上去更好,現在何家這條板上釘釘的魚讓吳梁短暫地聯手共剝鱗,可一旦砧板上只剩魚骨,兩個胃口都脹大的食客就要進階到互撕對方的膏腴上去了。梁奇烽因大長公主的原因一直都對吳家抱以敵意,吳攸那頭正好有神醫進谏過禁煙的前情,他手下又有一支夠強的影衛,不愁梁奇烽不信梁千業的死是他所為。”

“推給宰相比推給姜家,能有什麽利處?”

謝漆看向在浴桶中嚎叫的高沅:“吳梁相殺,你主子才能隐身,不然,你主子要在何家倒下之後,被拎出來當傀儡和東宮一黨對峙。不止梁奇烽要拎他,吳攸也需要他,你要知道他當年從寵冠六宮的梁貴妃腹中降生出來,當傀儡就是他一生既定的宿命。”

不然前世也不會有三年後廢高瑱立高沅的局面。

方貝貝怔怔。

“等你覺得時機成熟了,我跟你一起去把人解決了。”

方貝貝猛的回神來,看到謝漆黑亮的眸子和伸出來的一只手:“绛貝大人,你要救你的主子了卻職責,我要護我的主子斷絕危險,到時候,我們一起聯個手怎麽樣?”

他還有些沒能回過神,便看到前面的那只手輕輕擺了擺,突然令他想起少年時在山中練武完,兩人互拍手背以示成功的手勢。

方貝貝伸出手去與他手背一擊。

“好……等我傷好,就這麽說定了。”

“行,等你傷好。”

*

梁奇烽下午去了一趟慈壽宮,蓋因梁太妃頻頻用梁家人傳召他,他再三推阻,日子都是算好的,算到她近日正是性情轉變的時刻,這才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趕來慈壽宮,看一看世上唯二與他同根同枝的親妹。

走進慈壽宮時,梁太妃故意打開衆太妃宮門,梁奇烽帶着喬裝成宮人的多個影衛,這才順順利利地穿過了堪稱難熬的短短一段路。

他雖人到中年,卻不落下晨練,一生最大的嗜好本就是施刑于人,硬是為着能赤手空拳折磨人而橫練了一身好體格,從欲念蓬勃卻獨守空閨的一衆年輕太妃中間走出來時,即便有影衛護衛開路,衣擺也沾染了混亂的脂粉氣。

每次進慈壽宮,梁太妃都會如此放開一路,不讓人攔,大放寡妃,為了讓他親眼看看浸染了煙草之後的年輕女人會是什麽可憐醜态。

韓宋雲狄門之後,梁奇烽帶着影衛第一次走進慈壽宮時,根本預料不到太妃們會是如此的瘋癫饑渴,失手下他甚至幾拳打廢了一個異族後妃。等到提着滴血的拳站在正殿門口的庭院下時,梁太妃倚在門扉處看着他,眼神分明漠然,笑意卻分外狂熱。

“哥,你看到她們發|情的模樣了麽?你看仔細了,那些年裏,你就是如此把我喂出來,讓我用那樣的姿态去面對高子固。”

“哥,你看仔細了嗎?你覺得她們這副情狀如何?好玩麽?不堪麽?”

“哥,你覺得我又如何?”

梁奇烽聽完那一番話久違地感覺到了心髒的跳動,淡薄的內疚和痛苦散發出一時片刻,很快讓他壓制住,壓到誰也找不到的深處去。

他覺得自己是一生下來就沒有良心的天生惡種,後天養出的唯一一點心肝投放在了小妹身上,就那麽一點,他把少年時的小妹養護得很好。給她各種自由的假象,結交知友的自由,戀慕所愛的自由,天地之大的自由。

再然後,他看到了當初如日中天的儲君看向小妹的熾熱眼神,他在夜深人靜處自己把心肝亂嚼了,天亮時把小妹拱手送給了儲君。所有自由通通收回。

他想盡辦法讓小妹在宮城裏固寵,吸着她的骨血壯大整個梁家。

又想盡辦法讓她不準死,讓她破破爛爛地活到今日。

現在她瘋了,不,她瘋很久了。

梁奇烽感到一種隐秘的滿足。只因梁家的天生惡種,終于不止他自己一個。他一寸寸地把曾經捧護出的唯一光亮碾在漆黑的泥土裏,從此手足相殘相依,夜路行踏到底,後半生漆黑到底。

他們是偉大的高貴的世家,是萬民衆生只敢仰望不敢直視的雲端人上人們,是光鮮亮麗傾國傾城的世家貴胄們,衆生管中窺豹,不見他們錦繡裏的全面,不知他們靡麗下的腐爛。

上次踏進慈壽宮,是得知高沅被她弄殘的事,梁奇烽等高沅被梁家的醫師救回來,才姍姍來遲,配合着穿過衆年輕太妃的醜态,他走到面無表情的小妹面前,伸手說:“給小沅喝的也給哥一杯,只要你高興。”

她坐在玉階上擡頭看來:“你覺得我高興……?”

梁奇烽比誰都知道怎麽把她往更疼、更瘋的爐子裏摁,于是蹲下來朝她笑:“你不是很喜歡聽小沅在地上亂爬的哭聲嗎?你喜歡,哥知道你喜歡的。”

然後他看到梁太妃眼裏蔓延的海潮:“梁奇烽……你不是想讓高沅來日稱帝麽?”

“是啊,小沅如果能稱帝,咱們梁家就位列頂峰了。”

“皇帝需開枝散葉,一個天閹做不到。”

“咱們梁家不是還有子弟嗎?哥看三郎很好,到時讓他替小沅代勞就可以了,保證未來下一代的儲君仍然是我們梁家的血脈。”

“……”

而後他把失心瘋的梁太妃抱起來送進主殿的門裏,自己站在門外絕不踏進入半步,看着多年前身前身後甜膩膩地叫喚着兄長的人變成口口聲聲稱名道姓的辱罵,在物是人非的三十年裏感到一種極致的快樂。

今天他照舊是經過了一群瘋癫太妃的包圍才走到主殿的階下,看到梁太妃照舊坐在玉階上倚靠着門扉,手裏把玩着一支空了的雕花煙杆。

梁奇烽一下子想到高沅十三歲時,坐在本家的花階上吸食煙草的模樣。他那秾麗肖母的眉眼攏在一片煙霧裏,散發着稚氣的沉醉,特別像十五歲的梁小姐抱着一捧花踏月而來的快活模樣。

梁奇烽想到這笑起來:“妹妹,你今天氣色不錯。”

梁太妃裹在一片銀灰狐裘裏,天寒地凍,眼角的細紋仿佛是狐妖化人後未能祛除幹淨的妖紋:“哥,進屋坐嗎?”

聽到這一聲闊別已久的稱呼,梁奇烽安靜了好一會,而後搖頭:“妹妹,我想除了死的贈禮,你不會邀請我。慈壽宮的主殿,我永遠不會踏進去。”

梁太妃拿着雕花煙杆站起來,走下臺階走向他,梁奇烽見她走近一步便後退一步,快要退出庭院時身後出現了喬裝打扮成宮人的各個影衛。

梁太妃只能停下步伐,死氣沉沉地看着遠隔的血親。

梁奇烽面色和藹地看着她:“今天想和哥敘什麽舊?就在這裏說。”

“我只是想……”梁太妃輕喘着,不覺把手裏的煙杆折斷了,“想殺你。”

“哥不能答應你,咱們家正是最好的崛起時分,哥要是在這節骨眼走了,你這麽多年的苦就白吃了是不是?”

“那以後你會讓我殺嗎?”

“不會,哥想活到無疾而終的垂垂老矣。”梁奇烽搖頭,“不過妹妹,等到那個時候,哥可以讓你打幾頓,哥怎麽敲斷那位的骨頭,手法哥教你,你可以現學現用來敲哥。”

梁太妃攥着斷成兩截的煙杆,用那稍顯鋒利的橫截面劃在掌心上,劃出滾滾滴落的血珠,依然劃不出神智,在狂怒中顫抖着把煙杆丢了過去。

梁奇烽一伸手就抓住了丢過來的煙杆,搖頭道:“打不過就丢東西,還像個小孩一樣。”

還沒把煙杆上沾着的血擦幹淨,宮人們便上去把發瘋發病的梁太妃壓制住了。

“給她兩壺煙,她吸一吸就好了。”梁奇烽揮手讓人送煙給她,喊起一直照料梁太妃的貼身嬷嬷,那嬷嬷剛走到三步開外便被他一腳踢飛出去,“狗奴才,叫你看顧娘娘,你怎麽看的?”

那嬷嬷不顧疼痛便跪在地上不住磕頭認罪,袖裏藏了一把短短的匕首,原想趁着近身便殊死一搏,怎奈這位梁尚書一直以來就戒備成謎,根本不容她們主仆近身。

“我妹妹近來都見過什麽外人?”

嬷嬷跪着答:“除了內務署往來的梁家人,只有禦前近侍來過。”

梁奇烽沒放在心上,手指着慈壽宮的回廊:“不準她踏出去一步,聽清楚沒有?讓我知道她踏出半步,我就将你的腿剁下來,剝了你家人的皮裹住你的骨頭。”

那嬷嬷渾身克制不住驚恐地戰栗,連忙磕頭稱是。

“既然妹妹今天情況不好,哥下次再來看你。”梁奇烽把斷掉的煙杆收進懷裏,看了一會在地上掙紮的梁太妃才作罷,語氣柔和道:“年關将至,等新歲到了,哥來陪你看煙花。”

說罷,他負手轉身離去,那些影衛瞬間起身上前圍攏,護衛着他走出慈壽宮。

嬷嬷等人徹底走遠了才連爬帶跑地撲過去,攙扶起沾到血與雪的梁太妃:“娘娘,娘娘……”

梁太妃掌心血珠未止,眼裏淚珠也未停,神智狂亂着,抱起泥裏的雲霄煙醉生夢死地吸食了一壺。

嬷嬷連忙用裙擺藏住剩餘的一壺雲霄煙,可梁太妃就如嗅到酥肉的餓獸,不顧阻攔撲過去抓出第二壺,一口氣全部吸食殆盡。

雪越下越大,嬷嬷抱着醉醺醺般的梁太妃,欲哭無淚地攙着她一步步挪回寝殿。

梁太妃抱着一個空了的雲霄煙壺,神智逐漸魂歸,一邊走一邊唱起了歌謠,叫過數聲年少時仰慕的心上人,低念過數聲“小沅”,最後只剩哽咽的無數聲“謝漆”。

*

這天高骊上早朝時看堂上的其他人,滿目還是骷髅,但把目光放到遠後方,發現一些沒幹過虧心事的小官吏不再是骷髅,在他眼裏已恢複成了人樣。

這種感覺太稀奇了,他垂眼看自己的手,翻來覆去地察看,有幾個瞬間手一半是血肉一半白骨,再看腦海便要混沌了。

下午在禦書房,內閣之中的人已先恢複出了人樣,高骊看着唐維那張臉,看了老半天,看得唐維一臉疑惑地小聲問何事。

高骊連忙故作嚴肅地擡手表示無事,扭頭去看兩個争執得不可開交的骷髅頭,梁骷髅和吳骷髅在争辯何日定何卓安斬首,梁骷髅要早,吳骷髅要年後,高骊眼珠左轉右轉,他只要求對何卓安公開繩之以法,不準讓她在牢獄裏因為某某意外而私底下死翹翹。梁吳提議的斬首時間前後不過間隔半個月,他和北境衆遺民都等得起。

兩個世家的家主在內閣裏對噴得難舍難分時,唐維悄悄把一封賬目遞給他看,高骊接過一掃,只見是對北境全體的大額補償賬目,最下方赫然先蓋着吳攸的宰相公印,內閣的印剛蓋,現在只差他蓋上皇帝的紋章。

高骊一個窮鬼,看着那賬目的補償金數量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傻傻得揉了好幾遍眼,才确定自己沒多看出一個萬字來。

窮得鳥不拉屎的鬼故地能有錢援助了?這簡直是他這麽多天以來最開心的一件事。

高骊連忙去拿紋章給蓋上去,一個激動戳的力度大了些,把書桌帶出了老大一聲響,引得其他人側目。

“你們繼續吵你們的。”高骊連忙繃回一張嚴肅的臉揮揮手,擡頭時忽然看見吳攸的臉出現了不一樣的情況,之前在他眼裏這人的臉就是一個完全的骷髅頭,結果現在他竟然看到吳攸的左半邊臉是有血有肉的正常臉,右半邊還是個骷髅。

……更吓人了!

吳攸也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看自己的眼光中包含一種莫名其妙的驚恐和嫌棄,本來心情就不是很好,于是皺着眉直接發問:“陛下何故用此怪異眼神看微臣?臣的臉有何問題嗎?”

高骊猝不及防,沒及時把視線移到別的地方去,看到了他那一半血肉一半骷髅的嘴巴拉巴拉地可勁張,一陣惡寒沒忍住,扭頭去幹嘔空氣了。

內閣陷入了一陣奇妙的安靜:“……”

梁奇烽呵呵冷笑:“那必然是宰相過分醜陋,污到了陛下的聖眼!”

吳攸臉色鐵青,不敢相信地直視高骊,結果高骊連看他一眼都不能看,一瞟就皺緊眉扭頭去捂住嘴幹嘔,幹嘔也就算了,他甚至還捂着嘴一邊道歉,一邊揮手讓吳攸扭過臉去:“對不住,宰相你先別看着朕這裏,有什麽事可以背着身說!”

把吳攸惹得險些沒倒仰。

午會結束後,唐維照例是最後一個走,大約是因為北境的事情讓他的情緒昂揚了不少,走之前不再拘于禮數,上前來與高骊攀談,高骊對此也開心,走之前又囑咐了他:“明天是十二,我要是有什麽不對勁,你只管無視我,該做什麽做什麽去。”

明天又是每月的雙重日了。

唐維笑問:“莫不是什麽重大日子,才能令你心神不寧?”

高骊搓搓手腕,沒忍住笑了笑:“明天我老婆弱冠了。”

唐維差一點繃不住失聲大笑,一手捂着嘴一手做半個揖禮:“恭喜恭喜!恭喜你心上人正式長大成人了!你若不說我當真要忘了他歲數比你小,平日裏見他穩重沉默,總覺得他才是那個年長的,你才是那個稚氣未脫的……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明日我來,我私底下給他備一份生辰禮!”

高骊搔搔鬓角,唔唔地道了謝。

待唐維走了,他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許多,這個下午就在半好半壞的奇妙幻覺裏度過,沒有之前那樣沉重窒息了。

不一會兒,薛成玉照舊來有事沒事地記錄他的言行,高骊看了他一眼,發現這呆笨頑固的起居郎在自己眼裏的模樣也變了,腦袋上有頭發了,眉骨也有眉毛了,除此之外還是個骷髅臉,因為有了幾撮毛發,看起來十分的滑稽可笑,不那麽瘆得慌了。

薛成玉看高骊摸着下巴,探究地嚴肅打量自己,壯着膽子小心翼翼地問:“陛下看小臣做甚呢?”

“原來你那兩撮眉毛……”高骊看了半天得出一個滑稽的結論,“濃厚不一樣啊,回家後自己修一修吧,不然看着好像大小眼,不一定醜,但一定怪。”

薛成玉無語了好一會,木着個臉把這話給記進了小本本。

高骊試着調整好自己的心志,把險怪詭谲當做滑稽逗笑的皮影戲,來往路上看經過的宮人們,赫然發現之前眼中看到的一整排骷髅都出現了一些五官的小輪廓,只是不少都是缺鼻子少眼的,傷眼得很。

待回到天澤宮,他掃過一圈禦前宮人,清晨走得匆忙,沒仔細看清衆人的面目,眼下再看,大部分人在眼中都不再是骷髅了。

最離譜但又合理的是踩風,在高骊眼裏他仍然是那個骷髅臉,但是……嘴長出來了!

于是踩風跟其他人的畫風不一樣,別人都還是那一口森森的白骨白牙,就踩風一張嘴紅潤肥厚,還不住叽裏呱啦。

高骊默默地看着,越看越想笑。

等人走了,謝漆給他備藥,一邊看藥一邊頭也不回地笑問他:“陛下今晚看起來很開心,踩風的嘴怎麽着你了?讓你一直忍俊不禁地看着。”

高骊亦步亦趨地跟着他,有些驚訝:“謝漆漆,我都一直板着一張死人臉的,你怎麽看出我想笑啊?”

謝漆回頭來在他額上輕啄一口,扭頭又去忙活了:“不知道,興許是枕邊做出來的靈犀吧,就這麽看,一看就看出來了。”

高骊頓時面紅耳赤,小心地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腰:“老婆啊……”

謝漆嘶了一聲,毫不客氣地掰開他的手往後丢:“別鬧我,我在熬藥,你清晨又弄得我起不來,我腰上還有淤青呢。”

高骊滾燙着臉小聲道歉:“對不住,我我我這……”

在他支支吾吾的間隙裏,謝漆把藥壺摁進爐子,轉身抓住他衣領,把人拽下來伸出舌頭漫長地親吻。

一吻似地老。

今夜仍然是喝藥和藥浴,結束漫長得好似錐心噬骨的發汗,高骊人癱在床上,魂都差點飄出軀殼去了。

謝漆坐在旁邊解開他的發繩,摸着他毛茸茸的卷發問:“今天是不是感覺好了一些?”

高骊竭力擡頭把臉龐往他掌心裏送,乏力地低應了一聲:“是噠,老婆。”

謝漆撫摸他因消瘦而越顯硬朗的下颌線:“你之前不說處在什麽樣的幻覺裏,現在可以說了麽?”

高骊安靜了好一會,沙啞地讷讷開口:“幻覺裏是鬼東西,不想說出來髒了老婆的耳朵。”

謝漆也不強求,輕手撫摸他毛茸茸的卷發:“好吧。”

高骊竭力伸出胳膊去箍住他的腰,往前一挪隔着衣物親他側腰,咕咕哝哝的:“可是不論我看到怎樣莫名其妙的幻覺,在我眼中你還是那個你,天地都颠倒了,你也還是那樣清冷美麗……這就叫心有所感,我想我一定特別特別喜愛你,比我從前想象中的還要愛你很多倍。”

謝漆呆了小半晌,指間撥過他手感特別好的蓬松卷毛,繃着聲線鼓勵他:“還有……還有呢?還有什麽想和我說的?”

自十一月下旬以來,高骊幾乎一天比一天沉默寡言,多是低迷頹然的模樣,謝漆都錯覺有一年半載沒聽過他絮絮叨叨地說很多話了。

高骊乏力歸乏力,此刻的心境确實與之前不太一樣,腦海中不再有那道壓迫感過強的鼓聲,眼下與謝漆獨處,腦子裏想的是昨天晚上做的那個夢,夢裏是滿山遍野盛開的山花。

謝漆把他毛茸茸的大腦袋放到自己的大腿上枕着,高骊有些恍惚地擡頭,看着他垂眸而來的神色,這樣刁鑽的角度看上去,他的謝漆漆還是一樣挑不出任何死角,哪哪都是美麗流暢的。

“我還想……還想親親你的發梢。”高骊癡癡地看着他,“我要邊親邊和你說話。”

謝漆神速地把自己的發冠解了,手指粗魯地捋過自己的長發,幸虧天生頭發就是柔順的,不然照他這麽狂捋的勁兒,早就被薅禿頭了。

那柔順的黑長發垂下來,高骊伸出食指卷過一小圈,湊到唇邊去摩挲,冰藍汪亮的眼睛專注地看着他。

謝漆滿含期待地等了好一會都沒聽見他開口:“嗯?”

“老婆。”

“在這呢。”

高骊一時沒忍住咧開了一個傻笑,突然想起最開始睡到他的時候,謝漆還不太願意接受這個稱呼,現在怎麽叫他,他都怎麽應了。

謝漆見他露出久違的憨氣十足的熟悉笑容,自己也笑出了梨渦,拇指輕輕刮過他眉眼,低聲地笑着訓斥他:“說正經的,別撒嬌。”

高骊認真地想了想,說起了朝堂連日來發生的一些事情,說了何家滿門下獄後的一些後續,談及從何家府上搜出的海量財寶,愠怒時冷冷地哼過幾聲,眉間頓時顯出戾氣。

謝漆便卷過自己的發梢去撓他眉目,把高骊撓得癢了,撲閃地眨着眼邊笑邊躲避。

謝漆彎着腰,一手撐在他身外一側,低頭柔和專注地凝視着他,循循善誘:“還有呢?好久沒聽見小獅子說這麽多的話了,聲音真好聽,我想多聽一些。”

高骊望着他,想爬起來把他壓到褥子上去,從這床上弄到床底下的地毯。怎耐藥浴過後渾身乏力,只好老老實實地順着他繼續講起了別的,談到了禮部的韓志禺等人牽頭,唐維在深處補充綢缪,大家都在摩拳擦掌地等明年的春秋科考。

謝漆抿着笑看他:“還記得之前跟你說過的幾個需要注意的寒門子弟嗎?”

“記得記得。”高骊順暢地調動起自己的腦袋瓜,“武将方面有之前那個和我掰手腕的秦箸,文臣那邊可多了,唐維也講過好幾個出挑的,謝紅淚那個養弟謝青川,代閨臺一堆文人領袖,像許開仁,劉篆啊,都是來年要好好留意的。”

謝漆揉揉垂到他膝蓋去的卷毛,認真道:“我的陛下将建立起屬于自己的軍隊,晉國內的大好英雄都将投奔到你麾下,成為你忠實的左臂右膀。陛下良善的餘晖将不止灑在北境的遺民身上,我等水深火熱的萬民,都将沐浴在你的朝晖之下。”

高骊聽呆了,奮力一轉身,把臉朝內靠在了他腰上:“啊嗚謝漆漆……你別說得這麽誇張,我不良善,我只是一頭目不識丁的兇狠大獅子,我只會嗷嗷大叫着去捕獵吃肉。”

謝漆忍住笑意,輕手捏捏他耳廓,又聽到他帶着笑意的敘述:“但是今天長洛向北境發錢了,天哪謝漆漆,你沒看到那個數額,那數目真的大,簡直就像是從天上下錢雨,一窩蜂地下到北境的土地裏去……真的太好了,當初我們大家一起到長洛來,本就是來讨錢的,現在真的讨到了,還遠遠超乎了我們的預料,人生真是奇妙哇。”

謝漆笑着摸摸他,心想何家一連瘋狂克扣了北境十來年的軍饷和撫恤金,如今當然是要一本帶利地撥還去。更何況,與在何家府上搜出來的巨額財寶相比,還給北境的這一張賬目,恐怕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高骊的滿足純粹濃烈,嘀嘀咕咕地說着自己總算是可以向長眠地下的許多軍民交待了:“謝漆漆,我們挑個合适的時間,你陪我一起到城郊去,看看遷過來的北境人好不好?看到那張賬目的時候,我真恨不得立馬飛出去告訴他們這個好消息。”

謝漆笑着一口答應:“好,等時間合适了,你去的時候,我定在你左右。”

高骊眷戀地抱着他的腰,嘀嘀咕咕地說了一連串事情後,便把話題繞到了明天他的弱冠生辰去。

唯一的苦惱只有這是個雙重日。

高骊擡頭來癡癡看他:“之前你說要我給你取一個字的,其實我在不久前就想好了,要不我現在就告訴你好不好?以免明天我被什麽事情絆住……”

謝漆捂住他嘴唇,朱砂痣揚着:“不用,明晚再告訴我,我不急。”

他對高骊會給他取什麽樣的字一直充滿了期待和好奇,但今天不是生辰,他不想聽。就要明天,就要明晚,最好就在這張床上坦誠相待時,聽他親口在自己耳邊告知。

高骊下半張臉被他捂住,便顯得那雙眼睛藍得愈發深邃,兩人這樣癡癡地傻樂着互望了好一會兒,高骊抓下他的手,喉結滾動了好幾下,低聲地繼續聊天:“明天神醫是不是還要進宮來,給我看看後續的用藥啊?之前他說過了,我們先吃九天的藥看看情況,你看我現在是不是好了許多啦?”

謝漆應了一連串是,低頭又在他唇角親了兩口。

高骊臉都漲紅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又害羞又熾烈:“我這是不是很厲害啊?”

“美得你。”謝漆捏住他高挺的鼻子。

高骊被捏住也不掙紮,甕聲甕氣地同他說話:“老婆老婆,你不誇誇我。”

謝漆實在是快要憋不住了,低頭笑到小虎牙都露出來了,順着這撒嬌的大家夥的語意誇了他好幾句,捏捏他的大掌心柔聲叮囑:“不過神醫之前也說過,解毒完後還要提防複發,你往後千萬不能再碰煙草,再多想都要忍住,千、千、萬、萬不能再碰到。”

高骊忙不疊地點頭向他保證,想了想包住他的手握在掌心裏有節奏地捏捏:“這東西是梁奇烽他們那一家子弄出來的,要不要我後面命令他把這東西禁掉啊?”

謝漆親昵地用發梢去碰他的側臉:“梁奇烽老謀深算,唯權利是圖,他會聽你的嗎?”

高骊想了想,不太确定:“那這個要怎麽辦?吳攸會同意禁嗎?”

“就算他肯,他只怕要拖延,不知要拖到什麽猴年馬月去。要廣而天下地禁,恐怕要等上好些時日,至于私底下,梁家最早研制出煙草、并且負責煙草通商的梁千業,就交給我們霜刃閣來處理吧。”謝漆彎腰彎了太久,感覺後腰又酸了,便抽出高骊纏繞在食指的發梢坐直起來,把上午和方貝貝商量好的,後續聯手殺梁千業的事告訴了他。

高骊震驚之下,鼓起肌肉竄了起來,兩條胳膊撐在謝漆兩側的床頭板上,把他圈在懷裏灼灼地盯着:“會不會太危險了?不行,這種打打殺殺的太難估量了,要不後面還是我去和唐維商量,找個正大光明的理由把他逮起來?”

謝漆長發本就披散,被他這麽一圈亂到披滿了肩頭,突然被他這樣暴起壓着,又感受到了來自清晨的熟悉壓迫感:“不會的……只怕你們從明面上去抓他會打草驚蛇,不如霜刃閣私底下解決的快捷。梁奇烽我們或許暫時還動不得,但除掉一個爪牙,還是可以辦好的。”

高骊撐了好一會兒,身上力氣便又卸下去了,癱在謝漆肩頭壓着他:“那你什麽時候要和他去動手,一定要提前告訴我,讓我有個準備,我們一起籌劃好不好?這麽危險的事你千萬不要瞞着我,當初在典客署那裏照顧你,我實在不想再看到那樣傷痕累累,好似個破爛小木偶的你了。”

謝漆被他的魁梧體格壓得身體往床上滑,沒過一會兒便真的被他帶着癱在了褥子上,笑得呼吸都不順暢了:“好……不會瞞着你的。好了,我的陛下,不要再拱了,夜已深了,你不困倦麽?快別鬧了,躺在我身邊,我們一起入好夢好不好?明天一早見。”

高骊因藥浴過後的身體疲憊不堪,精神勁頭能撐到現在已算是比之前進步了,他趴在謝漆身上凝神聽了一會兒宮外的打更聲,知道現在離子時還有三刻鐘,便老實地側卧到謝漆一邊去,親親他的朱砂痣:“我前兩天晚上做了噩夢,謝漆漆,我知道你有安魂定神的藥丸,可不可以給我吃兩顆?我想抱着你好好地做一場美夢。”

謝漆不疑有他,掀開錦被披頭散發地下床去,到他那一身縫了許多裏層內襯的神奇衣裳去,摸索了一會兒,就找出了裝有安魂藥的小瓶子。

他倒出一顆小小的安魂藥丸給他:“前兩天怎麽不跟我細說呢?此藥一次不吃太多,它便不傷身的,含一顆入口,今晚便能睡得香沉。”

高骊就着他的手,叼過那小藥丸吞進腹中,蹭蹭他虎口輕笑:“這不前兩天腦子還不太清醒嗎?以後我又睡不着,我一定和你細說。”

他有心想再服一劑軟骨散,但思來想去,明天也沒有什麽需要大動幹戈的地方,又喝過了兩次解毒的藥,再喝就竄藥了。于是只好作罷,抱着謝漆埋進被窩裏,摟緊了他的腰,指尖勾着他的長發,又抵着他的腰窩,深深長長地吻了一個晚安吻。

“謝漆漆……明天一早見。”

“嗯……明早就見了,我的小獅子,快睡吧。”

“生辰快樂。”

“說提早啦。”

“歲歲平安,年年相歡。”

“好……快睡,別撒嬌了。”

他在謝漆的笑聲裏,就此做起了他解毒以來甜美的第二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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