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章

第 84 章

十二月十二日, 謝漆比高骊早醒,睜開眼便覺天地煥然一新,周遭毫無窒悶的凝滞感。

他揉揉眼看看高骊沉睡的英俊臉龐, 他今天睡得比以往要沉。謝漆舍不得吵醒人,便附在他耳畔輕道了一聲早, 随即自己先下去整理衣着, 待會高骊就得去上朝了。

滿頭青絲披散着, 他也不必執梳對鏡,取過發繩用手捋着束起來,綁好一束高馬尾時, 隐約感覺背後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視線,側身一望,以為是高骊醒來,卻見他還和先前一樣呼吸均勻地沉睡着。

謝漆輕笑了笑, 一絲不茍地繼續收拾自己的衣着, 本想趁着上朝前揪揪高骊,外間已經傳來報時聲音。

聲音一傳入,高骊便眯着眼,神情恍惚地爬起來了。

謝漆走去把他的衣服遞上, 順手摸了兩把他那蓬松的炸卷毛, 輕快地笑道:“早,小獅子, 眼睛還睜不開, 這麽困麽?”

“嗯……早。”

高骊耷拉着眼皮,動作稍顯僵硬地背過身去穿衣, 謝漆沒走,在他身後左右晃蕩:“除了道早, 還有別的呢?”

謝漆歪着腦袋讨生辰吉樂,高骊頂着卷毛轉過身來,大手先蓋住了他的雙眼,灼熱的吐息輕輕噴灑在他耳邊:“晚上回來和你說。”

謝漆在他滾燙的掌心下笑起了:“好吧……離晚上還有好長時間。”

高骊無聲地疑惑着,審視着這個面目不是骷髅的美人,看他鼻梁下的嘴唇,覺得除了多一顆朱砂痣,這人的唇笑起來的輪廓和謝紅淚很相像。

他扯開僵硬的嗓音,低啞地竭力柔聲:“很快的,乖。”

手掌下的人捉下他的手,低頭在他掌心裏輕啄一口。

高骊轉頭去束發,被吻過的掌心忽而發燙,忽而冰冷。

踩點起身導致皇帝急匆匆地出了天澤宮,他踏出熱烘烘的天子寝宮,滿目冰冷地掃過被雪覆蓋成銀裝素裹的宮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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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是一樣的,又不一樣。

高骊面無表情地重複自己日複一日的行止,上朝,午會,這一回聽到的內容他聽不太懂。下午坐在禦書房裏,熟悉的衆臣在堂下争吵不休地議政,他不動聲色地摸索書桌的暗格,沒找到藏煙的匣子,反而找出了放在裏面的一封奏折,他取出來打開一看,折子上是狗爬式的字,是一封給他的信。

确切的說,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封信。

高骊在衆臣們喧鬧的議政聲裏慢慢地把每一個字都看完了。

信件上告知的內容隐匿在暗語裏,是當年在北境帶軍時他們自創的密語,他看完最大的感想就是,字好醜。

至于信上的內容,他解讀完之後并不相信。在這世間已經沒有人值得信任,包括他自己。

高骊擡眼來,看向禦書房裏的衆人,掃過每一張臉龐,看着那些并不齊全的骷髅臉,內心湧起了一個別樣的想法:

【這些恐怕都是我的幻覺】

但是,還能看到故人是一件十分值得慶幸的事情。高骊的視線一直若有若無地跟着唐維,不過分膠着,模樣甚至比平日顯得更沉穩,無人起疑惑。

唐維午會與其他人掰扯完千頭萬緒,累得嗓子要冒煙,等其他人都走了,鬼鬼祟祟地從懷裏掏出一份用薔薇花紅封紙裹住的東西塞給高骊:“咳咳,陛下,這是給謝漆的生辰禮,你可不能私下拆開,回去後私底下無人處再送給他。”

高骊接過那物件,無一處明白,但無一字發問,維持着如常的神情垂眸看着手裏的東西,鎮定地點頭:“好。”

“他會喜歡的。”唐維掩袖遮住了神情,語焉不詳地假咳了片刻,才爽朗地笑起來,“陛下,祝你們苦盡甘來,百年好合。”

高骊眼中浮現更濃厚的怪異:“……好。”

內心深處的那個別樣想法愈發強烈。

【這一定是我想象出的新幻覺】

【而且是無理無據的混亂幻像】

*

一上午,謝漆去了一趟方貝貝那兒,幫着忙短暫地令高沅乖乖用藥後回來,在側衛室裏收到了小影奴們送來的各處消息。有來自青坤的上報,他已易容進了大理寺,開始盯梅之牧的生死。青坤送來的信箋裏還夾着一封賀生辰的信,字跡是闊別許久的蒼括筆法,不知是不是怕他忘了筆跡看不出來,落款還蓋了小半個霜刃閣的私印。

是他師父楊無帆。

謝如月也送信箋來了,也是祝賀他生辰吉樂。謝如月原想悄悄過來送他一份生辰禮,偏近來東宮忙之又忙,他不想假于人手,便想趁着晚膳時分溜出來找他。

謝漆啼笑皆非,回信讓他不用把這當回事,一箋的祝賀他就滿足了,不必耽誤正事過來。而且今晚晚膳時分,他會和高骊一起,沒時間去見他。

回完信,十五個張姓的小影奴聚齊在側衛室裏,挨個都來祝賀他弱冠,平日裏都是謝漆伸手摸他們腦袋,今天小影奴們個個壯了膽,紛紛伸手反摸他發頂,見謝漆心情輕快地縱容着,越發嘻嘻哈哈地搓他腦殼,摸到後面把謝漆頭發撥亂了。

屋頂上的大宛領着十五只鷹小弟小妹聚着,毛茸茸的腦袋挨着,頗通人性地輪流探頭,去看屋裏歡笑的人們。

群鷹探頭探腦了一會兒,窗裏支出一個大碗,被一股勁力打旋着抛到了窗臺上。

于是群鷹叽叽咕咕地挪過去啄零食。

午膳後,慈壽宮那邊的嬷嬷過來邀請謝漆前去。謝漆原本打算把小桑也叫上,但小桑手頭有其他的瑣事,他轉頭看見無所事事的薛成玉,想了想便邀請他一起出行。

薛成玉一整個受寵若驚的動作:“謝大人喊下官一起去?為何?”

“不為何。”謝漆心情好,随手送了他兩顆生辰的糖,“若說真的有理由,那就是想和薛大人湊個近乎,希望薛大人往後莫要在史冊裏把陛下描繪得過于猙獰。”

薛成玉接過了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據理力争的理直氣壯:“在下都是據實所述的,不會胡亂渲染。”

謝漆笑道:“那薛大人眼睛擦亮,下筆小心了。保存真相本是一項極其艱巨龐大的工程,需要似薛大人這樣的人才肅穆地記錄、修正、證僞、守護,才有可能成功保留真相。只靠我們這等無知的庸衆口口相傳,哪怕親歷者再多也無濟于事,庸衆不善言辭,說不明白,親身經歷的真相也會慢慢被污染、被篡改,最後留下來的只剩謠言與謬誤,那想想真是害怕。”

薛成玉臉上現出茫然。

謝漆只是想到前世他記錄高骊一夜血洗慈壽宮的事,記錄得太妙筆生花,活靈活現到像民間話本。

他淡了笑意:“不好意思,今日話多,薛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慈壽宮不在大人下筆職責範圍內,是謝漆唐突了,還是我自己去為好。”

他也不是有意激将法,但薛成玉就如上了鈎:“不,謝大人說的是,在下有幸能同謝大人面見鳳顏,豈有不去之理,還請務必帶上下官。”

謝漆應好,前往慈壽宮時腳步一頓,折回去把備給高骊的解煙藥丸帶在身上,以備梁太妃不測。

他總覺得太妃應該需要。

在和薛成玉前往慈壽宮的路上,薛成玉拿着自己的小冊子,呆直地問到了其他的事:“謝大人,陛下既已登基,為何不将自己的生母立為太後呢?”

謝漆腳下險些打跌:“什……麽?”

薛成玉見他表情古怪,有些無措地紅了耳朵:“哦,下官是聽說過陛下生母乃是異族出身,只是再卑微的出身也是帝王之慈母,封為太後是合法合情理的,再者就算陛下不封生母,也阻不了天下的悠悠之口啊。”

謝漆一時失笑:“誠然……陛下不立太後是有生母身份的緣故,但最大的緣由不在這。”

薛成玉又被釣上了:“那是什麽緣由?”

謝漆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帝位都不是陛下想做就做,想退能退的,何況立太後。包括來日陛下立任何的後妃,比起本人意願,更大的推力是朝堂之下、淩駕之上的重臣。換言之,是重臣們決定,不是陛下決定。”

薛成玉噤聲半晌,又呆直地說:“可是謝大人你和陛下,分明是無重臣阻礙的。”

謝漆也沉默片刻,笑答:“我只是一介侍衛,既不是女子之身,也不是貴胄之裔,無名無分無定時,倚仗陛下懸于一線的寵信而已,我又威脅不到他們,他們又何必費心來管我,眼下還是安定的。”

薛成玉邊走邊沉思,本自文人,何苦涉政,聽說的越多,頭腦越混亂而已。

不多時到了目的地,兩人一起進慈壽宮拜見梁太妃,依舊是長廊的長門緊關,梁太妃和嬷嬷在院中。

梁太妃披着一身鬥篷,在放一只飛不高的紙鳶。

謝漆和薛成玉一起上前行禮,梁太妃便剪斷了紙鳶的線,回頭來朝他們微笑:“謝侍衛,你來了。”

“卑職來得不巧,耽誤娘娘放紙鳶了。”

“怎會,不耽誤,來得正好。”梁太妃笑了,“你身邊這位是誰?”

薛成玉連忙上前報上姓名官職,引來了梁太妃含笑的訝異:“你是起居郎?起居郎啊……本宮有将近三十年不曾聽說過這個官職了,從前高子固荒淫無道,又不容于人,起居郎早在他登基前兩年就被殘殺或是裁撤掉了。”

薛成玉本就緊繃的脊背愈發僵硬了,高子固?那可是先帝幽帝的名諱!

他緊張地往旁邊瞟一下,見謝漆低頭行禮,規規矩矩的淡定。

梁太妃談興甚濃,一邊卷着手中的紙鳶纏繩一邊笑:“小薛大人能在這一代做個起居郎,倒是個不錯的去處,若在上一代,此刻只怕身首異處,在亂葬崗中橫看滿天飛雪了。”

薛成玉懵懵的,不知道如何應話,這還是他第一次觐見太妃,随知剛見就聽到這麽大不敬的。

梁太妃卷完繩子先叫謝漆起來:“謝侍衛,今日是你弱冠的生辰,不必再如此拘泥多禮,只當本宮是家常的長輩賜福你弱冠便好了,快起來吧。”

薛成玉這才驚異地轉頭看謝漆。

沒等謝漆站好,梁太妃笑着上前去扶起他的小臂:“因謝侍衛生辰,更因本宮一見謝侍衛便如故,莫要拘泥了,大好日子,來陪本宮下兩盤棋,我們老少敘敘話。至于起居郎薛小大人,不妨在這庭院中欣賞一下雪景,本宮先與謝侍衛說完話,再接待你不遲。”

薛成玉只怕真被接待,連忙揮手說留在庭院最好。

梁太妃擡頭看灰白的蒼穹,笑意寥落:“謝侍衛,進主殿坐吧,本宮與你敘這天高海闊,回首萬裏,故人長絕。”

謝漆隐約感到梁太妃語氣裏與往日的不同,擡眼看到主殿裏的空蕩,看不出有什麽不對的危機,便畢恭畢敬地随她進入主殿。在主位落座後,桌上是一副新的棋盤,不是之前那副華麗鑲金的醉金棋牌,而是一副不知材質是什麽木材的質樸棋子。

主殿的大門雖然沒有關,但離庭院也有好一段距離,梁太妃的貼身嬷嬷就站在門外卷簾,以避免風雪侵入主殿。

珠簾一放下,主殿內的光線變得有些昏暗,梁太妃點過了桌上的一盞精致花燈,素手從棋簍裏拿出一枚白棋,率先落在那張棋盤上。

“謝侍衛,上次見面本宮與你說了不少何家的故人往事,這一回,要從哪兒講起好呢?”

“娘娘但憑心意。說什麽,卑職便聽什麽。”

謝漆從棋簍裏拿出黑子緊跟着落在棋盤上,棋子的表面稍微有點粗糙,不像之前的玉石那樣溫潤冰涼。

材質好像不太好。

“故人太多,一時不知道從何處說起為好……”梁太妃下了幾顆白棋,歉意地朝謝漆笑笑,“不如從梁家說起吧。謝侍衛,你對梁家或有了解,大抵知道梁氏一族,祖上便是掌刑法之吏。”

“知道。”謝漆同她下棋,“年少時習字讀書,見過記載,聽過教誨。”

梁太妃笑着點點頭:“祖上掌的是刑律,是律法,不知歲月幾經變遷,言傳到後來,梁家不再出公私分明的律臣,而盛出酷吏。你也曾在世家中游走,聽過不少我兄長的酷烈行徑吧?或許還親眼見過。不似我,我對他的暴行,一直只有耳聞,有些還是他恬不知恥地親口告知……可我到底不曾親眼見過兄長掌中滴血的模樣,倒是年幼曉事時,對我父親靴尖的血漬記憶深刻。”

謝漆聽她靜靜地說:“我母親,還有數位庶小娘,都是在我生父的靴下碾去性命的。我兄長少年時除了臉是好的,華衣之下不見好皮,生父暴虐時并不管子女弱幼與否,他數次也想磋磨我,但我兄長代我承受了。我也是在他緊扣的掌心裏,透過他鮮紅模糊的指縫,看到母親在生父靴下破碎的臉龐。很多年幼的記憶我根本記不住的……直到我吸食了煙草,塵封的記憶相挨蘇醒,斷斷續續許多年,柳絮般一道又一道,飛天又墜地。”

謝漆直到此時才猝然擡眼直視她:“太妃娘娘……”

梁太妃伸手打斷他将開口的話:“煙草大規模流通,是在六年內,這是你所能查到的,只是,你大約不知道,它在泛濫前演變了幾十年,或許我是第一個受試驗的人。”

謝漆忽覺周遭冰寒刺骨。

“起初,那是一種媚|草,後來,他們發現那藥草致小産,研制幾年後壓低了毒性,再喂食,又發現藥草致人入幻。”

謝漆手不受控制地顫抖,束袖下青筋浮現。

“入幻後,世間極其美好。”梁太妃神情祥和地下棋,“所愛在這指尖,觸手可及。”

謝漆沒繼續落子,她就自己下了三步,再徐徐敘述:“出了幻象,才覺天崩地裂。一口入幻嘗甘,一手放下見長夜,鏡中鏡外,誰才是鏡中花逐漸變得不重要了,我奢望存活在哪一面,才變成了最重要的。”

短短幾句話,觸手可及、天崩地裂的幾十年便揭過去了。

“其實眼下,我看着你酷似故人的眼睛與輪廓,我也會叩心自問……”梁太妃擡眼溫柔地注視他,“你究竟是人世間真的存在的一條性命,還是我過分牽挂故人而幻想出的替身呢?”

謝漆耳中似聽到斷山的洪鐘,心魂崩震半晌,才回答:“我臉上有一顆痣,太妃娘娘你的故人,難道也有這樣一顆痣嗎?”

梁太妃眼神稍有波動,看了他左唇外側那顆徒增绮麗的朱砂痣片刻,有些頹然地搖頭:“他臉上無痣。”

“所以,我是真人,不是幻象。”

“那麽,你是真人,更無望了。”

謝漆又被猛敲了一記,攥緊了一顆黑棋,顫抖着低聲問:“太妃娘娘,你把我看做誰了,請你告訴我,你牽挂着的那個故人叫什麽?那人是不是我父親,請你告訴我。”

梁太妃眼中流露出疑惑:“我既說了無望,你怎麽還想知道呢?”

謝漆幾乎要控制不住手:“是你先說的,就在剛才,你親口告訴我的,我遍尋不到生父線索,現在你故弄玄虛地暗示我,然後呢?”

“對不起。”梁太妃忽然痛快地道歉,眸中又迅速地露出哀傷神色,“我沒想到你會想搜尋生父的信息,早知如此,我便不說了。”

謝漆臉色青白交加:“……”

“謝漆,不必去查。”梁太妃落了無暇的白棋,渾濁的一滴淚落在了白子上,“你有傲骨,這裏最容不得有傲骨的人茍活,若我将那人姓名告知你,你知他臨終過往,知二十年不公艱辛,或許你會想觸柱而去。所以,別去查,也不必查了。”

謝漆沉默不知何道,梁太妃又說起了她記憶中過去的故人:“你可曾聽過大長公主高幼岚的事跡……”

“梁太妃娘娘,我不想聽。”謝漆低聲打斷,“我只想知道你口中那等讓人無望的真相,你認識我生父,他究竟是誰?不管他是怎樣高貴的或者不堪的存在,我都想知道。”

梁太妃輕輕地落下了幾顆白子後,聲音飄渺地說:“你父親當年曾在不經意間對我說,我們這一代世家人的底色,只是如此了——梁家、韓家狂熱崇拜權力,何家瘋狂崇信錢財之力,宋家念念不忘鬥争,高家帝王生活淫.蕩堕落,郭家不善獨立思考,而世家為首的吳家又習慣性推诿避責……我們是注定給下一代人巨大負債的四兇。”

謝漆瞳孔一縮,想要開口詢問,但又怕幹擾了她的思路,便等着她平靜地繼續往下敘述。

“那時我正年少,我對他說不,就算我們這一代人當中全然一無是處,但他絕不是。我曾經盲目地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奉為金科玉律,我信奉他做過的每一件事,都是意義深遠。”梁太妃毫不間斷地下着白棋,直到白棋把棋盤上全部占滿,她所說的話也就逐漸到頭了。

“可是他後來還是死于世上最卑劣,最下流,最肮髒的罪名,死得不為人知,毫無價值。”

謝漆心跳驟停,巨大的洪鐘敲得他頭腦空白。

梁太妃把棋盤上的一顆顆黑棋挑揀出來,握在掌心裏。

“生真是一件異常苦痛的事啊。我的三十年,你的二十年,都是暗無天日的渾濁,明天永遠不會新生,我們等待的明天永遠只是日複一日的忍受、煎熬、粉碎。”她那雙依舊秾麗的眼睛流露出了不知到底是瘋癫還是正常的柔和,“活着就是災苦,就是形銷骨立,人世是無望的,沒有任何人可以解救我們,包括我們自己。你看這世家,他們從陽間爛到深淵,無處不在,我們無處可逃的。去了一宋一何,那又如何呢,高家在上,你在高骊之側,這便注定活着就是無望。”

謝漆沉浸在方才所聽到的生父死訊裏,沙啞的嗓子還不能說出只言片語,又聽到梁太妃的聲音:“謝漆,人世無可救藥,所以,和我一起走吧。活着的世間沒有淨土,死亡是解脫的極樂。”

謝漆還沒反應過來,梁太妃驟然用盡氣力,捏碎了掌心裏的所有黑棋,而後将掌心裏的粉末傾灑在燈燭裏。

那簇火焰一瞬膨脹,将漆黑的粉末燃燒出滾滾濃煙。

煙霧先充斥到梁太妃口鼻,她沙啞地朝謝漆笑。

“生辰吉樂。”

*

傍晚,剛剛恢複過來的高骊按着額角回天澤宮時,天已經快要黑了,想到今天是謝漆的弱冠日,心跳便異常快捷,充滿了蓬勃的欣喜。

走進寝宮後他沒看到謝漆,扭頭便問起踩風謝漆的去處。

踩風在他眼裏還是骷髅臉加一張滑稽的嘴,他分辨不出踩風的神情,只能靠聽聲辨別他的情緒。

他聽到踩風在笑:“謝大人說有驚喜留給陛下,晚膳不必等他。”

高骊害羞地摸摸鼻子,心想老婆生辰,他給老婆驚喜還差不多,怎麽還能讓老婆忙活呢?自己真是不懂事。

但老婆既然讓他等,他就乖乖地等。晚膳之後,踩風端過藥來,又說是謝漆手把手教他熬出來的解毒藥,是他這九天療程的最後一碗藥,務必要先喝下去,或許喝完這一碗藥,便藥到病除了。

高骊挑挑眉,還沒說什麽踩風又笑道:“謝大人希望陛下能在對他說生辰吉樂這句話時,身體完全康複過來了。陛下您也知道,謝大人有時很注重一些小節。”

“不是小節。”高骊接過藥碗,抿着點克制不下去的害羞笑意,“他說的都是對的。”

說罷仰頭把一整碗藥喝盡。

喝完便是熟悉的發汗發熱,高骊有些難耐地扯着自己的衣領,想見謝漆的心愈發強烈:“謝漆……什麽時候才會來找我呢?”

一旁踩風語氣變得有些低啞和急促:“恩人他也迫不及待地想見您,奴悄悄帶您去找他吧。”

高骊此時腦子再不好使也感覺到了不對:“什麽意思?你先令我服藥,服藥是誰指使你的?”

這時他亂糟糟的腦子想到了一件事情,不是說今天神醫會進來給他診脈嗎?難道今天沒有來?可是不管如何,謝漆應該在他午會結束的時候,就過去悄悄找他的。偏偏今天于他而言又是個特殊日子,他根本不知道白天發生了什麽事情。

身上的汗越發越多,他大汗淋漓地擡頭看踩風,仿佛眼前出現了什麽看不見的神跡一樣,他看到那張臉在一點一點的從骷髅臉變為一張正常的人臉。

正因踩風在他眼裏恢複了正常的人樣,他才清楚地看到他臉上充斥着怎樣悲傷驚懼的神情。

“陛下,是神醫囑咐的,說務必要讓陛下先服最後一碗藥,才能告知您一件事……”

“陛下,謝大人出事了。”

*

夜色濃郁,高骊踉踉跄跄地快步沖到慈壽宮,邁過宮門的檻,穿過洞開宮門的長廊,跨過了不絕于耳的陣陣哀嚎聲,停在了長廊盡頭的一扇門前。

薛成玉正眼眶通紅地守在門口,臉上是還沒有幹涸的淚痕。

一見到高骊,薛成玉便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面前,哭腔濃厚地将下午發生的事告知于他。

他一直在慈壽宮主殿外庭院裏的石桌上坐着,并不知道卷簾之內的主殿發生了什麽。

他只覺得那時間過得飛快,還沒有一會兒,謝漆便從主殿裏奔逃出來。

是七竅流血地奔逃出來。

守在卷簾外的嬷嬷甚至想将他推回去,被他反手扣住推進了主殿,他推完人之後還奮力地将主殿的大門關上,關緊後守在門前,眯着淌血的眼睛朝天空發出一聲尖銳的哨聲。

大宛迅速飛來,鷹爪沾了他臉上淌出的血又迅速飛走。

事情發生得太快,薛成玉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看到謝漆拽着那大門不肯松開,逐漸無力地癱軟在地上,一邊咳血一邊扯下腰上的腰牌丢給他,讓他立刻回天澤宮去調踩風和小桑過來,守住整座慈壽宮,不能讓任何風聲傳出去。

謝漆只告訴他一件明确的事,梁太妃□□于棋,藏匿于宮,梁家意圖對皇族不軌。

而後,謝漆守在那門前,七竅流血地等到了神醫急匆匆的入宮。

高骊面無表情地聽完了薛成玉轉述的一切,踩風也在這時趕到了,神色慌張地把下午做的善後和謝漆的狀況轉達給他。

每個人都在勸他鎮定冷靜。

高骊推開薛成玉跟踩風,走到那扇門前,僵硬地擡手敲了敲門:“神醫,是我,謝漆是不是在裏面?我推門進去看他了。”

“高骊,你可以推開門,但你先不要進來,站在門口看着就好。”

得到屋裏的回複,高骊僵直地推開了那兩扇輕飄飄的門。

門內,神醫蒙着面紗正在洗手,一個赤露上身的年輕人安靜如沉睡地躺在小床上,上身紮滿了銀針,每一根針的針身都泛着黑色。

神醫洗完手便去診謝漆的脈象,看到高骊到來先是緊張地眯着眼看他面色:“你喝過藥來的對吧?眼中的幻覺消失了嗎?沒有消失的話先不要進來,別被謝漆身上的毒氣沾染到。”

“幻覺……還有一些。什麽叫做身上的毒氣?”

“你暫且再等一會,穩住心志,千萬不要崩潰,不然這九天以來的解毒就功虧一篑了。”神醫診完謝漆的脈象,對着門外的高骊解釋,“梁太妃下午召謝漆來,說是要賀他弱冠,騙他去下棋聊天,誰知她手裏那副黑棋全是由原煙打造的,硬生生地捏碎後點燃,湧出了濃烈的毒煙。好在謝漆及時閉氣,也關上了主殿的兩扇門,才沒讓裏面的毒煙卷出來太多,但毒煙滲入肌理,他還是被沾染到了。”

高骊靜靜地站在門口。

神醫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懂,但是連在一起,他的腦子就是反應不過來。

他不太明白什麽叫做毒入肌理。

更不明白眼前看到的。

他分不清那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幻象,那個長着和謝漆同一張臉的年輕人躺在那裏,死氣沉沉,胸膛幾乎沒有起伏。

那是他的謝漆嗎。

“高骊,你要做好準備。”

神醫一邊說,一邊擦完手拔掉了謝漆身上那些泛黑的銀針。攤開新的一卷針,他用五十根新銀針紮在了謝漆上半身各處的穴位上,不一會兒有二十七根銀針的尾端全部浮現了黑色。

謝漆蒼白的,傷疤遍布的上身出現了三塊青斑,分別在左腰,胸膛,側頸上。

唇角、耳朵、眼角不時有微黑的血珠流淌下來。

“你和高沅所中的煙毒和他不一樣,高沅是因為量的積攢,你是因雲霄煙的毒性,但是謝漆是更為猛烈原始的原煙。我也沒有想到世上竟然還有原煙那種東西流通,我以為雲霄煙就是毒性最大的煙草了。梁太妃和她的貼身宮人已經暴斃在主殿中,後續事情要如何查是你們的事,我現在只管怎麽醫治他。”

“但是你要做好準備,原煙的毒太猛烈了,之前謝漆就跟我說過,他在西北那條線路上護送北境人到國都來時,看見過一個少女就是因為原煙而死的。我已經盡我所能将他的經脈跟穴位全部封住了,毒素不會再擴散,但是造成的傷害基本是不可逆的。我說的基本,奇跡不常見。祈禱奇跡吧。”

“等他醒來,他的身體将面臨兩個最大可能的問題,二中有一……除非有奇跡。”

“第一,武功半廢。”

“第二,餘壽折半。”

“此外,有一個後遺症是絕對存在的。”

“那就是他恐怕瘋了。”

“或者說,已經瘋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盡力了。”

高骊安靜地聽着神醫說的每一句話,臉上依然沒有任何的表情,唇瓣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仿佛在一天之中,命運将他所有的生命和光亮全部抽走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憶着,前天晚上,還有昨天晚上做過的和謝漆有關的美夢,夢裏謝漆給他帶花環,夢裏謝漆帶他爬樹去摘果子。

昨夜入睡前謝漆還在與他笑着說情話,還在等他今天給他一個生辰的禮物。

對了。

他還沒有跟他說他想好的給他取的字。

他在心裏默默地,遲到地對謝漆絮絮叨叨地說話。

“從你告訴我,讓我給你取字開始,我就又激動又慌張。”

“我讀過的書不多,我怕我取的不好,我翻了不少的書,請教了不少人,想來想去最後覺得,就拿我心裏的感覺來取就好了。”

“七月七那天晚上,我從青龍門進長洛城時,我在馬上遙遙看見你,不遠處都是戰火和嚎叫,天地都是慌亂的,我也是。可你不一樣,你孤身一人經過厮殺,唇角都是血漬,一身黑衣不知道藏了多少傷,眼神卻還是堅定不移。”

“七月七,乞巧七夕節,你像是一輪掉落地面的月亮,我想過給你的字取望舒,後來覺得根本不夠。”

“你在我眼裏心中都是閃閃的。”

“煦光。”

“書上說煦是暖,是升起的太陽,不知道你對于其他人而言是怎麽樣的存在,我只知道你在我生命裏是這兩字,暖融融的,很耀眼奪目的光。”

“漆太黑了,我希望你今後的生命是耀眼的,溫暖的光。你自己就是光了,我希望你身邊有其他人做你的光。”

他在心裏反反複複地一遍又一遍把草稿說出來。不知道說了多少遍,眼前陡然陷入了一片漆黑,漆黑後又恢複光亮,謝漆就在那張床上,毫無生氣地沉睡。

他突然意識到。

他的光滅了。

*

煙草在摧毀謝漆身體的那一瞬間,也擊垮了他的心智,激發出了他心底最恐懼的事情。他覺得自己一身上下沒有死穴,卻不知道截然相反。

一個恐怖的念頭占據他的腦海。

【我真的重生了嗎?】

【我是不是還在那死牢裏,這一切是不是我在臨死前的走馬燈,是不是因為我對命運的痛苦和不甘,讓我在死前發揮想象力創造出了這樣一個世界?】

【啊……是的,是這樣的】

【世上哪裏有起死回生、穿梭時空那樣的事情呢?】

【當初在護國寺陡然進入的幻境,那個說自己是國師的碧眼青年,難怪這個事情始終說不通、想不明白,因為那是我的妄想吧……是我編造眼前這世間時,設想的漏洞吧。】

【我為自己編造了一個臨死前的走馬燈美夢,我眼前所度過的漫長時間,原來是我回光返照的死前一念。】

【這人間都是假的。】

【全部都是我的幻想。】

【真正的我,還在天牢裏。】

【真正的我的十六個小下屬已經都死了。所以我在這死前一念裏幻想他們現在全部都還好好的。】

【真正的我一身殘缺,傷得太重,金石丹服用太多,韓宋雲狄門之夜後,醫師私底下告訴我,我剩下七年不到的壽命。所以我在這裏幻想出一個對我尤其關心的神醫,幻想他告訴我,只要我好好調養身體,能夠長命百歲。】

【真正的我在高瑱身邊,在高沅身邊,身體和靈魂一起崩壞。所以我在這裏幻想,我從重生起就遠離了他們,開啓我的新生。】

【真正的我在生命當中的最後一年被煙草的煙霧環繞,我恐懼着它點燃的那一剎那,又萬分欣喜地接受它給予我的麻痹。所以我在這裏幻想着,又想禁煙,又在這裏欲罷不能地、假裝無可奈何地擁抱了煙。】

【真正的我,我從來……從來沒有主動遇見過高骊。】

【真正的我,只在他登基那一天,跪在萬人之中遙遙看見他冰藍色的眼睛。覺得好看,覺得可憐。】

【所以我在自己編織的幻境裏,構思了一個與他從頭到尾的,完整的,閉環的,情愛話本。】

【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都只是我的妄想。】

【無能為力的我,死前給自己編造了一個應有盡有的人間。】

【這人間是我的一念。】

【這人間是假的。】

【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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