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章
第 92 章
今天是飛雀一年的第一天, 神醫昨天被高骊吩咐了,今天要看着謝漆,眼下整個宮城都在忙亂中秩序井然地前行, 天澤宮外熙攘喜慶,天澤宮內清靜安谧。
神醫系着腰牌, 背着小藥簍走進天澤宮去, 禦前兩位總管都在忙着新歲的各類操持, 留下了一個老實忠厚的小宦官不遠不近地看顧謝漆。
見神醫來,小宦官行禮,一板一眼地彙報謝漆的情況, 穿戴喝粥睡覺,一進小窩與世隔絕。
神醫來到那一架爬梯之下,看幾回震撼幾回,感嘆着高骊到底用心, 連階梯與階梯之間距離也算得剛好, 按着謝漆腿長邁步的距離定的尺寸,就朝夾縫求生還有這個用心勁,足見有多憐愛枕邊人。
神醫放下藥簍直接坐在爬梯的第一階上,木板結實寬厚, 十分适合放脈案, 拿出來擺成一列齊齊整整。
謝漆中毒的前七天脈案是如今長洛一衆會解煙草毒的醫師的參考,畢竟是第一個中了原煙的試煉者, 毒性被侵蝕得最明顯。尤其是和那一衆太妃相比, 身體受損的症狀明顯得多,最初的七天裏五髒六腑都極危險, 心跳幾度險些爆裂和停息,別說高骊旁觀懼怕, 神醫每天也怕了不下十次。虧得習武之人體魄強健,筋脈寬厚,硬生生靠內力撐過來,換做常人非死也得全癱。
神醫不太敢和高骊說最差的狀态,原煙毒性太強,找不到對症能治的藥草和克毒,就怕謝漆可能一生都無法清醒過來,即便好運康複,也怕後遺症深遠。
神醫正思索着西北一帶有什麽草藥毒物,是否擇日出發實地考察,一道黑影從天而降輕飄飄地落在了旁邊,衣擺揚起的風把幾張脈案撥亂了。
神醫吓了一跳,擡頭看見謝漆那張臉,邊數落邊收拾脈案:“你小子怎麽下來也不先打個招呼?”
“喵。”
神醫沒預料到能聽見聲音,震驚地擡頭,看到謝漆神情略有僵硬地想彎腰撿脈案,神醫趕緊順勢把住他手腕:“好小子,可算聽到你清醒地發聲了,來來讓本神醫看看你進展如何……”
神醫的喜色沒維持多久,快樂啪嗒一下就無了:“你昨天還好好的,今天怎麽好似嚴重了點?”
謝漆翻轉手腕收回手來,輕輕拍神醫的肩膀,蒼白美麗的臉上流露出了道歉的神色。他鄭重行過禮,比劃着兩只白皙漂亮的手,簡單一束的長馬尾随着鞠躬散在身前,顯得愈發年少绮麗。不遠處的小宦官看着他,眼神挪不開。
神醫以往看不明白他想傳達什麽,這回卻是看明白了他的舉止和神情傳達出來的意思。
他在說“過年了,還在麻煩您,還沒有禮物送您,對不起”。
神醫被逗樂了:“你小子都呆成這樣了,還知道過年要送人禮物啊?老頭我都活了五十年了,真論禮物,還得老頭子先給你壓歲錢哩,虛禮什麽的別理會。你都生病了,咋還惦記那點俗世人情,迂腐!”
謝漆撓撓頭,随即又是一通比劃,轉身赤足走去天澤宮的窗邊,腳上纏着的繃帶是昨日高骊換的新的,只是旁人看着他走路,總會覺得腳疼。
他走到窗邊打開,又折回來穿上襪靴,乖乖朝神醫和小宦官揮揮手,指指外頭比劃兩下,神醫看懂了:“你現在有那梯子了,怎麽還要到屋頂上去?”
謝漆沒吭聲,稍微僵硬朝外地一翻身,飛鳥一般蕩出去了。
一出來才覺冷,抑或是越發虛弱了,他逆着風爬上天澤宮的屋頂,先眺望了一眼宏偉的晉宮城,新春的狂風把長發吹散到背後去。
早上看到高骊後便總覺得身體裏疼,不是體表,分不清是髒腑疼還是骨血疼,回窩裏睡覺睡不下,腦袋越來越疼,像有萬箭齊發在裏頭,煎熬得很。
不過神醫好似診不出什麽,那大抵是錯覺。
世間是假的,他對身體的感知也是假的。
謝漆擡手揉揉後頸,很想吸食煙草。
念頭一起就怎麽也克制不住,心裏也有一個笑聲在督促着他前去,謝漆不由自主地想向着慈壽宮的方向而去,那裏有他需要的極樂。
誰知才走出幾步,尚未離開天澤宮的範圍,天澤宮下的北境軍守會就發現了他的蹤跡,十來個身材高大的混血漢子喊了兩聲嫂子就住嘴,生怕大聲喧嘩把他吓得掉摔下來,胡亂在底下揮舞着胳膊。
謝漆微皺着眉低頭看去,如今眼力還沒有退化,看到北境軍中也有幾個眼睛帶着一抹藍色,只是不似高骊那樣藍得清澈。他略微有些出神,看着他們揮舞着手臂的舉止,腦海中被撥動一根弦,忽然想起一個與高骊的片段,當時他坐在桌子上,高骊圍着他跳北境的篝火驅熊舞,很笨拙,也很熱烈。
風吹得眼睛看不清前路,謝漆還聽見頭頂有一聲蒼鷹銳利的嘯聲,眯着眼擡頭,看到一只越發肥碩的海東青靈活地翻滾着飛到他眼前來。
只是估計因為進了宮城後夥食太好,海東青體重彪悍,速度剎不住,撲棱老大一聲砸在謝漆不遠處前的屋脊,落地後滑稽地撲棱着健碩的大翅膀,全然沒有鷹中之王的英姿勃發,更像是一只深山當中的肥胖山雞大哥。
謝漆本心喜歡鷹,看着海東青那笨樣先覺得好笑和可愛。
随了它主子。
海東青小黑前兩天得到了鏟屎官高骊的賄賂投喂和不厭其煩的命令,眼下是撲飛來守着人的,跷着鷹爪蹦跶到謝漆腳邊圍着他,叫聲和大宛的咕聲不一樣,雄渾些許。
謝漆心緒簡單,想跑去吸食煙草的心淡化,盤膝坐下,伸手拍拍大腿,海東青小黑給點陽光就燦爛,以往高骊每次用手拍拍哪裏,便是要投喂的前兆,小黑便直接撲棱着跳到了他大腿上,那健碩體格的重量壓得謝漆歪了一下嘴。
這時半空中傳來另一鷹聲,一道更為淩厲的身影翻旋着滑翔下來,穩穩地收翅停在了謝漆的肩膀上,略有不滿地伸出鷹喙去輕啄謝漆的衣領。
謝漆肩沉腿酸,眯着眼睛笑着擡手摸了兩把大宛,另一手屈起輕敲海東青小黑的腦袋。
小黑平日一定是欺負大宛成性了,看見大宛站在謝漆肩上,便鬧起玩弄的禽心,撲棱着張開爪子要去把大宛抓下來。
謝漆情急之下逮住它,口中也吹出了哨聲,他小時候熬了大宛許多年,熬到對禽語略有所通,現在人聲發不出來,動物的拟聲倒是發得順暢,麻利地用哨聲訓斥小黑不可傷害大宛,激動之下還罵他七月七那天晚上抓死了大宛。
吹完一頓抑揚頓挫的鳥哨聲,兩只靈性十足的帥鷹都陷入了懵圈,大宛轉着鷹腦袋張開翅膀一收一放表示本鷹活得非常好,小黑則是縮着腦袋讓謝漆不輕不重拍了一頓,十足的呆樣,羽毛還掉了兩根。
謝漆和兩只鷹玩了一通,突然發覺天澤宮底下的北境軍全神貫注地都在望着他,撓撓頭感覺到了微妙的尴尬,口中叼起自己被風吹得亂飛的馬尾發梢,乖乖地向下跳又從窗口蕩回天澤宮裏頭去了。
他還是不太願意鑽進人群當中,即便是熟悉的人也不太喜歡走得太近,麻利地又躲回他的爬梯小窩上。大宛和小黑或上或下,都在爬梯上的夾板蹦噠着玩,權當這飛雀一年陪伴他玩鬧的兩個小友。
*
高骊直到深夜才跌跌撞撞地趕回了天澤宮,身上有濃重的酒氣,回來的時候先灌了兩大碗解酒湯,眼眶仍然是紅的。
他急切地屏退其他人沖進天澤宮來,一眼就看到了那架爬梯最高處小窩上閃過的一張蒼白的臉,三兩步跑到了爬梯下,小屋裏的人又躲了回去。
盡職待在夾板上替他守人的小黑撲扇着翅膀落下來,到了他肩頭歪着鷹腦袋叽叽咕咕。
高骊耳朵一動,眼角的紅意加重,雙手都哆嗦着,原本想要直接爬上去把他撈出來,剛擡腿便遏制住了,小心翼翼地用手輕敲夾板,低啞地叫他:“謝漆漆……我回來了。”
謝漆原本心中還七上八下地畏懼着,聽到這聲音莫名覺得與早上那個是不一樣的,這回來的還是那個莽撞又熱切的大獅子,于是睜圓眼鑽出頭來看他,看到他失魂落魄地站在底下望着他,滿眼莫名的悲怆。
謝漆心中一揪,手腳并用地從爬梯上爬下來,一步一步到他面前,高骊淚意洶湧,一伸手,他便自覺地上去讓高骊抱住。
小黑張開翅膀悻悻然地飛上爬梯,大宛咕了一聲,率先展翅飛出天澤宮,小黑見狀也跟着飛出去,沖上夜空化作兩道自由自在的黑影。
高骊兩手抱緊謝漆,眼淚驟然失控,埋在他側頸那裏發出沉悶的嘶啞啜泣。謝漆不明白他怎麽了,無措地用力地搓搓他寬闊的脊背。
高骊胸腔中一片窒息,身上的酒氣有些壓垮理智,捧起他的臉颠來倒去地親。謝漆抗議地嗚了兩聲,被扣緊在夾板上撥開了腰帶。
“你是不是……”
謝漆心跳震天響耳朵聽不太清,試圖轉身爬走,右膝跪在階梯上再上不去,馬尾發梢兀自亂抖,前行不能,向上伸出欲要抓什麽支撐的手也被按住,被扣得生猛。
“替我擋劫數……”
聽不成行,呼氣也不成行。
謝漆腦子嗡嗡,愈發覺得當下不是真切之地,糊塗又懵圈地想,又來了,還在來,這還是人嗎?
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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