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章
第 94 章
初七很快來到, 高骊上完早朝徑直出宮,和北境軍先前去城郊接一衆北境遺民,浩浩蕩蕩地同去長洛北門的刑場觀刑。
謝漆獨自趴在龍床上沉睡, 昨夜鬧的花樣多,按理他該累得睡到日上三竿, 可一入睡便做起夢, 不一會兒便驚醒。
許是先前高骊問了他是否想回霜刃閣的緣故, 三天來總是夢見以前的舊事。
霜刃閣本部藏在山腹,山是枯山,腹是深腹, 距離長洛約有七十裏,不遠是亂葬崗,論風水是崎岖地。
夢中衆多故人的臉齊聚霜刃閣中,生母恩師, 知交舊主, 群鷹犬貓,十年練武裏逐漸掉隊死去的近百同伴,玄漆刀下不瞑目的血污臉龐,人與獸蜂擁至霜刃閣, 一寸寸皮銷肉爛, 最後剩林立的黑骨。
念奴的手骨按在他發頂輕柔地諄諄教誨:“小漆,你父親是頂天立地的君子, 去查, 去洗冤,去堂堂正正地做小公子。”
梁太妃的手骨卻是掐緊他脖子怯弱哭泣:“別查, 別去查了,查出來後你定更覺無望, 人世如此灰暗,還是和我走吧。”
謝漆猛然睜開眼睛粗喘着扯開紗帳,四肢不太協調地從龍床上爬下來,太急摔到了地面,好在鋪了一層地毯傷不到。
他有些狼狽地靠在床沿,咬痕密集的後頸靠着床沿,仰頭望着天花板大喘氣。
踩風正輕腳進來欲灑掃,聽見動靜忙走來探視,迎面就見謝漆披着柔順的長發頹靡地坐在龍床下,衣襟袖口露出的皮肉都布滿吻痕咬印,極像春|宮圖裏掉出來的病弱娈童。
踩風腳下絆了幾下趕過去,謝漆聽見腳步聲慢慢低回腦袋,喘息逐漸平穩,在踩風即将靠近他三尺之內擡手讓他停下。
踩風苦澀地停住:“恩人,你還是認不出奴麽?四年前你在深井裏把奴背出來,兩手攀着井壁攀出了血……”
謝漆置若罔聞,撐着膝獨自站起來,取了穿習慣了的黑衣套上,長發不束,微皺着眉,邊薅着自己的長發邊往外走。
“恩人你要去哪?”踩風連忙跟上,見他把長發薅斷了幾簇,邊跟着邊撿起扯斷的發絲,“陛下下完朝要出宮去,恐要到天黑才回,你是想去找他嗎?”
謝漆一聲不吭地出了天澤宮,出門不遠就看到一列身形高大的北境混血軍目光炯炯地跟着他,謝漆下意識怕他們去彙報高骊耽誤行程,于是轉身來朝緊跟不舍的衆人豎起一根食指在唇邊,示意噤聲。
一百北境軍留下一半守天澤宮,跟來的軍士見了謝漆的動作楞了楞,忙行禮表示配合。
謝漆轉身有些急迫地快步沖去了藏書樓,一路上腦海裏回蕩的是念奴的聲音。藏書樓的地下樓收錄了歷代皇室要案的卷宗,睿王的名字雖在史冊中被抹滅,可他背後的寒門追随者數不勝數。
唐維說過,那些第一批參與改制的寒門遺老們死傷大片,還活着的前輩身上都有不白之冤,一日不脫罪便一日不能現身。睿王名字是抹除了,可延綿十年、影響深遠的改制案不一定會抹除幹淨,去查錄,也許會查到什麽……
謝漆像是吊着一口氣才奔來了藏書樓,被把守在樓前的侍衛攔下了:“光天化日之下被發跣足,爾等是誰?”
謝漆如夢初醒地低頭看看自己,身後踩風帶着怒容上前,腰牌亮出來,頓時暢通無阻。
謝漆邁進去的步子卻不如來時急切了,略帶僵硬地走進去,目之所及是模糊的現實林立書架和真切的幻覺漫天飛雪。雪太大了,即便他知道冬天與雪不長久,積雪遲早會融化,會變成瑞年豐收的水源,可他眼下還是覺得雪太大了。
踩風小心翼翼地隔着距離問他想去幾層樓,想看些什麽書,謝漆恍惚地擡頭,有些抖着手指了地下。
踩風怔了片刻,地下樓是皇家卷宗之地,他為難了一瞬便滿口答應,親自去和掌管藏書樓的官吏們周旋。
謝漆腦子亂糟糟地等,沒一會聽到了不遠前方傳來流利的漢話:“您是禦前謝大人吧?”
謝漆戒備地擡眼,看到了一個長着金色卷發藍色眼睛的異族女子。
“我漢名金阿嬌。”本命阿勒巴兒的狄族聖女笑着和他打招呼,“謝大人想翻閱什麽典籍呢?我常來觀摩,對這藏書樓的典籍分布挺熟悉,也許可以幫謝大人的忙。”
謝漆見她有一雙藍色眼睛,不自覺的有些愛屋及烏的心,情緒平穩地搖頭拒絕了她的好意。
聖女臂彎裏正夾着好一疊書籍,笑意開朗,爽快地轉身告別,誰知沒走出多遠又回來了,不僅自己回來,還帶上了另一個戴着半邊面具的女官。
女官急匆匆地趕到謝漆面前行禮:“臣下高白月,不知謝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高白月的母妃姜妃在韓宋雲狄門之夜無辜慘死,母族姜家對她這個排不上用場的庶出公主并不關心,她才自請進藏書樓做個小小女官避世保身,然而去年何卓安出事後,姜雲漸拼了命地走通關系想救何家,也找了在宮中的外甥女高白月。
高白月活到現在,頭一次收到了母族的囑托,姜雲漸在密信中言辭懇切求她想辦法面聖,求求皇帝對何卓安網開一面,用詞之哀足以讓人潸然淚下。
高白月被打動了。飽讀詩書竟也被打動了。
可惜她雖然貴為高家女,卻實在人微言輕,年少無靠,如今又破相毀容,除了藏書閣其他地方都不太敢、也沒資格亂走,只能在這裏等待禦前的人造訪。早先禦前的起居郎還會來借書還書,可是起居郎實在呆直,攀談了幾回都無功而返。
現在據傳是皇帝的枕邊人來了,高白月一聽便急忙趕來。何家今天問斬,她是幫不了那位曾經站在姜家身上敲骨吸血的風光無限的何尚書,可姜家受何家牽累卻是要努力一幫的。
高白月姿态謙卑地想先和這位禦前紅人攀談,走得太急沖到了他三尺之內,謝漆脊背頓時發寒,揮手便用力推開了她。金阿嬌見狀變色,連忙接住險些摔在地上的高白月,袖中一道金色的影子飛竄出來,一氣呵成地跳到了謝漆手臂上。
謝漆感知到了屬于蛇的冰冷觸感,少年時在霜刃閣中沒少次和五毒同行,皺着眉一記手刀反手捏住了蛇頸便想捏碎,卻到底晚了,手背上赫然有兩個細細的蛇牙印。
一瞬間天旋地轉,劇痛席卷全身,視線一半漆黑,一半腥紅。
*
藏書樓外的北境軍守衛沉默着把守,為首幾個是高骊從前的親信,站了半晌後,其中一個忍不住小聲和周圍同伴悄悄話:“你們覺不覺得,嫂子最開始讓我們噤聲的那個眼神很熟悉?”
同伴眉頭跳了跳:“我還以為只我這麽覺得。”
那守衛點頭:“五官不像,眼神和氣質卻突然很像戴老将軍,真奇妙。”
同伴大開腦洞:“哦豁,陛下那麽快就愛得不要不要的,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啊?”
守衛茫然:“聽起來好像怪怪的。”
沒說上幾句話,藏書樓裏就傳來騷動。
*
午時終于到了,北門前的刑場萬人空巷,大道小巷都雲集了人,附近高樓全占滿了人,全部都在等待何家的斬首。
距離刑場不遠的東區邊緣是高骊和一衆北境人,西區邊緣則是一衆世家。
高瑱和韓志禺伴着臉色慘白的姜雲漸,包了一座酒樓上的高層。姜雲漸此前甚至在策劃當場劫法場,被韓志禺得知之後拼命攔下,廢了大功夫勸告安撫,讓他先保留青山在,日後才好為何卓安報仇,才勉強算是拉住了他。
高瑱時而春風化雨時而慷慨陳詞地激勵和安慰這看上去丢魂落魄、猶如喪家之犬的姜雲漸,心裏嗤笑他為了一個階下囚,為了一個女人崩潰成這副德性。
不遠處另一家酒樓坐着吳攸和郭家父子,許開仁也在,一桌人臨在窗臺看刑場上的狀況。
吳攸舉杯飲酒看北境人,恍然意識到從最初以來一直輕視的北境勢力其實人數衆多,下至可供收稅的北境移民,中至可供戰力的北境軍隊,上至內閣幹事的唐維、天澤宮中避而不出卻存在感依舊十足的皇帝高骊。
看起來竟然不容小觑。
許開仁在專注地看刑場。
當初宋家被處以極刑的時候,他在東區和各位平民朋友擠在一起,擠得滿頭大汗地目睹宋家人的結局,雖然感到解恨,充斥胸腔中的卻依然是悲憤占了上風。韓宋雲狄門之夜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他的親朋好友,那些到底是回不來了。
現在,踐踏了多少年國中百姓的何家也得到了懲罰,許開仁的心情與上次相似,悲憤與快意各占心房。
至于自己此時翻天覆地的處境,幾個月前還是白丁,現在與宰相尚書光明正大地共坐一桌,他并沒有感覺到不同。
人上人的琉璃金樽杯,人下人的缺口粗瓷碗,對于許開仁而言,區別都不大。
杯碗中是良水就好。
緊接着是一家酒樓的隐蔽小隔間裏,三個易容過的人坐二站一。
謝青川倒熱茶給謝紅淚,謝紅淚擺手不接,轉頭看向站在紗窗前的清瘦人影。
去年十二夜,這個毫無氣息的女人被一個神秘人交到了她手上,謝紅淚聽到女人的名字是梅之牧,猶豫了一個無眠夜才接下了這個燙手山芋。
如今梅之牧身體調養得尚可,只是或許因為假死的閉息藥毒性較強,又或許因為別的,梅之牧本來半白的青絲如今全白了。
這一趟出來并不安全,但梅之牧堅持要出來,謝紅淚拗不過,此前沒少在民間聽到她和何卓安之間的事,恻隐之心動了念,便冒着風險易容出來。
梅之牧凝固了一般地站着,隔着一層模糊的窗紗遠望。
午時三刻還沒到來,執刑官吏在刑場上放聲宣讀何家上下犯下的種種罪責,刑臺下萬民憤聲,準備好的各種東西不要命地往刑場上砸。
一衆何家人或嚎或哭,被砸得頭破血流一身髒污,何卓安在中央戴枷低頭而跪,早在大理寺中嘗過了梁家種種不見天日的刑罰手段,血流進唇角也不覺疼,視線只看着左手上斑駁只剩幾顆的佛珠手串。
大理寺獄卒說梅之牧死了,還說整個長洛都在編造杜撰她們的污名情史,如果梅之牧沒有耐不住刑罰先死在她前頭,此時她們兩人一起受刑斬首,必是一個笑話。
何卓安沒見過她的屍首便不信,至于據說遠傳的情史,她深信了。
午時三刻到了。
窗紗前的梅之牧擡了頭,看偌大蒼穹,刑場上的何卓安低了頭,锵然血濺四方。
生時唇齒相依,死後史冊相依。
臭名昭著,正是一雙好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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