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章

第 101 章

正月十七時, 謝漆眼前的紗布終于可以揭開了。神醫給他解開,高骊緊張地蹲坐在一旁,期待着取下紗布後, 那雙重見天日的眼睛裏會流露出怎樣的神情。

紗布一圈圈委落在地,謝漆被壓扁垂的長睫毛看起來有些滑稽, 塗了胭脂似的眼皮下眼珠轉動着, 使了大勁才睜開了眼睛。

神醫緊盯着他的眼睛恢複狀況, 高骊巴巴瞅着他的眼神,謝漆卻第一反應擡頭去看虛空,仰起了一截青斑淺淺的脆弱頸項。

“謝漆?怎麽樣, 看得清楚嗎?”

謝漆不為所動地靜坐着,眯着眼看了半晌虛空,靜得高骊都要打擺子了。

“好了。”良久,謝漆才低下頭來, 面無表情地比了個好的手勢, 眸光熠熠。

高骊欣喜得大喝一聲,不等神醫發話就一把抱住了謝漆搖晃:“太好了!你可算不用再蒙着那礙事的布條了!”

謝漆被他抱着搖晃得像面條,抿唇無聲笑着,擡起右手斜抱高骊後背, 左手豎在唇間朝神醫示意噤聲。

神醫到口的話霎時吞咽回肚子裏, 悵惘與欣然并重地摸摸胡子。

高骊晃了謝漆好一會才松開,主動扣起謝漆的手請神醫診脈, 眼角有喜極而泣的潮濕淚痕。

神醫邊診邊寬慰, 脈象記在腦子裏,嘴上報喜不報憂, 說罷問起高骊接下來的打算:“對了,聽說你幾天後就要去春獵, 謝漆到時也跟着去?”

高骊小心翼翼:“可以嗎?”

謝漆一錘定音:“可以的。”

兩個人異口同聲,而後轉頭四目相對,謝漆不自覺地單眨了下右眼,神情像撒嬌的貓,高骊便癡癡地看着他傻笑。

神醫表情不輕松,一手診脈一手掐着指頭算日子:“只怕謝漆會在途中煙瘾發作,野外天大地大,他若脫缰,你追不上啊。”

謝漆立即着急地接口:“您開,藥,我一定喝。”

神醫摸着胡子擡頭,看到小兩口用一模一樣的可憐巴巴的熱切眼神看着自己,驀然覺得這兩人像大獸小獸,兩條看不見的毛茸茸尾巴交纏在一起輕搖似的。

神醫莫名覺得自己無痛當了父親:“……”

于是等到晚上,神醫一口氣肝出了三種新的藥,制成了若幹丸子和粗糙香包,喝令謝漆接下來三天都要忍着劇痛藥浴,力求在春獵前先疏通煙毒。

是夜謝漆緊閉着眼縮在浴桶裏,眉頭皺也不皺,若非汗珠淅淅瀝瀝如小雨,不知者還以為他只是單純在泡個熱乎浴泉。

高骊圍着浴桶急得團團轉,疊聲和他說話,想幫他轉移些痛覺侵襲的凄楚,謝漆非但不領情,還哼哼唧唧地嫌棄他:“別走啦,你好煩。”

高骊啞火且委屈,搬了個小椅子蹲坐在他背後,大手摸摸他後腦勺輕聲:“老婆,那我給你唱個小曲解解悶吧。”

他哼起當初中秋夜游在草臺下聽到的念奴嬌曲子,結果沒哼幾個調子,謝漆便在浴桶裏轉身,棄置一身千瘡百孔的劇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難聽!”

高骊委屈得要癟了,又見他貼過來,一只蒼白手背搭在邊沿,鼻尖輕輕與他相貼,閉上眼安然道:“我教你。”

青黑藥水下的手臂青筋鼓脹,冷汗也如雨下,但念奴嬌的曲調四平八穩,沒有一個調子落下。

高骊怔怔看着他閉着眼的平靜神情,心髒鼓噪着不知該喜該悲:“謝漆,不疼嗎?”

他撫上謝漆蒼白的臉,他便側首親親他掌心,冷汗滾落,白如雨後芽。念奴嬌悠悠哼完最後一個轉音,謝漆頭也不擡地依偎着他,置若罔聞地閉着眼輕笑:“哼完喵,跟我學。”

高骊低頭貼着他額心,努力跟他學着念奴嬌的曲調,待七曲終,浴桶中的藥水變回了透明,他便伸手把謝漆從中抱出來,裹着寝衣抱在懷裏解開濕淋淋的長發,一手擦拭着,一手試探着去掐他腰身。

謝漆身上乏力,側腰抖了兩下,哼唧着罵他:“怪力狂,手好重,撒開。”

高骊心中一松,方才還以為謝漆添加了喪失痛覺的後遺症,還好不是。

他就是能忍而已。

先前那個因為施針劇痛,便會張牙舞爪地轉身給他一通大耳刮子的懵懂樣遠去了。

*

二十日清晨,高骊整裝,背着還呼呼大睡的謝漆走出天澤宮,破曉的曙光兜頭披了滿身,他腳下輕快地背着他出宮門,光明正大地帶他一起出城門前往白湧山。

高骊特意起的大早,路上走得又快又穩,北境軍守衛整齊劃一地跟在他身後,腳步聲一致壓到最低,數百人靜默地跟随着皇帝,帝不願打擾清夢中的近侍,所有人便學會鴉雀無聲。

謝漆沉浸在晃悠悠的夢裏。夢鄉中自己是半人半貓的非人非獸,安然如素地趴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下巴戳在手背上,貓尾和小腿一起晃悠踢踏,戳一株開在近在咫尺的冰藍花。戳了一千下,不遠處傳來動靜,他懶洋洋地擡頭,看到另一個自己盤膝而坐,一條腿只剩白骨,斷裂的玄漆刀碎片就散在腿骨間。

他撥開碎片朝他伸手:“過來吧。”

謝漆右眼忽然被從天而降的粘稠泥巴砸中,他捂住眼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朝着另一個自己伸手。

手被一只灼熱的大手握住:“醒啦?”

謝漆猛然睜開眼睛,看到坐在旁邊的高骊,他們身處在寬敞的馬車裏。謝漆揉揉左眼爬起來,定神看到自己身上穿着與高骊身上配套的同色系常服,意識到現在正在出城前往白湧山春獵的路上,是他期待了已久的春獵之旅。

許是連續三天藥浴掏空了精力,他昨夜睡得極沉,也不知自己一早是怎麽讓高骊帶出來的,從頭到腳,從天澤宮到宮門一路,定然讓高骊受累了。

高骊一眼看出他的歉意,單手把他撈到腿上抱着輕蹭,哭笑不得:“怎麽還不好意思上了?早啊謝漆漆,餓不餓?”

謝漆搖頭,蠢蠢欲動地伸手去拍拍車窗,高骊便開了第一重窗,抱着他彎腰湊到窗紗前看車外的隊伍和長洛街道。

謝漆眯着眼睛看東區街道兩邊熙熙攘攘的百姓,許多人家抱着小孩在街頭說說笑笑,小孩見儀仗威風,騎在自家老爹頭上又是指揮又是拍手的,天真爛漫。

從老到少,他看得見的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不見畏懼嫌惡。

謝漆眉眼彎彎地揚起唇角。

高骊看着斑駁光影灑落在他無暇的右半邊臉上,沒忍住挨過去親了一口:“怎麽啦,看得這麽開心啊?”

“你不是,暴君,開心。”

“這是什麽不着四六的回答?”高骊被逗笑了,低頭又親了他一口,謝漆第一反應是去關第一重窗,似乎是怕車外有任何眼力不俗的人窺見天子車駕內有旖旎,緊張得體溫一瞬升了。

高骊當他害羞,笑着把人抱在腿上輕輕撫着脊背:“高瑱那厮我沒讓他來,丢在朝裏忙活他韓家禮部的三月春考,高沅更不用提,正閉關在他宮裏面壁解毒,春獵沒他的份,不想見的人就讓他們離我們遠遠的。對了,方貝貝來信說他傷勢好了不少,今天城門大開,人多眼雜的,他打算明天悄悄出城來找你。”

謝漆認真地聽着,眼睛明亮地不住點頭,滿眼寫着“好好好”。

高骊愛死他專注地望着自己的模樣了,情不自禁地吻他眼角低聲耳語:“謝漆漆,你不知道我多喜歡你的雙眼,你綁了十天紗布,我跟着低落了十天,真好,現在你又能這樣看着我了,這麽漂亮的眼睛,就該這麽全神貫注地看着我……”

謝漆安靜片刻,嗯過一聲,伸手抱住他肩背,腦袋埋在他頸窩裏和馬車一起晃晃悠悠。

他試着閉上右眼,視線一片明亮,便安然若素了。

隊伍慢悠悠地行駛了約莫一時辰才趕到白湧山腳下,五大世家的青年子弟都來了不少,北境軍撥出了一千跟随護衛,戰力壓倒了禁衛軍和世家私兵。到地點時各方也分割清楚,北境軍在唐維指揮下紮營,世家那頭自有各家主操持,幾方派別奇妙地維持着表面太平,井井有條地疏離又高效地行動起來。

唐維看着這景象心裏實在是忍不住欣慰,恨不得往後在禦書房裏各派也能繼續維持這風輕雲淡的和諧。

他邊感嘆着邊去天子車駕旁邊恭敬地傳聲:“陛下,謝大人,諸事已妥當。”

外人面前,唐維扮演着唯一能令喜怒無常的皇帝信服的北境舊臣角色,有帝之心腹的身份在,諸事才能順遂至此,外人沖着這也不能不給他三分顏面。

車裏傳來一聲好,唐維主動上前去打開車門,高骊穿着一身修身的騎射武服率先下車,随後站定在車下,向車上伸手,姿态是等着接抱的溫柔模樣。

同行出獵的世家衆人當中不乏年輕的青春女郎,都是肩負着擔起一族後續榮華的隐責,膽大的眼睛牢牢看着遠處的晉帝,見得一個挺拔身形,側顏英俊溫柔,不似傳說中的暴戾無常。

外人眼巴巴等着看車駕上下來的是誰。

不過片刻,一道清瘦身影飛雀似的落下來,太輕盈了,似乎馬上就要飛去。

但飛雀被帝緊緊抱進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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