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庇護所
第6章 庇護所
宋撿好累,小狼哥跑得太快,也不懂停下來讓他休息。以前爸媽好歹還知道自己看不見,走路慢一些,可小狼哥不懂。
他就知道跑,脖子上的繩子也緊,跑得宋撿不得不拼命跟上,從沒這樣用力跑過。
可跑着跑着,他就聽到了人的聲音。是人們在說話,還有人在吹哨子,提醒大家別掉隊。
追上大家了?宋撿第一次用奔跑求生,竟然真的追上了,以前他只會用躲。
“慢點兒,小狼哥求求了。”宋撿還想耍個賴,撒個嬌,“我……我看不見,我瞎的。小狼哥你拉着我的手跑好不?”
可男孩并沒有搭理他,連回頭都沒回,只管朝前方狂奔。這樣一鬧,鬧得宋撿有點怕他了,怕他哪天把自己折騰死。
麻繩有兩三米,死結卡在宋撿那根細脖子邊上。男孩用蠻力,叼住麻繩另一端,死死不肯松口,兩個小孩兒中間的那段繩子繃得又硬又直。
宋撿慢下來,不想跑了,男孩就偏過頭去狠狠拽一把,眼睛裏還是那股愛答不理人的冰冷。等宋撿知道緊跟了,他才把繩子松一松,不繃得那麽緊。
松的時候,那段麻繩就軟塌塌垂在半空,像一段弧。宋撿知道這是自己剛才跑快了的獎賞,跟上了才給松一會兒,等繩子再拽起來,他重新拼命跟。
再松,宋撿自動慢下來,松得特別軟的時候,還能停下來歇幾秒。可一旦繃直了,他就要邁開腿快步跑。
好累啊,宋撿從沒這麽累過。視力不好的世界,全部注意力壓在一根麻繩上,從松緊判斷小狼哥的意圖,不能分神發呆,全世界只剩下這一根繩子。
看見狼群跟上了,張牧就沒再管這一邊,只顧得去辨別方向。地球自轉減慢之後,磁場也亂了,指南針、指北針不好使,指針會在風暴裏來回亂轉。只能通過太陽和影子的角度去算。
再次确認之後,信號槍又發了一次,巨大的聲響,藍色的光打通了紗霧像一顆指路星。張牧號令大家夥跟上,擦了擦汗。
普通人的方向感有限,聽說,覺醒成哨兵的人方向感極強,哪怕在狂風暴裏都能順着一條線走。他們的感官能力随着覺醒飛速發育,嗅覺、聽覺、觸覺、味覺,包括視覺,都比普通人強幾十倍。
比哨兵更可怕的,是向導。他們覺醒的是精神力,用大腦控制哨兵,可以把哨兵的身體強化成更敏感,也能關上哨兵的五感。
又一顆信號彈打上來了,張牧顧不上什麽哨兵向導,朝着藍色閃光彈的方向堅定前行。流民沒有哨兵那樣強的五感,也沒有向導那樣可怕的大腦,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求生方式,盡管艱苦,仍舊可以活下來。
轉移到地下掩體時,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小時。
地下掩體很大,類似建立在沙漠裏的地下室,深入地表十幾米,分出小隔間,還有儲存物品的大房間。它們在沙漠不少地方零散分布,全部是聯盟軍或野軍的軍用工事。當哨兵向導出任務時,來不及返回移動基地,就會到這種地方來避難。
空着的時候,流民也用一用。
“快!”張牧站在入口處,高舉照明燈指引大夥下樓梯。樓梯很窄,但進入掩體內部就寬敞多了。由于人多,又有馬和駱駝,速度非常慢,又過了兩個小時,等到其他方向的探路人騎着馬趕回來,沒有進入掩體的只剩下張牧一家,和一群狼。
張牧是領頭人,負責斷後,十幾名探路人都是他的副手。天黑壓壓地沉下來,像是要砸到地上。風力增強,吹得人幾乎站不住。
“快下去,快下去!”張牧讓副手們先下樓梯,然後才是他的家人和駱駝。
男孩還咬着繩子,絲毫不着急。狂風暴他很熟悉,狼群躲避天災的速度可比人類快得多。他一直跟着狼群轉移,總能找到廢棄的地下洞穴。
可是宋撿好像很害怕,緊緊地貼着自己,是一匹膽小的狼。
宋撿眼前完全黑了,風吹得他臉疼。“小狼哥,到咱們了嗎?”
男孩沒聲音,他就再問:“到了嗎?到了嗎?”
終于,張牧喊了一聲下來吧,繩子再一次繃直,宋撿不用人催促,趕緊站起來,緊緊跟着小狼哥,還帶着一群荒漠狼。
狼真大,它們貼着宋撿的小腿打鬧,比宋撿的腰還高。
樓梯很長,宋撿摸着牆走,一節一節往下。他怕小狼哥打,現在還有點不喜歡他了,因為小狼哥太冷酷,哪怕他摸摸自己,給點回應也行。小半瞎的心思沒人懂,要的就是一次撫摸,一句回話。
樓梯通道完全是黑的,宋撿眼前就是黑的,等最後一節臺階下完,眼前才模模糊糊亮了些。
男孩這才放開繩子,繞着他的狼群跑,鼻尖和狼的長鼻子碰來碰去,偶爾還抱着打個滾。他用氣味辨別狼,挨個去聞,确定一匹不少。
黑色的頭狼這時輕輕啃了他一下。
男孩往頭狼的脖頸下方頂了頂,接受了狼群的表揚。因為他帶着狼群,找到了安全的休息地。
宋撿又被扔下了,脖子上倒是多了一條麻繩。他想摘下來,可系得太緊,卡得剛剛好,繩子和皮膚之間連兩根手指都插不進去。沒過多會兒,他聞出了生火的氣味。
掩體的主要構成是水泥和鋼筋,流民們一個挨一個擠在一起,只能坐着取暖。張牧生了一小堆火,燒了一鍋熱水,然後趕緊滅掉,只點燃一盞油燈。
他拎着燈,去檢查入口處是否鎖好,随着重重的轉輪大鎖卡住,轟隆一聲,門板落下,掩體裏完全黑了。
唯一亮的,就是一盞油燈,加上幾十雙綠幽幽的狼眼睛。張牧躲着狼走,狼群非常聰明,它們暫時不攻擊人群,是因為現在是求生時間,但不代表它們不發狂。
在黑暗中,動物的視力可比人強多了。
“抱歉,狼崽子帶着狼,你們只能在最外面休息了。”他拎着燈,靠近了宋撿。
突如其來的說話聲吓了宋撿一跳,左手攥着的石頭剛舉起來,聽出這個聲音是張牧。“你……你不許叫他狼崽子,他是我小狼哥。小狼哥呢?他不要我了?”
小狼哥?張牧找了找,沒找到。“睡吧,一會兒他就回來。”
宋撿搖了搖頭,小狼哥和狼不在,他不敢睡。
“害怕嗎?”張牧又問。
宋撿還是搖了搖頭,他已經連怕都不知道了,兩只眼睛對光也沒有大反應,煤油燈放到眼前,他不會像正常人那樣眯眼。
張牧還想說點安慰的話,又開不了口。怎麽安慰?一個被爸媽扔掉的孩子,瞎眼,安慰不好的。他已經懂事了,知道被遺棄的原因和求生艱難。
“有需要的話你可以……”張牧想伸手摸他腦袋一把。
狼崽子的臉忽然從黑暗中冒出來,帶着股煩躁勁兒,在宋撿背後瞪他。雖然他是人,但他的眼神是狼,仿佛也有綠幽幽的冷光。
“小狼哥你回來啦,我聽話,你別扔我。”身後有熟悉的聲音,宋撿一個轉身将男孩摟住了,趴在人家懷裏不肯動。
男孩咽喉發出威脅的低吼,攥緊了宋撿的繩子,一邊咬着宋撿的耳朵骨一邊瞪張牧。
于是張牧退後,去找自己的家人。
掩體裏不安靜,大家都在小聲說話,充斥着不安的耳語。男孩和狼群被安置在最外面,守着樓梯口的位置,只要側耳一聽就能聽到地面上的動靜。
狂風暴來了,大地像在震動。
他蹲在地上,甩了甩頭,旁邊多了一個熱源,是正靠近他的宋撿。
宋撿怕他,但是還想和他貼貼。“小狼哥,我冷,繩子能給我解了嗎?”
“冷。”男孩嗅了嗅他臉上的傷,還是那股刺鼻味道,不好聞。
“嗯,我好冷。”宋撿左腳搭右腳,右腳搭左腳,試圖腳心交替取暖。掩體的地面是水泥,格外冰涼。
“冷。”男孩又重複了一次,說得不太準,發音靠前,像帶了某種口音。
宋撿吸吸鼻子,伸手摸男孩的長頭發:“我冷,我沒有毛,狼有,我沒有。以前我爸媽給我毛毯,咱們把狼叫過來,你抱我睡覺吧。”
他是真的太冷了,很怨小狼哥不抱他。小狼哥身體總是燙的,那麽熱,哪怕抱一下,分他一點溫度,可是每次一碰到,人就跑了。
現在也是,宋撿剛有那麽個意思,人就跑了。
樊宇有個手電筒,是他在戰場邊緣撿的,盡管開着手電,還是被神出鬼沒的男孩吓一跳。“媽的,你他媽吓死老子!”
“冷。”男孩光着身子,蹲着。
“你他媽知道冷?”樊宇不打算搭理,狼崽子可能沒有冷熱知覺。
見樊宇沒動靜,男孩在原地蹲了一會兒,慢慢挪步到他的馬面前,發出彈舌的聲音。馬原本窩着呢,瞬間站立,差點把周圍的人踩到。
一陣騷亂。
樊宇趕緊安撫住馬,剛想擡腿踹狼崽子一腳,人早就跑沒影了。可沒一會兒,他又繞回來,像詭計多端的狼群,活活消耗獵物的體力。
“肉。”男孩目光幽幽,“土豆。”
樊宇罵罵咧咧地打開包袱,摸了幾個烤熟的土豆,一個個扔給他。狼崽子精得很,他知道肉很難得,比麻繩的價值高,所以又來要土豆。
土豆好幾個,一口氣叼不起來,男孩咬着一個,手裏拿着幾個,動作怪異地來到張牧面前。
“又幹什麽?”張牧讓妻子和孩子先別動。
男孩滾過去一個土豆。“冷。”
羅小蘭緊皺眉頭,懷裏的女兒朝前伸手:“媽媽,那是土豆。”
“別要。”她把女兒往懷裏藏了藏,狼崽子給的東西,絕沒有好心。
張牧朝男孩搖搖頭,冷也沒有辦法,他沒有多餘的衣服。給了他,自己的孩子就少一件。
“冷。”男孩的身體保持原狀,只有手,繼續往前滾了一個土豆,眼睛裏沒有感情似的,神色也麻木。
宋撿縮在角落裏,聽着外面的聲。風聲很大,可那個奇特的腳步聲靠近時,還是讓他聽出來了。
“小狼哥。”宋撿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什麽東西扔過來,蓋住了他的頭。他伸手一抓,竟然是一條薄薄的毛毯。
男孩沒用過這個,更不懂這是幹什麽的,拿過毛毯反複翻騰,時不時咬住撕一下,扯一把,要不就撓撓。宋撿虛虛地抓着毛毯一角,等他折騰夠了才拽過來,愛惜地摸摸,朝小狼哥的方向笑。
“有毯子就不冷了,咱倆睡吧。”他看不清,只把毯子攤開折一下,平鋪在地上。
鋪好了,宋撿急不可耐地躺上去,嬰兒似的縮着身子,還給旁邊留出了地方。“小狼哥你來,咱倆睡覺。”
男孩看着他的笑,猛地一下,嘴角也跟着動了,他不懂笑的含義,只是單純模仿。等宋撿躺好,他也躺下,感受身下奇特的觸感。
這是毯子,和草皮不一樣。
确定安全後,他才用狼的叫聲呼喚,幾匹正在學捕獵的幼狼撒歡似的撲過來,也是先撓,再是撕咬,直到男孩兇猛地咬了一口其中一匹的耳朵,它們才安靜。
周圍全是狼,其中一匹還壓着宋撿的小腳,宋撿再一次伸手出去,拿着藏在袖口裏的棉簽,輕輕往小狼哥的臉上滑。
“上藥,上藥藥。”宋撿笑着說,“我們上藥藥就好了,我們兩個最最好,不要別人。”
“上……藥,最好。”男孩吃力地說,咬不住字似的。他手裏還有一個土豆,自己先吃,再咬一口,喂給了宋撿。
宋撿用舌頭一勾,勾進嘴裏慢慢地嚼,肚子不餓,身上不冷,還有人陪,一下子他又不怕小狼哥了,也不怨他,還主動把手指伸給他,讓他磨牙。
小狼哥在換牙,磨牙時沒有輕重,啃得宋撿直吸氣。
風更大了,像是要把入口的鐵門掀翻,宋撿枕着一匹狼,抓着小狼哥的發梢開始犯困,眼皮漸漸沉了。男孩看着他一起一伏的胸膛,挪了挪肩膀,把麻繩的另一端拴在自己手腕上,再紮在毛茸茸的狼堆裏,閉上眼睛安靜地打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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