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麻繩

第5章 麻繩

狼崽子要藥,可張牧沒法給他。因為藥物實在太緊缺,必須用在刀刃上。營地裏最強壯的獵人或者生育中的女人才能用,小孩子用藥也要看有沒有回報。

孩子如果體質太弱,或病得太重,救不回來,藥也是不會給的。

“宋撿那是磕傷,死不了。”張牧轟他走,別看狼崽子和自己女兒年齡差不多,萬一打起來完全不是同等級的對手。光是那一口牙,狼崽子就能把同齡孩子生生咬死。

他骨子裏是狼,已經和狼群學會咬獵物的咽喉了,張牧看見過他叼野兔子。

狼崽子狠厲,卻不傻,知道張牧沒打算給他藥,水壺也不打算還了,叼起金屬壺嘴就跑。

“怪瘆人的。”羅小蘭是張牧的妻子,特別不喜歡狼孩,“樊宇也是有病,養他幹什麽?他這是還小,等他再大大,殺人都幹得出來。”

張牧卻笑笑,說了幾句快收拾吧。

十幾分鐘後,張牧卷起帳篷裏的墊子,準備用麻繩紮緊再挪到木架上。身後竟然又有了動靜,不大,很謹慎,又不想驚動大人,又不願意多等。

張牧往後一看,狼崽子蹲在幾米開外,噗一下,給他吐了個東西。

一只被咬得半死的毒蠍子。

沙漠裏的蟲子太多帶毒,而且比從前的體型要大。一只毒蠍子有成年人手掌大,锃亮的尖勾尾巴已經被咬癟了。毒腺被破壞,一只毒蠍子的用處少了一半,可它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烤來吃或泡酒。

“幹什麽?”張牧拿木棍撥拉幾下,蠍子徹底涼透了。真夠狠的,蟄一下成年人也得毒死了,可狼崽子竟然知道要咬壞它的尖刺。

男孩擡起後腿,右腳撓一撓右耳朵,目光很直地看着張牧的行李。“疼,撿。”

“這個是給我的?”張牧蹲下來,狼崽子或許能長成人類,他有人類的意識。

男孩偏着被打腫的臉,淬了一口,吐出來的全是毒蠍的尾尖殘骸。“吃,給你。”

用吃的來換藥,張牧算是搞清楚了。宋撿臉上是磕傷,不管的話,估計也會感染。張牧找了兩個棉簽,沾滿深褐色的碘酒,遞給了狼崽子。

男孩伸着脖子,聞聞,靈敏的嗅覺像被傷害到,竟然打了個激靈跑開了。

他的鼻子沒嗅過人類痕跡太重的氣味,忽地被刺激一下,吓一大跳。跑了幾圈,他再像狼一樣潛伏過來,試着用嘴叼,可一靠近又被刺激了。

就這樣又躲又想過來,反複重複幾回,終于叼走了張牧手裏的棉簽,撅着光屁股跑沒了影。

宋撿周圍全是狼,但是他不敢動,更不敢伸手抱它們。小狼哥被他碰到會跑,它們不是,碰急了會用嗚嗚聲吓唬人。就算不張嘴咬,尖牙硌一下手也是很疼的,如果它們要是急了,一口咬斷自己的手腕也不難。

遠處又有了腳步聲,宋撿能分辨出來,是他。因為這不是人用兩只腳走出來的動靜,是兩手兩腳跑動,足音才會這麽亂。

“小狼哥?”宋撿知道是他,還故意問,想要一點回應。

男孩跑回來,沒理會他的問題。狼很少用聲音傳達意圖,聲音會暴露位置。棉簽上的味道很難聞,熏走了宋撿身邊的狼。

宋撿緊盯他的剪影不放,也聞到一股味。但他不懂是什麽散發出來的,以前也沒聞過。

下巴疼,剛才被水淋過,更疼了。宋撿伸手想要抓小狼哥,抓住一點就好,皮膚碰着了,說明自己不孤單。

可是他的手背又被打了。

“你別打我啊,我害怕,我想你才抓你的。”宋撿自己吹吹手,小狼哥給他吃給他喝,他就想套近乎。以前怎麽往爸媽身後躲,現在就怎麽往男孩身後藏,可憐巴巴小狗似的,巴不得人家拿繩子拴着他,一分鐘都不分開。

視力不好,特別想黏糊人。

下巴一涼,緊接着是從沒感受過的疼法,很刺。宋撿第一反應是又被淋水了,想把小狼哥推開。

男孩一下被推開了,要是手撐在地上,宋撿這點力氣絕對推不開他。可他正學着兩手擡起,給宋撿上藥。

兩只手沾地習慣了,拿起來掌握不好平衡。結果就這樣一推,給男孩推倒了。

他身上有狼性,被一個弱于自己的同類推倒,只能理解為挑釁。于是一把将宋撿按住,特別用力地壓他,壓得宋撿小小的身體喘氣都費勁了才放開。

“小狼哥我錯了,我聽話,你別打我。”宋撿小聲地求,“求求你了。”

低位狼對高位狼的挑釁,必須懲罰,要讓宋撿知道不能再這樣做。等壓夠了,男孩才起來,給宋撿上藥。

上完藥也不理他,跟着狼群去找今天的口糧,男孩不擔心宋撿的傷,狼的複原能力能快,幾天後就會好。

宋撿以為剛才自己要死了呢,小狼哥的嘴離自己喉嚨很近,咬一口,估計能疼死。他帶着狼群走了,宋撿又恢複成一個人的狀态,害怕,但不敢瞎走,怕走沒了,小狼哥找不到自己。只好滿地摸石頭,摸帶尖尖的,攥在手裏當武器。

摸着摸着,他摸到兩根細細濕濕的東西。看不見的人總依賴嗅覺,宋撿拾起它來往鼻子邊上放,一聞,就是剛才那個刺刺的氣味。

氣味是什麽,不清楚,但這個小棍棍宋撿認識。他摸過,這是棉簽。

是上藥用的,小狼哥給自己拿藥了。只要上了藥,傷口很快會好。宋撿珍惜地撿起來,自己抓着腳踝,用棉簽擦自己的腳心。

這裏還有傷口呢,塗一塗。

到了下午,狂風暴前的沙塵先來了。流民都在收拾行李,沒人顧得上一個小瞎子,宋撿坐在原地,捏着幹掉的棉簽,等人來理理他。

小狼哥回來的時候,根本沒有足音,他故意隐藏了,宋撿沒聽見。

男孩叼着一大塊從狼群裏搶回來的帶骨生肉,把宋撿頂了一個跟頭。他用腦袋撞的,然後把生肉吐給宋撿,等他來吃。

自己已經吃過了,嘴上全是血,可以把剩下的分給宋撿。

宋撿揉着腰,小心翼翼去摸。上過藥,下巴和腳心沒那麽疼了,傷口發幹,好像一下子開始結痂。摸到濕乎乎的肉塊,他吓一跳,縮着手往後躲。

“我不吃生的。”宋撿怕小狼哥用嘴喂自己。

男孩歪着頭看他,叼起來,重新吐給他,直接吐在宋撿的手裏。狼都是吃生肉的,幼狼斷奶後就開始吃了。

有的幼狼還饞奶,母狼就會一次次把肉塊嚼碎吐給它,讓它盡快吃肉,長大。

可男孩沒見過這麽笨的同類,吐給他了,他還不吃。

好像教不會。

他沒斷奶?

不會就算了,總要學會。男孩不擔心,也沒有多餘的情緒體會,進食是動物的本能,餓了就會吃。這時,沙塵天空中亮起幾枚閃光的東西,吓得狼群跑散了再聚起來。

這是人類社會的東西,非常亮,男孩昂着頭看,有的是藍色,有的是紅色。紅色的多,藍色的少。

宋撿昂着頭聽,什麽都看不清。但他知道這是信號彈,以前營地裏也用。要開始轉移了。

信號來了,張牧準備帶流民轉移。信號彈是前去尋找地下掩體的探路人發來的,紅色的方向代表沒有,藍色代表找到了。風沙漸大,他們只有十幾個小時用來遷移。

千人的營地浩浩蕩蕩朝着藍色方向出發,有的人用馬或者駱駝來扛行李,但大多數人是自己背着。

樊宇有一匹沙漠馬。能在沙漠裏行走的馬種比較矮小,但足夠壯實,沒有修長的腿,馬蹄寬且平。他出來找狼崽子,但并不擔心狼崽子跟不上。

對于天災,動物永遠有更敏銳的判斷力,它們比人類更懂怎麽避難。

“喂!”樊宇瞧見了他,“走了!”

男孩正在用頭頂宋撿,把宋撿頂得站了起來。

“操。”樊宇罵了一句,“管他幹什麽?走了!”

宋撿聽見樊宇罵人了,聲音非常大,像被風吹進耳朵裏。可他只能茫然地站在原地,起了風沙,眼睛都快掙不開,更看不清明暗的區別。

大部隊開始行動,男孩頂了宋撿幾下,就不再管他,跟在流民群的最後面走了。他帶着一群狼,融不進人類當中,一頭黑發披到肩胛骨下,嘴裏叼着剛才那塊帶骨頭的生肉。

宋撿跟不上他們。

要是平時,看見一個人影,或許能勉強跟上。可現在真的看不清方向,只能聽清他們逐漸離遠。以前每次換地方都是爸媽拉着,他是個殘疾,沒人拉着就不行了。

男孩走了幾十米,回頭一瞧,宋撿遠遠地站着。

怎麽沒跟上?

于是他又跑回來,用頭頂宋撿,把宋撿頂得往前走了幾步。看到宋撿開始走了,他就往前跑,去追大部隊和狼群。

宋撿只走幾步,停下來,視力不好,生存幾率為零。

幾次反複,大部隊越來越遠,連聲音都聽不到。男孩最後頂了宋撿幾次,圍着他聞聞,徹底放棄似的,跑了很久都不回來了。

宋撿也放棄了,攥着幹掉的棉簽坐下來。

下沙速度開始加快,他都聽到了刮風的聲音,還有沙粒瘋狂落到胳膊上的重量。

樊宇戴着頭巾和防風鏡,拉着馬。手上的傷口還他媽挺疼的。突然他的馬驚叫起來,樊宇立刻抓緊缰繩,防止馬跑脫。

狼崽子攔在馬前,龇着牙,朝他吐了一塊東西。

“你他媽吓着馬了!”樊宇先安撫馬,狼群是荒漠裏最殘忍的頂級殺手,也是馬的天敵,狼崽子身上的狼味太重。養了他半年,樊宇已經摸清了他的思維方式,這是要和自己換東西。

他走過去,撿起來,是一塊帶着大骨頭的生肉。

肉類是很少見的食物。

“要什麽?”他問狼崽子,“你他媽再敢咬我,斃了你!”

男孩皺着高挺的鼻子,整個人比較瘦,但身型很結實。“馬的,繩。”

“什麽?”樊宇沒聽清,風聲開始大了。

男孩看着馬匹,這樣一匹沙漠馬,放在狼群裏,一天就可以吃光。“繩,馬的,繩。”

馬脖子上有一捆麻繩,樊宇掂量了一下,扔給了他。男孩叼起來就跑,往反方向,很快消失在沙塵之中。

宋撿兩腿直直地坐在地上,感覺沙子已經埋過腳面。起風了,他裹緊衣服,用力往外看,可什麽都看不到。

風聲大到蓋過了小狼哥的腳步聲,直到他沖近宋撿,鼻尖撞了下宋撿的臉。宋撿很笨,還涼,不會吃生肉,跟不上狼群。他用鼻尖碰他,想讓他站起來。

“小狼哥!你……你回來啦?你別走,我以後都聽你話,你別扔了我……我害怕,求求了。”宋撿趕緊抓他,兩個人用臉貼貼,用嘴碰了碰嘴,像狼一樣。男孩把他壓在沙面上蹭,還想撕扯他的衣服,把他扒光,懷疑就是這身布困住宋撿,讓他跟不上。每次宋撿想要起來就壓一下,高位狼表示親昵時,絕不允許低位狼的頭高過自己。

宋撿緊緊地抱着男孩,小細胳膊不肯松開,他們又貼貼身子,交換呼吸,直到宋撿脖子上落了一圈繩,緊緊的,差點把他勒死。

繩子逐漸拉緊,系了個死結,一頭拴着宋撿,一頭叼在男孩的嘴裏。

“走。”男孩還是四肢着地,偏着頭,強硬地拽宋撿起來,“撿,走,跟我。”

宋撿的脖子很細,拽疼一下,傻乎乎地站了起來。小狼哥力氣好大,拉着他往前跑,他一停,就使足全力地拽他。宋撿加快腳步,跟着小狼哥才可以活,他不扔下自己。

爸媽都把自己扔了,可他回來找。

周圍有狼的嗥叫和低吼,仿佛在風沙裏傳遞消息,辨別方向。

轉移過程中,張牧時不時清點人數,看一眼有沒有人掉隊。隊伍到最後了,他沒發現狼崽子和狼群。

以前遷移時他們可都在隊尾的。難道今天跑丢了?沒跟上?

遠方的紗霧裏,傳來一聲野獸的嗥叫,像從悠遠古老的和平時期飄過來,蒼涼悲壯。張牧循聲望去,在不近的後方,幾十匹荒漠狼逐漸沖破了濃霧,在它們中間,一個男孩四肢并用朝前奔跑,咬着一條麻繩,拉扯着一個看不見路的小宋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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